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紅雪落滿映月湖(六)
湖面成了冰面，冰面盛雪，平闊無垠，唯有一道紅色的血痕留在上面，像極了美人唇上的一抹艷紅，微微翹起，欲說還羞的樣子。
除卻簌簌的雪落聲，這里不再剩下任何的聲音。
李命秩正在向著湖底緩慢地沉去，落到了斷了的太邪劍一旁，驚散了一片的魚，碰起了一捧泥，緩緩地又歸于平靜。若干年后，或許就是一具白骨跟生銹的鐵劍，未曾有人會記得這曾是一個絕世劍客。
已經到了東仙域頂峰，劍道第一的人，死的也如同一片雪般輕易。
戲子看了看飄落的雪，說道：“要是以前，你或許會可惜一聲，現在你卻已經不會了。”
王石向遠處看了看那道明艷如唇的血痕，平靜地說道：“那樣的事情，很遠了。”他已經不再是少年，對于生死成敗這樣的事情，看法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戲子又低頭向著腳下的浮冰看了看，好似想要透過薄雪、浮冰、深水，看到了死去的李命秩，說道：“你應該告訴他輸的原因，或許他的眼睛就不會睜得這么大，他就可以死的輕松一些，這樣看起來還是有些瘆人的。”
“你也會覺得瘆人？”
戲子忽而詭譎地笑，說道：“不會。”
王石無法確定戲子的想法，只是看著李命秩一路走來留下的血痕，說道：“他輸的并不冤。師父當年離開劍仙族，改用刀，不僅僅是蔑視仙族的意思，而是他真的更擅長用刀，并且他的刀比劍強太多，他本就應該輸。”
從根源上，李逸仙的刀法就強過劍仙族的劍法，王石更是完美地繼承了燕歸刀法，他又怎么可能會敗給李命秩？
哪怕是李命秩在關鍵的時刻參悟氣象境，一躍到達人仙境，并且爆發出巔峰的一劍，也是必敗無疑。李命秩再強，也是劍仙族的劍而已，而王石的刀，是他自己的刀，霸道無雙。
王石說道：“想必你很早就已經預料到了所有的結果了，為的只不過是想讓我看看李命秩的死相而已。”
戲子淡然一笑，說道：“為何這么說？”
“斷鴻關的逃離，一路上機緣巧合，絕處逢生，之后又巧遇三三姑娘，以及后來我能夠逃到黃仙鎮，受到仙桃婆婆的庇護。應該都是你的計劃，你故意放我離開，不過是給我充足的時間來完成一些事情。連三三姑娘你都可以調查到，關于我的實力還有李命秩的實力，你怕是早已經了如指掌。今天這場戰斗，想必你已經推演了無數遍了，結果跟你所料的一模一樣吧。”
“然而對于你這樣的人，再怎么計算，也會出現偏差。在孤霞湖之中，你所做的事情，就不在我的預料之內。”戲子確實沒有料到王石會舍命救下三百孩童，不論怎么說，都是失算，這是本不應該出現的事情，這將會是他永遠的敗筆。
拿出了當時放在孩童墓前的那把傘，戲子將其撐開，說道：“你看，這把傘已經破了，再也不可能擋雨了。”
王石轉過身，看向那把還沾著一些焦土的破傘，沉默不語。哪怕在孤霞湖他救下了三百孩童，還是死了七百。跟戲子所說的一樣，他都將這些責任附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那把傘，也確實破了。
戲子沒有再多說，將破傘放在了腳下。
可以說，王石就是那把傘，他竭盡全力庇護著那些孩子，卻還是不能阻擋他們的死亡。而如今這把傘破了，更不可能擋住風雨，意思就是現在的王石，已經無法再去庇護山寨中的人。
王石抬頭，看向戲子，看著那張從未有過變化的黑白面具，說道：“現在看來，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戲子看著王石的眼睛，說道：“大江東去，浪花淘盡英雄。沒有你，李命秩未嘗不能是東仙域的劍道第一，成為一代無雙的劍仙主。然而你殺了他，斷送了他的英雄路。世上各地，有著各式各樣的李命秩，都在被殺或者殺其他人。所謂英雄，不過是沉在湖底的一把泥而已，連太邪劍都會變成廢鐵，更何況是英雄？”
目光緊盯著王石，戲子繼續說道：“你不想做英雄？你想做俠客。其實這兩者的區別并不是太大，然而你又怎么能夠改變英雄必死的結局呢？求天道，問長生？確實有太多的老怪物活了千萬載，可是他們能不敗嗎，能不死嗎？最終的結局又有誰可以改變？”
