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獵獵。
洛陽,紫薇城。
廣場旁的一座高臺上,有一道玄黑蟒服的男子身影,手盤一串佛珠。
繡蟒的衣袍被晚風被吹的獵獵作響,看不清蟒有幾爪。
夜黑,風急。
紫薇城很大,作為大周的統治中心,被一座座巍峨氣派的城門,如釘子般牢牢固定在洛陽最中央的土地上,御統天下十道。
每到夜里,夜風就在城內一座座肅穆宮殿與朱紅窄墻間像是發生了加速效應一般,急驟了起來,似是要將巡邏的禁衛、低頭的宮女,還有半夜入宮的官員們通通吹飛,令人難以抵達中央那座高高在上的圣人寢宮。
衛繼嗣早就習慣了夜里入宮,也習慣了紫薇城廣場上的漆黑疾風。
他在蟒袍的外面披了一件保暖的披風,這件好像是圣人賜予的,取用了遼東苦寒之地一種罕見小獸的皮毛,一年之中只有霜降前的半個月,會離開隱蔽的地下洞穴,出沒荒原,機敏覓食,哪怕最精湛的獵人,一年也只能狩獵到兩只…
而衛繼嗣的這件御貢披風,需要十三只罕見小獸的皮毛。
像這樣的珍品衣物,衛繼嗣還有十幾件…在魏王府、梁王府的的日常生活中,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有很多。
取之如錙銖,棄之如泥沙。
自打女帝衛昭登朝稱制、改乾為周以來,這十幾年時間,整個王朝的資源如同動脈里的血一樣,源源不斷、滾燙熱乎的輸送往神都,這座新成立的衛周的權力中心。
衛繼嗣的目光慢悠悠的落在了前方的廣場上。
紫薇城大體可分為皇城與紫薇宮兩塊,紫薇城廣場位于皇城與紫微宮之間的位置,每日早朝,文武百官都要低頭小步的經過此地。
巍峨氣派是它的代名詞,越讓經過之人感到渺小越好。
衛繼嗣在修建廣場中央的大周頌德天樞的這段日子里,倒是貼切的體會到了當年紫薇城廣場設計者的初心。
皇權的威嚴,就是要氣派巍峨,令下面的凡人感到自我的渺小。
因為他偶爾也會把自己代入進這座皇城實際主人的位置,去思考這些問題…當然,這些心思是無法告訴他人的,因為眼下的紫薇城,已經有了一位年邁的女主人了,也是他的姑姑。
紫薇城廣場中央,正圍聚著成百上千人,手舉火把,照亮了中央的一座高大銅柱。
銅柱如劍,筆直的穿插夜幕,建設至今也不知有多少高飛的鳥兒撞死在柱上。
柱上隱約陽刻有“大周頌德天樞”的字眼。
這座頌德天樞,幾乎耗盡了天下十道上千個州縣孝敬而來的“頌德銅”。
衛繼嗣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此舉就和上古史書里記載的大禹治水后、收九州之銅鑄九鼎一般浩大。
而且這是一座大一統王朝的舉國工程,按道理,規模是遠超資源匱乏的上古莽荒時期,只不過大禹鑄九鼎太早了,被厚古薄今的史官吹過頭了而已。
不過,他也并沒小瞧了傳說中的九鼎,因為它距離古書上說的那個比上古還要早的神話時代太近太近了,像是一抹余暉,從門外落到了門內,它就是神話的一部分。
衛繼嗣曾聽一位獻寶的海外練氣士說,大禹鑄造的九鼎,后來連續鎮守了夏、商、周三座古朝的氣運,那時候的天下是一統的,人心是安定的,直至后來周王朝中期,發生了王子朝奔楚的動亂,才使得神話九鼎遺失,同時一起遺失的,還有后來先秦練氣士們向往并癡迷尋找的傳說之中的周守藏室…至此,那座周王朝開始走向衰落,后面是王侯卿士、諸子百家還有先秦練氣士們的時代。
而遺失的那些鼎,后面再次露面,就到了始皇帝橫掃八荒、御統六合的年代了,以長生藥做為起點,逐一化為殺伐爆烈的鼎劍,開啟了先秦煉氣士間的第一次鼎爭…
也不知道若干年后,他們衛氏建造的這座頌德天樞,是否也能和九鼎一樣,或永遠屹立于紫微宮的廣場上,或是和九鼎一樣傳奇,存在于青史長河中,與大周的國祚綁定,延綿百年…
