“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敵人要求我記住他。”
蘭奇望著廢墟后方的傾斜巨幕,自語道。
先前別西卜好像格外狂,直言要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
“但很可惜,看來要教會你愛的是…”
面對著別西卜操控的珀爾曼傀儡,蘭奇只能露出遺憾的表情,向他輕輕擺了擺右手,像在送別別西卜一般。
但是這時別西卜已經顧不及蘭奇的搞心態了。
曾經繁花似錦,生機盎然的巴蒂斯特伯爵府花園,如今已是一片破敗凋零的景象。
肆虐的大雨傾盆而下,將花園變成了一個泥濘的沼澤,平整潔凈的石子小徑現在到處坑洼不平,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溫室的玻璃全部破碎,里面珍貴的花卉草木,都已暴露在暴雨之下,脆弱不堪岌岌可危。
死神降臨般駭人的氣勢和令靈魂都為之凍結的目光,讓別西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正在全身上下肆虐。
別西卜已經數不清剛才自己暴打了伊萬諾思多少下。
他顫栗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逃跑,連毛孔都在滲出冷汗。
他不可一世的傲慢在這一刻都化為齏粉,求生的本能占據了上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別西卜顧不上什么面子,他慌不擇路地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向遠處飛離而去,猶如驚弓之鳥。
狼狽而倉皇的背影,瞬間就消失在了天際雨幕中。
依諾安看著別西卜逃之夭夭的背影,她并沒有立即追擊,而是將克莉絲蒂娜平放在花園地面上。
四周飄散起的光華并非火焰所能比擬,形同由火神的怒氣與力量凝聚而成的神代之光,任何靠近這光華的生靈都會感受到自己靈魂深處的顫栗,那是對至高力量的敬畏,和對生命本能的恐懼。
依諾安沉默不言,把手放在克莉絲蒂娜的胸口,頓時一股火花從克莉絲蒂娜身上綻放,醇厚的魔力涌向她的身體,仿佛要讓她逐漸復蘇。
“也許我真的是瘋了,會把自己的保命魔法交給這樣一個沒用的少女…”
她嘴角喃喃。
盡管大腦還是一片混亂,但她大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是她能夠讓她從瀕死狀態強行復蘇的火加再生雙系史詩法術,如今用給一個天賦也不算多高的二階少女,只讓依諾安自己都感覺到荒唐可笑。
漸漸地,克莉絲蒂娜原本慘白如紙的臉龐開始恢復血色,如一朵枯萎的薔薇正在重新盛開。
她緊閉的雙眼開始微微顫動,仿佛隨時都會蘇醒過來,胸口也開始有了微弱而規律的起伏,生命的氣息正在她體內緩緩流淌。
“依…”
半夢半醒的克莉絲蒂娜朦朧地睜開眼,卻怎么也看不清暴雨中那道模糊的紅發身影。
但接著,當克莉絲蒂娜再度睫毛輕顫時,她就已經被送到了巴蒂斯特家眾人的附近。
滿目瘡痍的伯爵府廢墟中,電閃雷鳴的夜空下,一個被摧殘得幾乎死掉的少女,從死亡的邊緣被拉了回來。
生的希望,正在這個軀殼里重新點燃。
依諾安沒有說什么,把克莉絲蒂娜遞給了巴蒂斯特伯爵。
“謝謝…謝謝你…”
看著氣息已經變得很可怕的依諾安,巴蒂斯特伯爵顫抖著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他低頭凝視著女兒恬靜安詳的睡顏,晶瑩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劫后余生的巴蒂斯特伯爵一家人早已泣不成聲,激動得說不出話,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絕望的盡頭,希望竟會以這樣的方式降臨。
奇怪的是,明明這個紅發女人是比那個惡魔更恐怖的毀滅主教,他們卻并沒有多害怕她。
就連克莉絲蒂娜的三個弟弟妹妹,看到伊萬諾思時,都沒有躲著她。
“依…”
凱爾張了張嘴,卻發現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不知該如何表達百感交集,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對方。
他怎么也沒想過自己的妹妹撿回來的女仆竟然是毀滅主教。
這種差點闖了大禍的事情,卻又陰差陽錯救了他們一家。
