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到來的動靜,在院內頗大。
還有他的腳步聲。
更何況謝令姜與趙清秀二女皆是中品練氣士,自然聽得清楚。
歐陽戎走進大堂,看見,庭中,晾衣架邊收衣服的繡娘回頭“望”了過來。
八仙桌邊,小師妹的背影依舊沒動,似是低頭吃面。
庭院上方天空,有烏黑云朵密布,雷雨將下不下,可大風已起,吹刮庭中樹木。
“瓏玲——”
是冰白玉簪子吊墜被風吹拂的聲音。
可歐陽戎看見,此簪不在繡娘的發鬢上,特殊脆響從八仙桌那邊傳來…
轉頭看去。
它此刻正靜靜躺在小師妹的面碗旁邊,接近桌沿的位置,吊墜那一端懸空,被風拂動。
歐陽戎抿嘴,走了過去。
“啊啊。”
趙清秀收好衣服返回,似是輕喚了一聲“檀郎”,伸手指了指大堂內的八仙桌。
歐陽戎默然,來到桌邊,在謝令姜對面坐下。
趙清秀懷抱幾件干凈儒衫,回到長廊躲雨,她沒有立馬走進大堂,先去了主廂房放衣服。
歐陽戎安靜看了看小師妹。
她愛穿的火紅衣裳,此刻在光線昏暗的大堂內,有點兒黯淡。
像是被淋濕了一樣。
可火沒熄滅,隨著她端碗吃面的輕微幅度。
這一團火焰像是在輕輕跳躍著。
像是在溫暖屋內的壁爐中,無風無雨的環境里,默默燃燒,勾起他人一些回憶。
謝令姜埋頭吃面,速度更快了,不看他。
歐陽戎沒由來的想起二人第一次認識的時候。
那日是在東林寺三慧院,他被一腳踢飛出去,扭過頭逆著日光看她,有點耀眼,嗓音也清脆如黃鶯,猶在耳邊:
“還有把風的同伙?小賊。”
“什么小賊,這我屋子,你才是小賊,私闖民宅。”
“倒打一耙?看來慣犯了…這是他養傷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你的僧房?莫要糊弄我。”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就是怨種師兄…”
“你?”
“你手里佛經《往生論》第十八頁第五行第一句‘念佛生凈土,無畏成菩提’,讀到時我寫過兩句注釋…
“你好,小師妹。”
“你…你和傳聞中的,還有父親嘴里的有些不一樣,他們都說歐陽良翰是正氣君子,風骨峭峻,端方特立,正詞嶄嶄…”
“你也是…只是我沒想到小師妹會這么的…”
“這么的什么?”
“這么的憑E近人…”
腦海中的回憶如潮水涌來又退去,昏暗大堂,八仙桌前,歐陽戎揉了一把臉,突然開口:
“你好,小師妹。”
謝令姜吃面的動作頓了頓。
繼續吃,少頃扒完了面條,她把面碗輕輕放在桌上,筷子整整齊齊并攏,擱在碗上。
全程垂目,動作一絲不茍。
歐陽戎看見,她臉上有淚。
他伸出手。
謝令姜陡然伸手,按住了旁邊的冰白玉簪子。
歐陽戎卻動作不停,不是取簪,而是端起她的空面碗,起身走去廚房。
俄頃,又打了一碗長壽面回來。
“噔。”
輕微一聲。
滿滿一碗長壽面放在謝令姜手邊,歐陽戎還多拿了一塊蒜回來,拿在手里,低頭給她剝蒜。
謝令姜看著庭院,目不斜視。
歐陽戎剝蒜之際,余光看見,八仙桌的桌面潮濕了一半,半碗清水擺在桌上。
隱約可見,潮濕的桌面有些娟秀字跡,不過在寫完后,都被人為擦拭給弄沒了,看不清此前二女是在桌邊交流了什么。
這時,趙清秀返回,手里端著一盞油燈。
謝令姜忽然起身,走去,幫趙清秀端燈,伸手扶她坐下。
“啊啊。”
趙清秀小臉感激。
謝令姜垂目,偏頭看了眼油燈。
沒等歐陽戎借助燭火看清楚她的臉色。
“咻。”
謝令姜手中燭火熄滅。
“看得清,不用。”
昏暗大堂內,她對目盲的趙清秀平靜說。
謝令姜把趙清秀攙扶到了她原本吃面的位置,她坐去了旁邊。
于是乎,變成歐陽戎與趙清秀面對面坐著了。
歐陽戎見狀,起身,移到了旁邊坐。
重新在謝令姜對面坐下。
謝令姜沒有瞧他,偏頭望著淺笑“四顧”的蒙眼少女。
后者手指蘸了下清水,在尚干燥的桌面上落字:
謝姐姐飽了嗎 “嗯,你的手藝還是那么好,我就做不來,甄姨生辰禮那天,只能送些俗氣禮物,請別人下廚。”
謝姐姐也還是那么漂亮 “你不是看不見了嗎,為何說我漂亮。”
我雖盲了,卻永遠記得謝姐姐那日的模樣,書上說,心善者人美,謝姐姐兩條都占,我能看見,盲了也能 謝令姜側目,沉默了會兒,說:
“繡娘姑娘,你眼睛怎么了,你那日走前,還是好好的…”
她語氣帶了點顫音。
趙清秀搖搖頭,笑容燦爛。
一個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他人,謝姐姐別多想 謝令姜卻眼睛直直的盯著她,似是發呆。
過了會兒才說:
“好,好的。”
這時,歐陽戎嘗試開口問:
“小師妹,繡娘,你們以前見過?”