漆黑夜風中,衛繼嗣一手轉動一串白玉佛珠,一手輕拍欄桿,沒由來的想到了這些。
少頃,他收回飛散的思緒,看了一眼蟻附有密密麻麻工人的高大天樞,獵獵晚風中,不時有“螞蟻”搖搖欲墜,差點落下。
衛繼嗣臉色平靜且冷淡,回過頭去。
他視線落在了后方廣場的盡頭,那兒有一座壯觀的明堂,被圣人取名為“萬象神宮”。
這座洛陽明堂,是紫微城的大朝正殿,專門舉辦重要朝事的地方。
也是衛周的政治中心與皇權象征。
幾日后,天樞與四方佛像完工的大典,也會在此地舉行,屆時不知道會有多少王侯將相前來,圣人也會親自到場。
衛繼嗣長吐一口濁氣,手中盤動白玉佛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這段日子,衛氏低調隱忍,就是為了這一套工程的順利完工。
完工之日,就是揚眉吐氣的一日。
圣人喜歡慶功與祥瑞,還有什么比頌德天樞與四方佛像更能討圣人歡心的。
更別提,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也不單單只是面子工程這么簡單。
而是能讓圣人某項生殺予奪的權力大規模擴張。
衛繼嗣輕輕頷首,似是滿意。
“王兄。”
后方,走來一位同樣穿蟒服的白衣王爺。
衛繼嗣不回頭都知道是弟弟衛思行。
衛思行與他并肩,瞇眼看了看前方的中樞,又看了看他的面色。
忽然問:
“王兄頭上這條白布條還沒摘下來嗎,好像戴很久了。”
衛思行寬慰道:“王兄請節哀,事情過去了,傷壞身子無益。”
衛繼嗣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等等再摘。”
衛思行嘆息一聲。
衛繼嗣突然輕笑了下:
“放心,等到后日大典那天,本王會摘下來的,因為有人替本王戴上它,本王不用戴了。”
衛思行面色有些疑惑。
衛繼嗣轉頭問:
“那邊如何了。”
衛思行背手而立,忍不住開心講道:
“下午大司命來檢查過了,天樞最核心的部分已經完工,再稍微修繕下外面,差不多了,后日大典按時舉行。
“另外,最新消息,四方佛像都已建好了,最慢的一座,是江州的東林大佛,也在一旬前秘密完工,差點比咱們的天樞還要慢點,不過好在是成了,他們潯陽王府倒是出力不少,還有那個歐陽良翰,在東林大佛一事上,貢獻很多,特別是后者,潯陽那邊的人都服他,雖然他們是在蹭咱們的功勞。”
衛繼嗣平靜說:“沒事,讓他們繼續蹭吧。”
衛思行發現王兄最近好像格外的好說話,他繼續道:
“后日上午,江州那邊也會舉行一個小點的慶功大典,到時候,算是和咱們在紫薇城廣場這邊同時舉辦了,倒是湊巧。”
衛繼嗣輕笑了一下。
他忽然感慨說:“真想日子過的快點啊,怎么還有一日兩夜要等。”
衛思行無奈搖了搖頭。
似是想起什么,他轉頭問:
“王兄可知,圣人準備借助這次大典,給咱們衛氏指婚,可能會在我王府或者王兄府上,選一位衛氏兒郎出來,大典上當眾安排婚約,王兄府上有合適的兒郎嗎。”
衛繼嗣轉頭,微微皺眉:“和哪家?”
衛思行瞇眼說:“崔氏。”
衛繼嗣下意識問:“哪個崔?”
“還能是哪個崔?”衛思行搖搖頭:“能讓圣人去花心思的,除了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家還有哪家。”
“圣人準備拿關外的世家門閥開刀了?”
“還不確定風向變沒變,但這些年圣人忙著收拾長安那些關隴豪族沒空管他們,現在借著李正炎反叛的事情,把關內犁了一遍,那邊消停了不少,至于外面的五姓七望,該敲打還是要敲打下的,不然真以為世家是鐵打的了?”