他本能地畏懼依諾安,畏懼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森然殺意和魔性氣息,但同時,他也由衷地感激這個樞機主教,她不顧一切地將妹妹從死神手中拉了回來。
“謝謝你救了克莉絲蒂娜。”
原本看到有著無數殺孽的毀滅主教都來到他們家門口了,他應該害怕得快要崩潰才對,可事實又是格外的荒誕——
剛剛救下他們一家人的,正是眼前這個毀滅主教伊萬諾思。
如果這時候再對她露出像看到惡魔時的表情,恐怕對她來說,太傷人了吧。
依諾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巴蒂斯特伯爵家一眼。
她抬頭望向天際遠方已經逃走的別西卜方向。
在巴蒂斯特伯爵家留下一個四方升騰起火焰的結界,然后,她的身影一晃,在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遙遠的數公里外。
花都帕里厄的南岸上空,別西卜以驚人的速度疾馳而過,如同一道流星殘影劃破了陰霾密布的夜空。
他不時驚惶地回首張望,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斷壁殘垣,昔日帕里厄的街道在瓢潑暴雨的沖刷下顯得格外凄涼。
但這些景象都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關心的只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恐怖身影。
那駭人的氣息,即便是他這個來自災厄役土另一端的大惡魔,都為之膽寒!
毀滅主教…伊萬諾思…
這兩個名字在他腦海中不斷回蕩,如利爪般狠狠撕扯著他的神經。
別西卜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看起來只是有點強的女仆,怎會可能就像中獎一樣了的是毀滅主教伊萬諾思?!
而且好像還是他親自把伊萬諾思給打覺醒了。
要是早知道,他絕對不會去刺激她!
“洛奇!麥卡西!都怪你!!”
別西卜驚恐地自語,拼命地想要逃離花都帕里厄,還時不時回頭。
現在他只知道要趕緊逃。
大不了茍個百年再卷土重來,到時候這群人類都死光了,他還有的是機會和時間!
正當別西卜想著的時候,他就感覺自己的額頭被一雙冰冷刺骨的手猝然按住了。
未等他反應過來嗎,仿佛要撕裂靈魂的巨力已經將他拽離了高空。
剎那間天旋地轉,別西卜只覺五臟六腑都在劇烈翻騰,無法控制的從天而降。
轟然巨響,震耳欲聾。
別西卜重重地砸進了堅硬的帕里厄南岸地面!
塵土飛揚,沙石四濺,地面擴散開一圈圈蛛網裂紋,無情地將他的身軀埋葬。
“呃啊…咳…咳…!”
別西卜艱難地聚集起意識,口中不斷涌出腥甜的鮮血,臉上的感官也因劇痛而扭曲變形。
比血更紅的赤焰從地面迸發,將別西卜灼烤得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但別西卜無暇顧及這些,因為他的眼中只容得下一個身影——那個死死抓著他腦袋的紅發惡鬼。
本能促使別西卜必須反擊,深藍色的詛咒之焰瞬間從指尖噴涌而出,鋪天蓋地朝依諾安呼嘯席卷,所過之處連空氣都變得腐朽凋零。
面對這足以讓普通八階重傷的詛咒之焰,依諾安卻紋絲不動,更加洶涌數倍的赤色火舌在她周身肆虐舞動,這番詛咒之焰好似根本無法在她身上烙下半點痕跡。
她靜靜地佇立,表情逐漸扭曲,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角度。
疼痛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可笑的概念。
“愚蠢至極…”
依諾安的聲音如地獄之主的悼詞,隱隱回蕩在火海中。
下一瞬間,依諾安手腕一抖,赤紅火焰呼嘯而出,瞬間吞沒了別西卜的詛咒之焰,她按著別西卜的腦袋不斷往地上砸,讓整個南岸的建筑都像顫動了起來,哪怕地面崩塌,變成了深坑,仍然無法阻止她把別西卜當一只瘦弱的豺狼按著虐待。
別西卜面色慘白如紙。
他瘋狂地凝聚起所有的魔力,在身前豎起一道又一道防御屏障,但在那毀滅性的火花面前,一切防御都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而這癲女人又不怕疼,只要不把她打到死,她就會以傷換傷到底。
被她盯上之后,跑又跑不掉,擋又擋不住,和她打就是純粹受虐,最多只能對她造成一堆無效傷害,換掉她半條命!
