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掀開被褥,撐起身子,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轉頭看了眼窗外。
拂曉時分,外面靜悄悄的。
霧氣悠悠彌漫。
他大約是在卯初醒的,出神了一會兒。
昨日傍晚從紅塵客棧回到鐘樓,他就早早的洗漱睡覺了。
今早有一趟重要的出行。
那封血書又被取了出來,壓在枕頭下,歐陽戎躺在床上,單手撐著后腦勺,另一只手的兩指肚摩擦了下血書紙張。
“范陽盧氏…原來如此…”
歐陽戎望著上方天花板,呢喃了句。
血書上的盧氏讀書人,此前他確實沒怎么往五姓七望上面想,誰知道作為北州冠族的范陽盧氏,祖上還曾逃難來過南方,而且還是在這窮鄉僻壤的桃源縣。
而且,據歐陽戎以往所知,范陽盧氏應該一直盤踞在河北才對,這種著名大族,都是在當地世代經營的,底蘊雄厚,勢力盤根錯節,這也是基本盤,在當地人心中的地位甚至比離衛皇權還要顯赫。
不過現在仔細一想,范陽盧氏這樣的大族,不止一房,里面主脈、旁脈不少,并不排除其中某一房,三百年前曾“衣冠南渡”過。
就類似小師妹、恩師所屬陳郡謝氏,世代經營江左,小師妹所屬的金陵房,是江左的嫡脈,但陳郡謝氏內也有一兩房,并不在江南道這邊,而是遷徙去了兩京。
所以這盧長庚應該是屬于范陽盧氏內比較特殊的一脈,曾短暫遷徙至南方,后面又無聲無息的遷徙回去的…而族內的其它幾房依舊一直留守北地。
類似這種世家大族內部分割、表面站隊相左的路數,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有時候身處亂世,多方都去押注,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總歸是明智的。
這也是在亂世之中,豪門大族子弟們的必修課,總好過大伙一條路走到黑。
“這就解釋的通,為何崔浩與此人有往來書信了,一個是清河崔氏子弟,一個是范陽盧氏子弟,兩家門楣相差不大,常有交往,此人或與崔浩私交篤深。
“呵,甚至往深處想些,這盧長庚一脈或許還是幾近北魏國師的崔浩曾在南朝的眼線之一。這個崔浩,藏的事倒是不少…”
歐陽戎手掌停止撫摸,收起血書,黑暗中翻轉了下身子。
枕上,他微微搖頭,語氣有點感慨:
“這福報沒換錯,原來應驗在這兒,是被宋芷安觸發的,好一份妙因妙果。”
歐陽戎安靜思索之際,一個沒留神,懷中滑落一根小墨錠,長腳似的往被褥外面溜去。
歐陽戎一把抓去,她卻跳到他手背上,咬了口他。
“嘶,松嘴。”
妙思含糊不清:
“唔唔唔…你的臭手別抓本仙姑。”
“那你還用嘴咬?”
“呸呸呸。”
歐陽戎無語:“別往外跑,這鎮子夜里有古怪。”
“不用你教,本仙姑講義氣,從不拋下跟班,不過你的話,現在另說。”
妙思哼唧了聲,左右張望了下,不滿道:
“這是啥地方,你這是給本仙姑整到哪去了?黑不溜秋的,外面文氣如此寡淡,全是目不識丁的蠻夷?你好端端跑這兒來干嘛?”
“此鎮名桃源,深入云夢,鄉人與江湖人士較多。”
妙思摸了摸下巴,小臉認真了起來,朝他一本正經的問:
“小戎子,你該不會是要帶本仙姑一起吃苦吧?和那個姓陶的老小子一樣?”
歐陽戎搖頭:
“你忍忍,找到繡娘,弄到劍訣,還有崔浩遺物,就帶你回去。俗話說得好,苦盡甘來…”
妙思頓時跳腳,打斷:
“俗話還說,自討苦吃呢,還說、還說吃得眼前虧,還有更大虧!”
“好啊,你就和當初那老小子的說辭一模一樣,你小子就是要拉本仙姑吃苦!還敢狡辯!”
小墨精小臉一怒,狠狠咬向他手指。
這時,鐘樓外面傳來一道熟悉腳步聲。
歐陽戎速度更快,反手把窩里橫的小墨精拍回了墨錠狀態,塞進袖中。
“柳大哥醒了嗎?”