“滾滾東逝水，你我皆是一粒沙。你這把破碎的傘，又能夠庇護多少人，又能改變多少人的結局？”
“你去過荒古，去過第八山。大概已經見過曾經叱咤天地的強者，現如今又如何？而我們人類，不過是存活千萬年而已，相比于這片經歷了無盡歲月的天地，千萬年的人類不過是滄海一粟，充其量是一個片段，又如何能夠擺脫得了最終的宿命？”
“你護山寨一生，護你子孫一生，護眼前所見之美好一生，然而你有怎么可能護所有？我給你看了這么多，不過是想說，這些——都是短暫虛無。”
“天地之間，蒼生皆為塵埃。星空浩瀚，宇宙永恒，這才是該孜孜不倦探索的東西。相比于這些，一個人的一生，太過短暫虛無，不值一提。”
王石平靜地看著戲子，他認真聽著戲子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心中反復思考著。不想去反駁，也不想去贊同，只是努力去理解戲子的理念。
說實話，戲子確實打動過王石，而王石也真正認同戲子所要走的道路。可正是因為見識了這么多的事情，王石才更堅定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認同戲子，卻不會跟戲子走上同一條道路。
戲子沒有再勸王石，他已經說得足夠多。而他也很清楚，僅憑這些，還不足以讓王石走上跟自己相同的道路。
好似是沉默了許久，王石輕笑著說道：“我是一個俗人，很俗很俗的人。我喜歡吃，喜歡酒，喜歡看美人笑，喜歡看刀劍殺。我偶爾也會同情心泛濫，偶爾也會思考星空的浩瀚，或者是跟你一樣思考真正的未來。然而我是一個俗人，很俗很俗的人。所以我要顧及的，是我眼前的事情，我不會跟你一樣，成為一個殉道者。”
這樣的答案，顯然是在戲子的預料之中，他只是淡淡地笑著，說道：“現在的你，又怎么去庇護你的‘俗’？”
王石笑了笑，說道：“我還有手中刀，心中血，口中氣。”
沒有死，王石就會戰斗下去，從來都是如此。
戲子笑了，笑的好似是旗開得勝的將軍，卻又好似是初見情郎的少女，雜糅了好多種情緒，顯得非常古怪，讓人很難捉摸透。
不論會出現什么意外，事情的發展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前行，最后的結局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王石所言，戲子幾乎一字不差地預料到了，所以他更加篤定最后的結局。
這個世上真正了解王石的人，非戲子莫屬。戲子作為王石的對手，又怎么可能不了解他的致命弱點，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利用？
結局，正在向著預料的方向緩慢前行著，戲子終將要讓王石跟自己走上相同的道路。
滴答。
血終于滲透了衣襟，滴落到了薄雪上，瞬間侵蝕了一大片的雪，暈染出了一朵很大的紅花顯得格外明顯。
一個洞穿了王石左肩的劍傷清晰可見。
這就是戲子為什么說王石這把庇護的傘破了的原因。
李命秩爆發出了巔峰的一劍，不論境界還是劍意都是人仙境的層次，就算是敗了，也不可能沒有傷到王石絲毫。
而為了應對李命秩的那一劍，王石也耗盡了種道神蓮所有的仙氣，將最后的底牌耗盡。想要對付戲子，無疑艱難上了太多。
戲子所料的一點都不差，李命秩耗盡了王石的銳氣，耗盡了他的最強一刀。而戲子原本就跟王石勢均力敵，現在無疑占據了更大的優勢，幾乎可以說是穩操勝券。
洞穿的劍傷太過恐怖，哪怕是王石動用扦針之術跟真龍血氣短時間內都無法將其修復，只能做到暫時穩定住傷勢。
鮮血在不斷地滴落，好似一團團花的盛開，擠到了一起，揉成了一朵艷麗無比的大紅花。
雪全部都被染紅。
王石看向戲子，重新抬起了手中的妖刀。
戲子看著王石，也沒有再多言，雙手上開始逸散出黑白氣。他清楚地知道，唯有真正擊敗王石，才有可能跟他更好地對話。
一戰，在所難免。
勝負，必須要分出。
王石不去在意肩頭的傷，眼睛輕瞇，盯住了戲子，驟然而動！
雪再次被驚起，只是這次的雪帶了一絲血的紅色。
勝負將分，命運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