別西卜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招惹上這種東西!
他的防線被輕而易舉撕碎,碎石瞬間吞沒了別西卜的身軀,將他拖入一片赤紅熾熱的煉獄業火。
惡魔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雨夜,苦痛至極,絕望彌漫。
“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吧!!毀滅主教!!”
別西卜奮力反抗,用詛咒之焰灼燒著伊萬諾思。
然而伊萬諾思卻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自始至終沒有放開她的手,不斷用猩紅的火柱穿刺著別西卜的身體。
“呵呵呵呵。”
她的嘴角溢出鮮血,逐漸露出了扭曲的笑,
“我只知道,折磨你,能讓我感到無比快樂。”
警報聲響徹在整座花都帕里厄的上空。
「警告,緊急通告。」
「帕里厄南岸1區,發生了八階戰斗。」
「發生了八階戰斗。」
「請附近市民以最快速度撤離。」
「戰斗者疑似為散布詛咒的元兇魔族,第二位戰斗者疑似毀滅主教伊萬諾思。」
不到半小時后。
北岸4區,巴蒂斯特伯爵府花園。
雨點砸在水面上,濺起一朵朵浪花。
花園中央的噴泉已經停止了運作,幾個大理石雕塑橫七豎八地倒在水池中,四分五裂。
曾經清澈見底的池水如今混濁不堪,漂浮著樹枝落葉和碎磚。
兩旁的花圃也未能幸免于難,花園深處高大的山毛櫸樹和橡樹也難逃厄運,它們筆直雄偉的樹干上布滿了焦黑的痕跡,枝椏殘破不堪,無數碎葉在狂風中飄舞。
依諾安托著一具沒有人形的焦黑魔族尸體腳后跟,一步一步來到了巴蒂斯特伯爵家。
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和她那短暫記憶中陽光明媚的巴蒂斯特伯爵府不同了。
她低頭審視自己,曾經一塵不染的女仆裙此刻已經被鮮血浸透,布滿了焦黑的窟窿。
這一點也不符合禮儀,但是已經無所謂了。
瓢潑大雨仍在傾盆而下,沖刷著她殘破不堪的軀體,沖刷著她腳下的血泊與泥濘。
雷聲漸漸遠去,被風雨籠罩的夜色開始慢慢趨于寂靜,雨似乎在逐漸變小。
當依諾安終于來到巴蒂斯特伯爵府的大門前時,伯爵家的人都驚愕地怔住了。
她的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深可見骨,還在汩汩地淌著殷紅的血,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痛苦。
他們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滿身創傷的女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已經沒事了。”
依諾安的話音沒有起伏。
和她最開始來到伯爵府時一樣,一切都很陌生。
那本漆黑的魔導書被她捏碎并徹底焚燒銷毀之后,所有的魔族也都清醒了過來。
她像扔垃圾一樣地把別西卜的尸體扔了出去。
巴蒂斯特伯爵府上有洛奇這個管家,花都北岸貴族圈都知道他很強,很好解釋他們家是怎么戰勝的元兇惡魔,所以也不用她教巴蒂斯特伯爵什么,這家人接下來自然應該會處理。
“把雇傭契約書拿出來。”
她望著巴蒂斯特伯爵冷冷地說道。
巴蒂斯特伯爵頓時跑回了宅邸,沒過多久就找出一份契約書遞給了她。
這只是一份工作契約,并不能限制太多,如果毀滅主教想殺他們,早就可以動手了。
依諾安接過這份契約,很快,這份書就焚燒成灰燼飄散升空了。
“從此我們就再無瓜葛。”
依諾安說道,準備轉身。
“依諾安!”
