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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八十、南陶潛,北崔浩

  對于雪中燭的話語,魏少奇微笑不語。

  三人走出了地下石室。

  地下入口是在一個假山處,有幾位吳服越女嚴守。

  不過眼下,周圍來來往往的吳服越女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撤離。

  整個山莊處于一種寂靜卻忙碌的狀態,眾女如同貓一般輕盈無聲。

  悶葫蘆一樣的杜書清,捧著《桃花源圖》,亦步亦趨跟在魏少奇身后。

  雪中燭走在最前面,魏少奇稍微慢這位跋扈大女君半個身位。

  三人走出地下藏身處后。

  雪木山莊名義上的女主人,一位風韻猶存、深居簡出的年輕夫人帶著兩位貼身侍女,默默吊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寂靜緊隨,對于被無視,她神色沒有絲毫不滿。

  雪中燭頭不回,繼續冷問:

  “重見天日?這副《桃花源圖》難道不是陶淵明畫的?”

  魏少奇搖頭:

  “一半是,一半不是。”

  雪中燭不耐煩:

  “什么意思?別給本座裝神弄鬼,亂打謎語,說清楚點。”

  魏少奇回頭,接過了杜書清手中的畫卷,小心翼翼撫摸了下軸桿。

  他兩手捧畫,挺腰前行:

  “卷軸中的圖畫,出自吳先生之手,而卷軸的兩根血青銅軸桿,還是當年陶淵明親手制成的。

  “原跡卷軸是一篇文稿,名為《桃花源記》,不過早就消失了…”

  雪中燭譏諷:

  “什么制成,也不知是從哪偷學我宗的。”

  魏少奇笑了笑,不置可否。

  雪中燭沒好氣道:

  “千百年來,我宗有不少東西流到山下,也有不少隱秘的煉氣知識自女君殿深處泄露。

  “可沒想到,今日本座還能抓個現行的,雖然這小偷已經化為一抔黃土,可他陶淵明堂堂一位寒士的傳奇執劍人,竟做此事。”

  她轉過頭,瞅著魏少奇、杜書清二人問:

  “這么說來,他死前尋到了桃花源?在云夢澤中?”

  魏少奇輕輕頷首:

  “嗯,否則何來他辭官后晚年的那一篇《桃花源記》。”

  雪中燭輕笑:

  “魏先生,你和李正炎不是要造反嗎?拿著此圖屢次三番去尋找桃花源作何,看來里面有些重要的東西。”

  魏少奇像是沒有聽到,自顧自的說:

  “據鄙人所知,最初的那一副《桃花源記》,是在南朝劉宋皇室手中,元嘉年間,一場大戰,恥辱敗北,它被北魏的精銳鐵騎作為戰利品,掠奪北歸,輾轉騰挪,到了北魏太武帝手里。

  “北魏太武帝,這位姓拓跋的鮮卑帝王,確實聰明雄斷,頗為神武,可陶淵明留下的此物,其實是專門為南朝劉宋打造的,別說北魏太武帝,包括當時的大多數北人胡人,并不會用它,不知其玄妙。

  “甚至,這篇《桃花源記》只要是過了長江,離了南國,就已經與廢紙無異,失了功用。”

  說到這里,他臉色感慨:

  “但是命運這東西,偏偏就奇妙在這里。

  “當時的北魏朝堂,太武帝的身邊,剛好有一位崔姓讀書人,是北地的漢家兒郎,他注意到了此物。

  “此人名叫崔浩,出身北方大族清河崔氏,年少神童,智謀過人,歷仕北魏三朝,是北魏太武帝最重要的謀臣,深受其倚信。

  “史書上說,此子織妍潔白,如美婦人,卻才藝通博,究覽天人。

  “他還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涉及,真奇人也…”

  魏少奇津津樂道,雪中燭板著一張冷臉。

  她聽了一會兒,隱隱覺得頭大,平日本就討厭讀史,最煩那種賣弄才學,滿口之乎者也的小白臉書生。

  若是二師妹在就好了,什么話題都能接住,還能特意聊的通俗易懂…雪中燭突然想到。

  不過此刻,若是她啥話也不說,豈不是顯得堂堂云夢大女君是個笨人?

  雪中燭冷漠打斷,抓了個詞問道:

  “清河崔氏?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其中排行前列,隱隱為首的那座豪閥世家?”