謝令姜置若罔聞。
趙清秀輕輕點頭,在桌上寫字:
以前在龍城,你受傷昏迷時,我與謝姐姐見過,她對我很照顧 歐陽戎欲要再問,卻發現袖口被扯了下。
低頭看去,繡娘已經收回了手。
沉默的謝令姜突然也感覺到袖口被扯,轉頭看去,天青色緞帶蒙眼的少女笑顏樂觀,低頭在寫新字:
謝姐姐,這簪子送你,太吵了,我不喜歡 謝令姜低頭看了看此前在大師兄發鬢處見過的冰白玉簪子。
她聽甄淑媛講過這根簪子的淵源故事,它屬于趙氏女。
“不,它是你的,任何人都搶不了。”
謝令姜起身,給趙清秀重新插上冰白玉簪子,同時輕聲說:
“送給你,算是他沒瞎眼。”
后者受寵若驚,連忙取出一枚護身符,遞給謝令姜。
謝姐姐,我原本準備生辰禮見你,沒想到今日提前了…這枚護身符是給你做的,我也給檀郎做了一枚,是成雙成對,寓意真好,你們戴著,真是神仙眷侶,郎才女貌 謝令姜看了看她真誠祝福的話語,又低頭看著護身符,沒有說話。
二女在桌邊坐下,你一言我一語交談起來。
歐陽戎看了看,無奈,只好自己低頭吃面。
某刻,歐陽戎感受到手掌上有人寫字。
是繡娘。
剛剛謝姐姐進門時,好像很生氣,見到我后,安靜了好久,沒有責打,后面還陪我吃面…她想哭呢,檀郎你一定要哄好謝姐姐,不然我會不饒你的,真的 寫完此字,趙清秀似是和謝令姜告別了下,起身回房。
不過走前,她小心翼翼的在桌上留下了一句:
謝姐姐,外面又是哪一位姐姐 謝令姜終于轉頭,眼神冷冰冰的看向了歐陽戎。
歐陽戎立馬開口解釋:
“不是什么姐姐,至少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她是、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同僚,今日是我處理不周,引來了她,等會兒我會處理妥當,繡娘你先休息,不打緊的。”
趙清秀若有所思的點頭,走出門,大堂內,只剩下歐陽戎和謝令姜。
歐陽戎埋頭吃完長壽面,輕聲問:
“小師妹還餓嗎,面條不夠,我再下一點熱乎的。”
歐陽戎言語間,已經起身走去廚房,謝令姜陡然起身,朝相反方向的院門口走去。
歐陽戎立即扭身,和張狗皮膏藥般,跟隨上去,伸手拉她的手。
謝令姜用力甩開,歐陽戎又拉,二人只見,如此這般,連續甩了三次。
期間,某個小墨錠從謝令姜的袖中脫落,掉落在地板上。
二人一路拉扯,一時間都沒有注意道。
歐陽戎依舊堅定伸手去抓她手。
可下一秒,他突然感覺到胸口一痛,眼前景色變換,身子倒飛出去,反應過來時,他已摔的四仰八叉的。
是小師妹的一腳。
歐陽戎瞪大眼,有些愣愣的摸胸。
謝令姜扭過頭,紅著眼眶:
“我知道你第一句話在說什么!”