一聲呼喚打破了這片死寂,克莉絲蒂娜面色蒼白,急不可耐地沖了過來,淚水模糊了她美麗的雙眸。
方才意識疲倦的她盡管渾身劇痛但仍舊努力醒了過來。
她總有種感覺,如果自己這時不醒來,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依諾安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依諾安后退一步,避開了克莉絲蒂娜的雙臂。
她冷漠地瞥了少女一眼。
“大小姐,請你自重。”
依諾安的聲音冰冷刺骨,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可是…可是為什么?依諾安,你傷得這么重,讓我幫你包扎…”
克莉絲蒂娜的聲音哽咽,她確信依諾安還記得自己,但她此刻的態度又像不記得了一般,克莉絲蒂娜晶瑩的淚水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淌下。
“依諾安,不要走,只要伱繼續當依諾安,不要再變回去,不管你以前是誰,我都把你當依諾安,留在我身邊好嗎?”
克莉絲蒂娜再也控制不住洶涌澎湃的情緒,向依諾安走近了兩步。
她感覺這時再不挽留,可能就再也不見到依諾安了。
現在的依諾安,身上寫滿了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距離感。
“不用了,你的藥錢我已經還你了。”
依諾安沒有回答她,只是任著雨水打濕她的發絲,覆蓋著她的額頭。
“依諾安,我可以把你治好,我去給你買最好的藥,很快你就能恢復!你不要走好不好?”
克莉絲蒂娜淚如泉涌,用盡力氣抓住了依諾安的肩膀。
“滾開。”
依諾安扔開了克莉絲蒂娜,任由克莉絲蒂娜摔在地上。
冷漠再次籠罩了她的面龐,她就像早已斬斷這份無果的感情。
“依諾安!”
克莉絲蒂娜哭著爬起。
她想要去抓依諾安的手,但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虛無,嬌弱的手腕因悲慟而不住顫抖。
明明依諾安救了她,還毀掉了契約,想與他們撇清關系。
否則這份契約一旦被王國聯合議會的安全機構找到,解析上面的魔力特性,也可能會涉及協助復生教會的指控。
“克莉絲蒂娜,再見了。”
依諾安終歸還是像受不了這哭聲。
她回頭,意味不明地一笑,遂消失不見。
泊森魔界。
在這飽受創傷的城區最北端。
當傾盆大雨漸漸減弱為綿綿細雨,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時,一道身影始終佇立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上。
他背后那傾斜著的破碎巨幕已經不再放映。
蘭奇那雙澄澈如湖水般的翠綠眸子凝視著遠方,眼神中帶著一絲悲憫和疲憊。
他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突然,一道熾熱奪目的紅光劃破了層層疊疊的烏云,如同一顆噴薄欲出的赤彗星,筆直地朝蘭奇附近墜落而來。
紅光在蘭奇數十米遠處停住,刺目的赤焰散去,露出了一個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正是依諾安。
她依舊傷痕累累,原本一塵不染的衣裝已經被鮮血浸透,變得近乎一面經歷了無數風吹雨打的殘破旗幟。
但她的眼神中卻平添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解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靜靜地望著蘭奇,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微笑,像在問候一個許久未見的故友。
漸漸地,雨勢開始減弱。
狂風不再咆哮,雨點也變得疏落。
它們輕柔地落在地面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泊森魔界的廢墟之上,盡管還是昏暗一片,但天快要亮了。
“你果然在這。”
依諾安望著棕發綠瞳的身影說道。
“我猜你有可能會來找我。”
蘭奇嘆息著搖頭。
如果是毀滅主教伊萬諾思的話,應該會跑掉才對。
畢竟再繼續留在花都帕里厄對她沒有好處。
但是如果是現在的伊萬諾思,也有可能做出些她以前不會考慮的選擇。
“因為當你沒有直接放棄克莉絲蒂娜跑掉,而是救了她并殺掉了別西卜,就證明你已經改變了。”
蘭奇望著依諾安,眼中閃過一絲百感交集的情緒。
只能說偶然之中可能有著必然。