衛思行背手昂首說:“大周它首先是姓衛的。”
衛繼嗣安靜下來,沉吟片刻,說:
“放眼天下世家,清河崔氏最是清高,五姓七望以他為首,隱隱是個刺頭,有些事不配合其實就是反對,好像還扯什么祖訓,說清河崔氏的女兒絕不嫁給五姓之外的人,甚至連南方的王謝,同為五姓七望,也盡量不與他們嫁娶,貴北貶南。”
衛思行冷笑:
“這么硬氣,看不起我們衛氏嗎,那圣人這次更要收拾收拾他們了,咱們也配合著膈應一下,他們若是敢在大典上當眾拒絕,就是不給天子面子。
“這種表面順從實際不服的家族,在朝中其實有不少,尤其以他們清河崔氏和幾家五姓七望為典型,就是欠收拾。”
衛繼嗣點點頭:
“此事就聽圣人的,這一回,高低讓他們獻出一位崔氏貴女,還得是最嫡系的一位,嗯不是有個崔氏女名氣很大嗎,就讓我們衛氏兒郎看看,此姓能有多貴氣。”
他停轉佛珠,轉頭淡淡說:“讓安惠在江州多留會兒吧。”
衛思行搖首:
“不了,她還小。”
承天寺。
“當年,身為寒士劍主的陶淵明,將寒士藏在了一處叫桃花源的地方。
“陶淵明很厲害,不知何處學來的特殊煉氣術,構建了一座有趣的劍陣,就稱其為桃源劍陣吧。
“桃源劍陣的陣眼就是寒士,他又利用一種叫血青銅的東西,鑄造了贗鼎劍,與整座劍陣保持息息相關的聯系。”
吳道子感慨道:
“若只是如此,不算多么重要的事,重點的是,陶淵明創造了一種另類的使用鼎劍的方式,就是設立桃源劍陣,再創造一口贗鼎劍代替真鼎劍,此方式,可橫行山下。”
“贗鼎劍?”
“嗯,這是后來那個姓崔的讀書人取的名字,你可以理解為,它是鼎劍的完美替代物,可以發揮鼎劍的大致威力與神通,當年那副桃花源記的真跡,就是一口贗鼎劍,也是山上的第一口贗鼎劍。”
吳道子有些感嘆:
“小懷民,它可不僅能用在寒士上面,在寒士上的成功,表明其它鼎劍也可以設立‘桃源劍陣’,也可以用一口贗鼎劍代替一口真鼎劍,達到了保護真劍的用途,而且最關鍵的,贗鼎劍對于執劍人的要求是降低了的。
“這是傳統執劍人之外,一條新的路子。
“它同時解決了兩個困擾執劍人道脈的問題:
“第一,真執劍人太稀有了,能走上這條絕脈的人太少,培養起來難,每死一個都是重大損失,但是執劍人道脈又是殺力最強,很多勢力需要它,若能降低門檻,可以更海闊天空。
“第二,鼎劍的斗爭太殘酷了,一旦輸了,鼎劍就沒了,而贗鼎劍雖然也消耗很多資源,但是畢竟沒有鼎劍那樣一個蘿卜一個坑,可以作為消耗品,對于那些大勢力而言,是消耗的起的,雖然麻煩了點。
“桃源劍陣,加上贗鼎劍的搭配,是傳統執劍人體系的一場革新,傳統的,例如云夢劍澤隱君的執劍人體系,雖然強,但是云夢劍澤多少年湊不齊一位隱君了?這就是缺點,連云夢劍澤都是如此,更別提其它勢力。
“所以你說,陶淵明厲不厲害?”
元懷民咽了咽口水點頭。
吳道子感慨:
“但還有比這個更厲害的,陶淵明雖是傳奇執劍人,但可能是單打獨斗慣了,依舊局限于一口鼎劍,局限于一人之力,所以贗鼎劍和桃源劍陣的體系,威力發揮的還不夠徹底,特別是對于一些家底厚實的勢力而言。”
“贗鼎劍能造多口嗎?”
“可以,但非唯一,會分散威力,那還不如更徹底一些,讓執劍人的要求再次降低,以量取勝。”
元懷民臉色疑惑,不禁看向懷中的青銅畫卷。
“那此物就是贗鼎劍了?”
“是復原之后的贗鼎劍,也是寒士唯一的贗鼎劍。”
“什么意思?沒其它贗鼎劍了嗎。”
吳道子微微一笑,沒有立馬回答,而是悠悠道;
“不過陶淵明有一個小小失誤的地方,或者說,不算失誤吧,呵,若是沒這個小失誤,說不得寒士早就流落山下,引起紛爭了。”
“什么小失誤?”
精瘦老頭笑瞇瞇道:
“陶淵明把寒士藏的太好了,不僅丟失了贗鼎劍的南朝劉宋皇室找不到,后面的北魏皇室也找不到,哪怕是拿到了贗鼎劍。”
元懷民奇怪反問:
“這不是好事嗎?這種殺器,不該現世的,容易腥風血雨。”
吳道子微笑說:
“是,也不是,因為有一個崔姓讀書人利用了這一點,給桃源劍陣和贗鼎劍的體系,做了一點特殊的改進,他就是吃準了寒士永遠困在桃花源某處,世人找不到,于是肆無忌憚的利用初始的贗鼎劍,給北魏構建了一套更精妙的執劍體系,也是剛剛說的,將桃源劍陣的這個思路發揮的更加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