  魏少奇微愣,點頭:

  “沒錯,崔浩是現在五姓七望魁首的清河崔氏的老祖宗,而且還是清河崔氏祖祀堂里最引以為傲的幾個祖宗牌位之一。在民間士民眼中,崔氏女在五姓女之中最貴的,是有原因的。”

  “嗯。”雪中燭表情淡淡:“繼續說。”

  魏少奇頷首到一半,取出一方白帕,劇烈咳嗽,捂嘴片刻,才開口:

  “崔浩注意到了那篇《桃花源記》,從太武帝手中討要了過去,包括北魏諸帝起居錄在內的正統史料到了這兒,后面再也沒提過這篇《桃花源記》的事情了。

  后續正史上記載的是,北魏太武帝,在崇儒厭佛的崔浩極力建議下,在北地進行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廢佛毀寺行動,最后整個北朝境內,短時間只剩下了三百二十座佛寺,可以合法經營,并且這些佛寺內,都要描繪上吹捧弘揚北魏拓跋皇室引起佛陀神跡的佛本生畫…”

  雪中燭側目,看見魏少奇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

  “到底什么意思?說清楚。”她皺眉催道。

  魏少奇緩緩撫摸《桃花源圖》卷軸:

  “于是,從此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沒有了,不,還有,還有一半,剩下這兩根血青銅材質的軸桿。”

  “沒有了?難道被崔浩毀了?一把火燒的只剩下軸桿了不成。”

  魏少奇慢慢搖頭,眼神追憶:

  “吳先生說,一篇《桃花源記》共計三百二十個字。”

  “本座管它多少字…”雪中燭下意識開口,說到一半,話語徐徐頓住:“三百二十?”

  她問:“和那剩下的三百二十座佛寺難道有關聯?”

  魏少奇臉色感慨道:

  “好一個崔浩,陶淵明禪精竭慮、鞠躬盡瘁為南朝劉宋精心打造的《桃花源記》卷軸,被他拆為了三百二十粒字,裝進了三百二十座佛寺。

  “原本只限于南朝境內施展之物,在北地上百座佛寺繚繞的香火氣中,變為了北朝魏鎮壓國運龍氣的基石。

  “算上北魏末年,拓跋氏以鼎劍之鋒血腥鎮壓過的六鎮之亂,之后茍延殘喘的十一年。

  “崔浩此舉,至少為北魏續命八十年。

  “無怪乎清河崔氏在北魏一朝榮寵至極,在北地穩居頂級高門士族,奠定了五姓七望的魁首之基,祖蔭延續至今。

  “現今的偽周朝堂,司天監、四大禁衛玩的這些,都是崔浩玩剩下的。”

  雪中燭默然前行。

  “咳咳咳咳…”

  魏少奇一陣劇烈咳嗽,手帕捂嘴了會兒,卻嘴角噙笑:

  “一個陶淵明,一個崔浩,分別是南朝讀書人和北朝讀書人的代表,只可惜二人同處一個時代,卻因為南北戰亂隔閡,從來沒有遇到過,而針對《桃花源記》的隔空交手,鄙人還是覺得不太過癮,但也算是開創性的了…

  “大女君閣下,你們云夢劍澤一向處江湖之遠,遺世獨立般神隱,是天下第一劍宗,量身專設了匹配執劍人道脈的隱君一職,走的應該是最原始正宗的執劍人、護劍人流派。

  “對于這兩位南北讀書人合力開創的新執劍人流派如何看待?”

  前方的雪中燭看不清具體臉色,只聽到她語氣有點寡淡:

  “本座只有三個字。”

  “哪三個字?”

  “不收徒。”

  魏少奇:…

  杜書清:…

  魏少奇怔了下,目光落在雪中燭緊握腰間雪白劍柄的手背上。

  這只修長手掌一會兒捏緊劍柄,一會兒陡然松弛,一捏一松之間,手背有些失血發白。

  魏少奇啞然失笑。

  這位大女君閣下太傲了,可不傲也做不了云夢劍澤的首席大女君,威懾鎮壓不了有些散心的天南江湖。

  況且,她如此年輕就紫氣上品修為,前年桃谷問劍后,更是目前天下公認的劍道魁首,有傲的資格!

  一直悶葫蘆的杜書清突然問:

  “魏先生,既然《桃花源記》真跡原稿,三百二十個字已經被拆開失散,那現在被京兆元氏所收藏的《桃花源記》真跡,除去已失的兩根青銅軸桿外,剩下重新被補充軸桿的文稿,是怎么回事,何人寫的?”

  魏少奇聞言,眼神意味深長,看了眼觀察細致的杜書清:

  “你說呢?它經過幾人之手?”

  杜書清點頭:“明白了。”

  雪中燭臉色不感興趣,吳服大袖一甩:

  “死人就不要再去夸了,你們同為讀書人,倒是惺惺相惜,不過二師妹有句話說的好,我輩應當厚今薄古,此乃進取之道,送給魏先生了。”

  金發及腰的高大胡姬話風一轉:

  “對了,你嘴里的那個吳先生,聽起來好像挺厲害,應該還活著吧?”