如果別西卜不是那種性格,就不會把毀滅主教打醒。
而對于毀滅主教來說,在習慣了依諾安的生活之后她可能寧可一直不要想起來自己是誰。
這對她來說仿佛是一個墜落的溫柔鄉。
但遇到了別西卜這面銘刻著罪惡的鏡子,她不得不回歸的記憶,以及被打醒,就是她的懲罰。
“這個世界充斥著一報還一報。”
依諾安也自語道。
以前聽到洛倫在戰斗時滿懷著憤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只感覺嗤笑,如今終于懂了。
“伊萬諾思,從現在開始我會把你當做毀滅主教。”
她最好的選擇其實逃離泊森王國,也可能想辦法留在巴蒂斯特家,不過既然她是來找蘭奇,想必答案只有一個了。
看著依諾安的表情,以及感覺到依諾安身上升騰的魔力,蘭奇也懂了她的意思。
今天還有最后一戰要打。
現在他們都不是滿狀態,輸贏說不準。
伊萬諾思不僅把保命底牌彼岸余燼用來救了克莉絲蒂娜,還殺掉了別西卜,無論是法力還是生命都耗了大半。
“盡管你救了巴蒂斯特家,救了花都許多無辜的平民…但這不代表曾經你身上的殺孽可以彌補,而正像我教導學生的那樣,其實,是不能依靠壞人幫助的…”
蘭奇的眉梢低垂,只有這一刻,他的眼神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悲愴。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的不希望救了克莉絲蒂娜的是毀滅主教,以及靠著她的力量才能保全花都。
也不希望在此刻自己要當做敵人去殺死的是依諾安。
但有時候就是這樣,很多事情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對錯來辨明了。
“我的人生中,人倫觀如同狗屁,可是,和你說話,是我做的唯一一件有人倫的事情。”
依諾安的發絲擋住右眼,微微仰頭,
“洛奇,我既憎恨你又感謝你,謝謝你讓我做了一場美夢。”
她答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宿命般的坦然。
今天不是她殺死洛奇,就是洛奇殺死她。
“這就是我們最后的對話嗎。”
蘭奇開口,聲音因過度疲憊而顯得努力在提起勁。
她既沒有選擇投降,也沒有選擇尋求幫助,而是決定在最后一刻將惡徒貫徹到底。
那么與她戰斗,也是蘭奇能夠給予她的唯一救贖了。
“不過多說無益,開始吧。”
依諾安說道。
塔莉婭也做好了準備。
可能這才是他們在花都帕里厄要面臨的最惡劣的最終戰斗,現在她和蘭奇的打法已經逐漸有點成熟了,先用憑依狀態低功耗干擾對手并吸引對手注意,關鍵時刻她在現身完成致命一擊。
此刻很像當初他們在圣白銀藤競技場的第一次交手。
塔莉婭感覺自己贏過一次的對手,就還能贏第二次。
廢墟上,不詳的寒風卷起。
森冷的雨珠落在地上,化為漣漪開始擴散,最后的生死戰也隨之打響!
隨著風的起舞,依諾安的身影化為一道模糊的陰影,如鬼魅般掠向蘭奇,無數赤紅的神代光華開始在依諾安周身聚集。
她的打法絲毫未變,在瞬間就想決定勝負,將對手徹底摧毀。
蘭奇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攻擊,神色未變,像先前靠塔莉婭的精神魔法將伊萬諾思壓制。
對于塔莉婭來說,精神是主系,而對于主火副精神的伊萬諾思來說,精神只是副系。
當塔莉婭的精神力場與伊萬諾思碰撞的瞬間,兩者再度互相形成了控制抵消。
沒有一方能夠占據上風。
和先前他們的戰斗一模一樣。
電光火石間,兩人的四目相對,但已不再有任何驚愕。
伊萬諾思和塔莉婭的精神力量在空中交織、碰撞、抵消。
這一剎那,在他們眼里時間都像變慢,形成了一場無形的較量。
蘭奇的手臂如離弦之箭般騰空而起,手中的指尖指向依諾安的心臟,眼神銳利如刀鋒,將要斬斷世間一切罪惡與黑暗。
先前在圣白銀藤競技場打過的他們都懂,接下來就是近距離的拼大招了。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剎那。
依諾安卻突然熄滅了所有的火焰,身上凝聚起的魔力也隨之消散。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唇角牽起一抹寧靜的弧度,眼神平和而坦然,仿佛在迎接一個塵埃落定的結局。
灰色裂痕徑直貫穿了她的心臟。
直到灰色裂隙爆裂,依諾安也吐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合上眼簾,身體無力倒下,如一片血紅的落葉,輕盈地飄落在斷壁殘垣之間。
蘭奇瞪著眼睛,不明白依諾安為什么這么容易就被他打敗了。
“伊萬諾思?你到底為什么?”