歐陽戎一愣,反應過來,是剛剛那句“你好小師妹”。
她眼很酸,努力仰頭,話語一多,壓抑不住哭腔:
“可我從來沒想明白過,那時候,你第一眼見我,說我平易近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嗚嗚明明第一次見面,就把你踢飛了,現在還踢飛你…”
說到這里,謝令姜單手捂住嘴,連續深呼吸。
歐陽戎倒在地上,抬頭看去,逆著院門前的天光,她的身影重新火紅起來,像烈焰一樣燃燒。
一張鵝蛋臉已經被淚水打濕,成了花臉貓。
歐陽戎與她對視了會兒,突然笑臉,溫柔說道:
“秘密,等明媒正娶你,洞房花燭夜的那晚,我再告訴你,好不好?”
“滾蛋!誰稀罕啊!”
謝令姜罵了一聲,扭頭走人,火紅身影跑到門口,驀然停步,甩下下了一連串話語:
“歐陽良翰,你先處理好容真的事,打發走她!萬萬不可打擾到繡娘妹妹,她又啞又盲,不管如何盲的,都有你的一份在里面,我很確定,至于其他人,你傷了無妨,包括我,可你若負了這么好的姑娘,你也別再見我了,我沒你這個大師兄!決不原諒你,決不!”
歐陽戎怔在原地。
過了會兒,他遲遲發覺一事:小師妹走之前,好像帶走了繡娘為她做的護身符。
歐陽戎抿了下嘴。
就在這時,歐陽戎余光發現,旁邊地面上有一個團黑漆漆之物在移動,轉頭一看,是某個熟悉的小墨錠,似是長腳,正悄悄往大堂角落里挪移,深怕引起別人注意。
歐陽戎猛地起身,把妙思本體攥在手里。
“嗚嗚嗚痛,你松開,哇,你手怎么還有一股蒜味,呸呸,難怪謝丫頭不讓你牽手,嗚嗚嗚謝丫頭等等,等等本仙姑啊,我還沒走呢!嗚嗚不能這樣,咱們得團結起來,團結!”
小墨精吃痛的化為人形,東張西望,哭喊嚷嚷道。
歐陽戎板著臉,兩指捏住她小腦袋,板正,眼睛對著眼睛,他一字一句說:
“哦,女仙大人也在,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真巧啊,不是。”
“哈哈,真巧,小戎子,咱們緣分真好,最、最好,沒有之一。”
下一霎那,歐陽戎猛地把它舉起,作勢就要往地上摔。
妙思“啊”的一聲,下意識兩手捂住眼。
可是旋即,她發現自己好像沒有身體撞擊地面,偷偷打開指縫,往外一瞄,愣了下,放下手掌,妙思左右四顧,周圍昏暗,她發現自己進了熟悉的袖口里,。
妙思兩手摸了摸身體,發現沒有少胳膊少腿。
“啊啊?”
這時,她聽到袖口外面的世界傳來了那位緞帶蒙眼少女的嗓音。
原來是這位清秀啞女聽見外面某人摔倒的動靜,出門關心攙扶。
“我沒事,我不小心摔的。”
歐陽戎好像搖了搖頭開口。
氣氛安靜了會兒,趙清秀似是在寫字。
俄頃,外面傳來歐陽戎聲音:“好,小師妹那邊我這就去處理,有需要再來找你,你好好休息,別擔心。”
“嗯。”二人似是分開。
妙思松了一口氣,旋即卻聽到外面傳來歐陽戎的壓低聲音:
“你有沒有給容真報信,她怎么來的,還能像你一樣聞墨定位不成。”
妙思一愣,趕忙搖頭:
“沒!本仙姑好端端害你干嘛,只是實在看不下去,才幫謝丫頭,你本就不對,但本仙姑還是知道輕重的,豈會通敵,除非你欺負謝丫頭,她那么好,你敢負她,本仙姑以后活多久,就罵你多久,讓后人也知道,匠作傳奇劍主、本仙姑第九十九任小跟班,是古往今來第一負心漢,最丟臉,沒有之一…”
碎碎念到一半,被歐陽戎曲指彈了下腦殼,她暈頭轉向,化為墨錠,乖乖閉嘴。
外面,歐陽戎拍打灰塵,走出院門。
不過當大門打開,看見外面紅衣與紫衣相對的一幕景象,他眼皮不自覺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