是沙二狗。
歐陽戎絲毫沒有意外,翻身下床,取來藏藍僧衣披好,拿起枕下的桃花源圖,塞進懷中,走去開門。
天氣入秋轉涼,早上薄霧彌漫,給諸物添上一層霜。
沙二狗也兩手環抱肩膀,在門前風中不時的抬腳活動,兩手摩擦雙臂。
他衣著有些單薄,里面穿著夏日短衫,外面披著一件不知從哪找來的大款草制蓑衣,似是借此保暖,頗顯得不倫不類。
但歐陽戎沒有笑,把鐘樓鑰匙丟進沙二狗懷里,又回返門內,拿出來一頂氈帽與一迭厚實袍子。
歐陽戎把氈帽扣在沙二狗短發憨腦袋上,又把袍子塞進他懷里,叮囑起來:
“鑰匙拿去,渴了水缸里的水可以喝,昨晚剛換的,我可能要晚上回來,今日的鐘得你來敲,工錢算你的。”
沙二狗低頭看了看懷中袍子,問:
“柳大哥不冷嗎?”
歐陽戎不語,走向水缸,打了瓢水,洗漱了下,又用冷水擦了把臉,深呼吸一口氣。
昨日傍晚,他與李夫人約好了今早出發,等會就要去匯合。
雖然青銅面具提供的假身不能大面積碰水,但這次只是帶路劃船的活計,倒也不難。
船夫人選之所以難找,也是因為白霧后方的云夢澤太神秘,鎮子上沒什么漁民敢接下,頂多是租個船。
但歐陽戎沒有這方面顧慮,而且這活計也是宋芷安幫他找的,估計宋芷安自己也不清楚嚴重性,歐陽戎干脆也裝作與她一樣,都是新來的沒經驗,哪怕被鎮子上的有心人看到的,也不會引起什么懷疑。
沙二狗沒有歐陽戎這么多心思,看了看緘默洗漱的僧衣背影,他小聲說:
“謝謝柳大哥。”
頓了頓,他又關心道:
“柳大哥,要不還是別去了,雖然給的銀子多,但俺聽老人們說,這大澤危險的很…”
歐陽戎裝作不知的搖頭:
“錢都接了,豈能反悔。”
沙二狗欲言又止:
“好吧,柳大哥切記別深入霧中…”
他突然想起什么,湊近悄悄道:
“對了,柳大哥,你知不知道,老板娘從人牙子那兒買下宋使女花了多少銀子?”
歐陽戎微微皺眉,回頭看了眼他,沒說話。
沙二狗忍不住道:
“五十貫錢,嘶,這么多,咱們要打多久短工才能賺到啊。柳大哥,劍南道那邊的小娘是不是都這么好看,和神女一樣。”
準備出門的歐陽戎,忍不住停步,問:
“你該不會想給她贖身吧?”
沙二狗像是嚇了一跳,氈帽都差點掉下來,第一時間用力擺手否認:
“怎么可能,俺哪有這么多錢,把俺和老家房子賣了都買不起,五十貫啊…”
不過在歐陽戎明澈視線下,小青年有點不好意思的低頭說:
“不過俺努努力干幾年,七八貫應該能攢到,不知道人牙子那里有沒有便宜的,到時候給一個小娘贖身,最好也是那什么劍南道的,那邊的小娘真是白凈,俺在老家從沒見過這么白的…到時候俺也不會虧待她,她若是不愿意留,實在待不慣,俺、俺也不碰她,也可以放她回家,塞點路費…”
“二狗。”
歐陽戎突然豎起兩根手指,邊說邊放下其中一根:
“第一,不要助長歪風,人牙行當本就不對,全是臟人臟錢。”
沙二狗下意識道:“可俺…”
歐陽戎又放下一根手指,打斷了他:
“第二,不要試圖當任何人的救世主,特別是心中暗暗覺得自己此舉特別高尚,說不得能感動對方,但你就是不會說出來,就等著人家小娘自己感動,不僅不走還對你徹底歸心。
“不,絕不要這樣想。
“我不建議你這樣做,但你可以這樣做,但這樣做只能是一種目的,那就是你只是單純的想這么做——就像路過花叢,不忍看到一顆花朵被石子壓彎,你搬了下石頭——而這一次也類似,只不過花的幾貫錢,是你使了很大的力,可也與救一朵小小野花無異。
“甚至對于事后這朵野花立馬反饋出的報答,你都第一反應視是為對你人格的莫大侮辱,你會幾近‘毆之罵之’的趕她走,至于能不能趕走,至于她到底走不走,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后面的事也就看緣了,有之也罷,無之也興。”
沙二狗聽的一愣一愣的,看著面前大多數時候保持“木訥”的柳大哥,此刻神色難得的語重心長:
“二狗,明白嗎?”