蘭奇一瞬間也不懂了,向她問道。
塔莉婭更是直接現身,攔住了蘭奇繼續毫無戒備地靠近伊萬諾思。
不過塔莉婭也知道,伊萬諾思大概沒什么詐。
看到蘭奇要殺她的那一刻。
她放棄了抵抗。
伊萬諾思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躺倒在地上,望著看不見日出的天空云層。
她嘴角溢著血,眼神逐漸黯淡。
她既沒有哭也沒有笑,更沒有回答蘭奇的問題。
就這么平靜地死去了。
如同她這一生的落幕般。
只留下了那一塊原初石板火。
“為什么是這樣…”
蘭奇仿佛逐漸想通了什么,又可能是過于疲勞,突然出現的光亮有些刺眼,他苦悶地捂住了額頭。
大地再度開始搖晃,似乎是因為他們兩個剛才短暫的八階戰斗而坍塌。
塔莉婭連忙拿走了石板,并抓住蘭奇離開這片廢墟,帶著他來到了遠處較為平穩的小教堂屋頂上。
剛才他們的這場戰斗,相比起整夜接連的大戰,就相當于此刻的小雨相對于徹夜的暴雨。
對于花都的魔族來說,充其量只是清晨時分動靜稍微有點大的鬧鐘。
野心家珀爾曼和詛咒散布者別西卜都已身死。
傳說魔導器帕爾羅尼的怨恨錄也被銷毀。
花都市區的魔族們都恢復了正常。
城市開始復蘇。
避難的人們和魔族漸漸從避難所中走出,重新踏上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
雨聲、水聲、燈光、劫后余生的歡笑聲,各種聲音匯成一曲不夜城的雨夜狂想,在花都帕里厄的上空久久回蕩。
“蘭奇,你怎么了?”
塔莉婭看著蘭奇,發現他確實有些超負荷,比她想象中還要累,此刻都快困倦得睜不開眼睛了。
“你知道該怎么定義絕望嗎?”
蘭奇在屋頂上坐下,這一刻連聲音都疲倦了許多,望著天際時不時飄過,卻已亮起的云層。
即使花都還在下著小雨,但想必隨著日出,也將展露出晴天了。
“我不知道。”
塔莉婭搖了搖頭。
這種東西往往是蘭奇懂得比較多,但蘭奇很少主動和她談。
似乎如果伊萬諾思是和他們廝殺到底,蘭奇的心態還會很好。
但反而是這樣平靜地死去,讓蘭奇的心里很難受。
“曾經有這樣一個實驗…先讓一些小白鼠渡過一段幸福的生活,在它的腦中植入電極,記錄下它在幸福時光下興奮的細胞,接下來把它的朋友拿走,把它關進一個狹窄幽閉潮濕寒冷的空間中,不停地電擊它,隔一會兒就會把它的頭浸泡在冰水混合物中,逃也逃不掉,掙扎也掙扎不了,過一段時間以后,它就絕望了。”
蘭奇自顧自地講了起來,目光注視著遠方。
“那怎么衡量它真的絕望了呢?萬一它是打不死的小強,你越折磨它它反抗精神越強?”
塔莉婭在一旁認真地聽著,提出了她的疑問。
她感覺蘭奇比她想象中還要疲憊,聲音比平時又輕了半分。
“有兩個指標。”
蘭奇繼續說著,
“第一個叫甜水實驗,把它折磨完之后放回籠子里,籠子里放兩種水,一種甜水一種白水。”
“心理健康的老鼠,喝甜水和白水的比例是八比二,如果它心理不出問題,除了喜歡喝甜的,偶爾也會喝白水。”
“如果把它放回去,喝兩種水的比例是五比五,我們就認為它出問題了。”
“為什么?”