  魏少奇點頭:“吳先生在鄙人看來,不輸南北朝的陶、崔二人。”

  說著,他低頭,輕輕撫摸起了被復原為《桃花源圖》的血青銅卷軸。

  “哦?是嗎。”雪中燭嘴角噙著一絲譏諷笑意:“那他為何不自己過來,為何把這副《桃花源圖》交給你這個病秧子?”

  魏少奇一臉好奇反問:“誰說吳先生沒來?”

  雪中燭昂起下巴,高聲:“人呢?”

  不等她反應,魏少奇隨手翻開《桃花源圖》卷軸,食指指著紙上一個“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小老頭,疑惑問:

  “吳先生不就在這嗎?”

  雪中燭扭頭一瞧。

  身后原本魏少奇站著的位置,有一位怡然自得的瞇瞇眼小老頭,背手佝僂站立。

  魏少奇消失無蹤,杜書清眼神不忍的偏向一旁。

  “大女君找老道?”小老頭笑瞇瞇問。

  雪中燭驟然一驚,雪白劍氣四溢長廊,小老頭與畫不動,杜書清后退數步。

  旋即反應過來,劍氣收斂,金發胡姬雅言生硬的大罵:

  “魏少奇,你不要命了?原來你這癆病是在自作孽!”

  傍晚,日暮。

  雪木山莊。

  云夢越女們,還有魏少奇、杜書清等坐上賓,都已經轉移離開。

  但山莊卻與往日一樣,清凈安詳,暮鼓晨鐘。

  一位金發及腰的高大胡姬身影返回,在年輕寡居的雪木夫人和一眾侍女的恭敬迎接下,她氣息寒冷的走進山莊。

  少頃,雪中燭的身影出現在半山腰一座水池旁的茂盛草叢前。

  她眸光掃過面前的草叢。

  正有一個懷抱碎花小包袱,坐地上打瞌睡的扎總角小蘿莉。

  脖子上被咬了不少紅包,春夏之際野外的蚊子還是很毒的,只可惜遇到了一個更狠的主。

  李姝不時的抬手抓抓癢癢,小腦袋往下一垂一垂的,像是秋天田里飽滿的稻穗。

  也不知道是白天發生的某事導致心情不好,還是被眼前這個和她躲迷藏的小師侄女給弄氣笑了。

  雪中燭臉色十分不善,抬起腳去踢…去輕輕碰了下李姝。

  “本座讓你跟著小師姐們撤離,你一個人躲在這里干嘛?”她聲音清寒,壓低嗓門質問。

  “唔…嗚嗚嗚師斧師斧你回來啦…你是不知道,大師伯假裝搬家,帶著全山莊的人演戲,想哄騙我走,卻偏偏說不能帶大白,嘿嘿小姝才不上當呢,為啥不帶大白?大師伯真是騙三歲小孩呢,就想背著咱們和小師叔,一個人偷吃…”

  李姝一張小臉迷迷糊糊的,缺門牙的嘴巴說話漏風,傻笑著去抱雪中燭的腿。

  雪中燭:?

  她深呼吸一口氣,甩了幾下腿,卻沒有甩掉這顆小牛皮糖。

  “你…你…”

  雪中燭臉色不耐煩。

  “師斧…師斧…就知道你不會丟下小姝…”

  她聞言,表情逐漸收斂起來,低頭看了眼抱她大腿的扎總角小蘿莉。

  大女君緩緩蹲下,掰開她的細胳膊,再將其抱起,放在懷中,轉身走了。

  李姝在“師斧”懷里習慣性的亂蹭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嘴里奇怪嘀咕:

  “咦師斧怎么變大變軟了…”

  雪中燭努力忍住打人的沖動。

  “唔…師斧別忘了大白啊…”

  李姝一手揉眼,一手指了下水池那邊。

  雪中燭頭都沒回。

  蟲娘從云霄俯沖下來,抓走了水中轉圈的一尾白鱘。

  李姝這才滿意,不過小腦袋懶懶在雪中燭的肩膀擱了會兒后,扭臀黏人的撒嬌起來:

  “師斧,你說小師叔什么時候回來呀,大白都等不及了,你看它下午都急得團團轉…”

  雪中燭嘴角抽搐了下。

  “奇怪,師斧怎么穿大師伯的衣服唔唔唔…”

  雪中燭表情冷漠,抬手捂住了這張缺門牙的欠揍小嘴。

  “唔唔唔等等!我…我師斧呢?”

  “呵。”

  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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