沙二狗其實有些迷糊,不過卻能感受到這是很誠懇真摯的話,先記了下來。
“哦哦!”他小雞啄米般點頭。
歐陽戎似是松了口氣。
沙二狗卻下意識的問:
“柳大哥,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歐陽戎怔了下后,錘了下他肩膀:
“這么想獨吞我這敲鐘活計?你小子休想。”
“怎么可能,俺哪有柳大哥氣力大…”
沙二狗傻笑撓頭。
歐陽戎也笑著走出門去,留下沙二狗撞晨鐘。
很快,在悠揚晨鐘聲鐘,歐陽戎來到了紅塵客棧。
客棧大門是從早到晚都敞開著的,因為有客人時不時抵達,不過夜里馬棚那邊會關門,防止有人偷馬料。
來到大堂,歐陽戎看見柜臺邊有一道“五大三粗”的婦人身影,不見其它小娘。
“呦,怎么來這么早,不是敲鐘嗎。”
是余老板娘。
她正靠在柜臺邊,磕著瓜子,上下打量著來往的人,此刻眼神湊向了精壯瘦高的歐陽戎。
歐陽戎悶聲道:
“接了個活計,等會兒要出門。”
余老板娘似是想起什么:“是有客人委托對吧?”
“嗯。”
歐陽戎望了望左右,問;
“宋使女在嗎?”
余老板娘嗑了粒瓜子,悠悠說:
“她身子不適,可能這幾天都來不了了。”
說罷,自顧自的嘆息了聲,嘴皮子嘀咕:
“真是個賠錢貨,過幾天要是還這樣,看能不能轉賣了,畢竟老娘不是開善堂的…
“對了,你小子找她干嘛,你想贖她啊?”
余老板娘似笑非笑的問。
歐陽戎搖頭:
“想道謝一聲,今日這活計是她幫忙找的,若她病情嚴重,請告知下。”
余老板娘隨口:
“嗯嗯。不過你小子若是要買,老娘倒是能給個便宜價,嗯,那就九十五貫吧,老娘也不賺你什么…”
說罷,她自己都掩嘴笑了起來 歐陽戎悶葫蘆似的低頭,轉身走人。
余老板娘看了眼他身后,突然喊住了他:
“等等,沙二狗呢,沒和你一起來?”
僧衣青年悶悶回答:
“在鐘樓敲鐘,晚些過來上工。”
余老板娘重新抓了把瓜子,津津有味的嗑了起來:
“哦。你今日是請假對吧,那你忙去吧。”
歐陽戎沒再逗留,去了后院。
約莫一炷香后,盧驚鴻與那位李夫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里匯合。
雙方見面,也沒廢話,一前一后出門。
盧驚鴻與李夫人沒帶馬車,除了一只小提包被豐韻婦人拎著外,其它行李全交到了歐陽戎肩上。
李夫人似是對這小鎮也挺熟,心中清楚祖墳的大致位置,不過應該是沒實地來過,她不時的咨詢歐陽戎附近地形,像在慢慢的找尋與確認路線。
一行人兜兜轉轉,先來到城南渡口,租了一艘小漁船,登船而去,入了迷霧。
歐陽戎除了提行李,還要充當船夫,賣力劃船。
按照李夫人的指引,僅僅一刻鐘后,就抵達了一座霧氣遮掩的小島。
歐陽戎尋了一處破舊野渡的尖頭停靠上岸,瞥了眼孤島,這么快就抵達,此島確實離陸地不遠。
盧驚鴻似是有些激動,站在船頭,伸長脖子張望此島:
“娘親,這就是涿島?怎么如此荒蕪,是多久沒有族人來了”
婦人安靜不答,眼睛也打量著島上山林。
漁船穩穩停靠,三人登岸,沿著李夫人給的指引,跋涉了半個時辰,來到一處山谷。
只見谷內一顆槐樹下,立著三個小土包,隱隱有碑。
是孤墳。
李夫人在山谷前停步,回頭朝一直木訥隨行的僧衣青年道:
“辛苦了,柳…柳阿良,妾身與驚鴻祭奠先祖,有些不便,你且去船邊等候,我們忙完后去尋你。”
說罷,她又微笑遞出一粒銀子。
歐陽戎接過,低頭咬了下后,露出笑意,收起銀子,他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雇傭漢子走后,盧驚鴻與李夫人在墳墓前又站立了會兒。
李夫人蹲下,打開包袱,取出黃紙和香。
盧驚鴻卻東張西望,嘴里嘀咕:
“娘親,這島這么荒蕪,真能有什么奇遇?那賒刀人說的真的假的?”
李夫人突然抬頭看向他,盧驚鴻立即閉嘴。
二人默契回頭,四望一圈左右。
周圍荒蕪,薄霧彌漫林間,有些靜謐陰森。
李夫人與盧驚鴻似是松開了口氣,重新回過頭,開始低語。
只是他們并不知道,不遠處的一棵樹后,有一位木訥漢子正默默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