塔莉婭問道。
“沒有偏好了,吃什么喝什么都一個味了。”
蘭奇看向她,解釋道。
塔莉婭似乎能理解,如果有一天她死心了,恐怕也會變成這樣。
如果一開始沒有遇見蘭奇,去到伊刻里忒時發現休柏莉安已經遇害了,再到克瑞瑅帝國也找不到自己的妹妹,那她可能真的會茶不思飯不取,唯有復仇到底。
“當然這一個指標不夠。”
蘭奇深吸了一口氣,再將其呼出,
“第二個叫懸尾實驗,把老鼠的尾巴拎起來,讓它頭朝下,心理健康的老鼠頭會往上卷,會掙扎,如果它所有東西都放棄了,不反抗了,沒有求生欲望了。”
“那確實滿足這兩個指標之后,確實是夠絕望了。”
塔莉婭認同。
此刻他們的聊天都格外平和。
很少能夠像這樣靜下心來聊一聊。
“你覺得這樣絕望之后,還有救嗎?”
蘭奇問她。
“難道還有辦法救回來嗎?”
塔莉婭好奇地問。
“其實是有的。”
蘭奇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出答案。
塔莉婭思考了片刻。
“把它從這種悲慘的環境中解救出來,放到一個寬敞溫暖的環境當中,給它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也絕對的安全,身邊還有朋友們陪伴?”
她話音不太確定地猜測道。
蘭奇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即使不用告訴她答案,她都一瞬間明白了。
“救不了。”
蘭奇說道。
塔莉婭回答時的遲疑已經代表了她自己都清楚上述的種種都根本無法奏效。
“那怎么才能救?”
塔莉婭皺著眉頭。
“還記得最開始在它渡過幸福時光時有給它植入電極嗎?只要去反復刺激那些被標記下來的神經細胞,也就是喚醒它的美好回憶,只需幾個晝夜,它便能被完全治愈。”
即使他不用再繼續說下去,他相信塔莉婭也懂了。
能夠拯救心靈的,不是當下的感官愉悅,而是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所以一個幸福的童年很重要。
“在我看到依諾安的第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她從小到大內心就沒擁有過美好的瞬間,不懂幸福為何物,她沒有能夠治愈一生的童年。”
蘭奇是這么認為。
當初就是對西格蕾時,他不管西格蕾過去有著怎樣的童年經歷,也堅信只要多給她帶來點美好的回憶,哪怕有一天西格蕾面對風雨坎坷或迷失了自己,只要回想起過去,心中的這段記憶或許也可以萌生出希望,讓她堅定地活下去。
對于依諾安,蘭奇同樣是如此。
在她沒有記憶蘇醒的那一刻,她便像一個純白的嬰兒。
蘭奇自然是會把理念貫徹到底。
但他沒想到,在永遠漆黑之中的這份短暫光亮對于依諾安來說是什么。
回想起最開始的依諾安,會追求欲望,肆意發泄,她也懂得掙扎,不管多么狼狽都在拼命活下去。
可是經過蘭奇的拯救,她最后想得到一切都不難實現,她卻選擇了死亡。
“原來我給予依諾安的不是救贖,而是真正的絕望…她用她的死告訴了我,有時候確實有我救不了的人。”
蘭奇自語,目光澄澈,如一汪深邃的潭水,倒映著無垠的蒼穹。
“塔塔,是你贏了。”
他承認道。
他們先前的賭約,塔莉婭說對了,他是錯的。
依諾安以一種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死去了。
他太過自信,有時候自以為賭贏了一個完美的結局,實際只是功敗垂成。
但蘭奇預想中,塔莉婭的得意嘲笑卻遲遲沒有到來。
塔莉婭抱住了他的腦袋,讓他枕在自己胸口,什么都不要多想。
“沒有這種事。”
她輕聲說道,像一個母親,對休柏莉安那般溫柔。
“是你教會了我堅定。”
她在蘭奇耳邊說著,
“任何的奇跡都有著發生條件,如果你不去貫徹始終,哪怕是命運女神也無法眷顧你,所以請你繼續堅定下去,當你猶豫時,我便會引導你。”
蘭奇睜大了眼睛,卻遲遲沒有動彈,直至表情逐漸釋懷。
屋頂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互相靜靜地聽著對方的心聲。
蘭奇也終于被困意涌上心頭了一般,慢慢閉上眼睛。
黎明從云端照亮他們的身影。
教堂的玫瑰花窗透出幽藍的光,雨水順著建筑物的輪廓潺潺而下,仿佛吟唱古老的詠嘆調。
直到雨停霧散,東方既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