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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一、

  “良翰,我應該沒犯什么錯吧?”

  清晨鳥語花香,承天寺,元懷民齋院內。

  有晨曦落入院中,照亮了正在低頭咀嚼草料的冬梅修長的馬軀,襯托出暗紅色的滑膩皮毛,亮的反光…

  樹蔭下方,一張石桌,四人正圍坐,喝粥吃饃饃。

  元懷民吃到一半,隱隱咀嚼出些不對勁,停下碗筷,怯怯問道。

  歐陽戎表情如常:

  “犯什么錯,有錯,女史大人早抓你了,還等到現在。”

  “倒也是。”元懷民摘下帽子,摸了摸腦袋,犯起嘀咕:“畢竟不是誰都像良翰這樣,能讓女史大人稍微態度寬容些的,我還是老實點為好…”

  歐陽戎看了眼他。

  元懷民扣回帽子,縮著腦袋,埋頭吃飯。

  李魚好奇的看著出奇有搭檔感的二人。

  歐陽戎沒再多言。

  早膳過后,歐陽戎、元懷民出門上值。

  冬梅也吃飽喝足了,被阿力牽去負車,老牛馬了,吃的再好,汗血寶馬,也得拉車。

  李魚留在院子里,收拾碗筷,反正他也沒啥事干,白天就待著承天寺。

  這些日子,這位李員外老實巴交的,在元懷民院子里寄宿,算是安分守己,都沒離開過此寺。

  元懷民本來就是不拘小節的灑脫性子,李魚又小心謹慎、客氣禮貌,自然沒啥矛盾,后者反而受到了前者感染,漸漸松弛了些。

  比如今日吃早膳,他還稍微開了開歐陽戎、元懷民二人的玩笑,放在以前可是不敢想。

  “懷民,李員外住你這兒,可還習慣。”

  上車前,歐陽戎隨口問道。

  “還行,人挺實在的,就是偶爾愛發呆,另外,他每回出門在湖邊散步,都喜歡帶些小玩意回來…”

  元懷民隨口道。

  “什么小玩意兒?”歐陽戎好奇。

  “一些特殊樹枝吧。”

  “特殊…樹枝?”歐陽戎疑惑。

  “嗯,和普通樹枝不一樣,都是一些又直又長的光禿禿樹枝,比較特殊…”

  元懷民臉上露出一些藏不住的艷羨神色:

  “說真的,良翰,我去他屋子參觀過,看見那一堆小玩意兒,我都有些想要了,我是真羨慕啊。”

  歐陽戎:…??

  元懷民仰天嘆氣:

  “可惜啊,李員外啥都好,對人和和氣氣的,唯獨一提起他那樹枝,人就有些板硬,一副不太情愿的樣子…欸,倒也罷,不可強人所難,君子不奪人所愛。”

  不太想理這兩個活寶。

  歐陽戎板臉登上了馬車。

  不過還沒等馬車啟程,他又走出來,把元懷民喊上車來。

  “良翰還有什么事?欸,本還以為良翰是要載我一程呢,沒想到只是問話,天天問,也不知良翰問這么多干嘛…”

  沒理會他的牢騷,歐陽戎扯了下嘴角:“你要回江州大堂,我今日在星子坊這邊有事,咱們又不順路。”

  “良翰在星子坊有什么事?最近常見你往這邊跑。”

  “懷民兄還監督起我來了。”

  歐陽戎一邊撇嘴,一邊從座位下方取出一只紅布包。

  將紅布包打開。

  元懷民訕笑,旋即目光落在了紅布包內藏著的物件。

  是一柄青銅短劍。

  “良翰,這是…”

  “它叫云夢令。”

  歐陽戎瞇眼道:“懷民,你若是在任何地方瞧見它,都要第一時間匯報給我,此事干系重大。”

  “明白了。”元懷民老老實實點頭。

  他接過這枚云夢令,低頭有些新奇的打量了下。

  歐陽戎忽問:“這云夢令的青銅身,和你那兩根青銅軸桿比,如何?可有相像之處。”

  元懷民愣了下:“青銅這玩意兒不都一樣,有啥區別,不過硬要說像,倒也確實相似。”

  歐陽戎沉吟片刻,收回了云夢令。

  元懷民與他告別,下了車,騎馬上值去了。

  歐陽戎在車內坐了會兒,垂目打量了下云夢令,抿嘴。

  二者同是青銅材質,剛剛突然聯想,聯系到了一起,所以才試探性的問了問…

  收起云夢令,歐陽戎朝前方的車簾,隨口道:

  “去老地方。”

  “是,公子。”

  馬車緩緩駛出承天寺,去往湖畔某一座幽靜院子。

  “轟隆…”

  石門緩緩打開。

  一位金發及腰的高大胡姬,帶著一位白衣飄飄的溫柔女先生,走進了石室。

  石室內,是一處布置雅致的大廳,燈盞桌椅等家具,一應俱全,隱隱還能看見大廳后方,有著同樣擁有石門的房間,似是休息的臥室。

  石室內不光是長明不止的燈盞維持光亮,還有一束天光從石室頭頂一處豁口中落下來。

  應該是在地底,外面尚處白日。

  落下的一束天光,照亮的地方,正擺放一張棋桌,兩人坐于桌前,無聲無息的對弈。

  分別是一位穿洗白儒服的儒雅中年文士,與一位身材壯碩卻相貌平平的氈帽青年。

  雪中燭與魚念淵走進石室大廳后。

  “嘩嘩…”魏少奇直接把手中一把黑棋,小心隴入棋盒中,起身迎接。

  對面的杜書請,手背撐著下巴,低頭沉思,沒有跟隨起身。

  氈帽的帽檐遮住那張普通臉龐,看不清神情。

  雪中燭也不在意杜書請的無禮,直接朝臉色和藹的魏少奇道:

  “抱歉,安全起見,讓魏先生屈尊住在此地,委屈魏先生了。”

  “沒有的事。”

  魏少奇搖搖頭:

  “說真的,來山莊的這小半個月,反倒是鄙人近年來休息最好的一段日子。

  “大女君有所不知,在西南前線那邊,可沒有在貴宗山莊這么好的條件,經常風餐露宿的,雖然樂在其中,但還是偶爾思念長安的院子和洛陽的市井。”

  他爽朗一笑:

  “鄙人和書清趕來見您與二女君前,還特意找了個歇腳地,理了理蓬頭垢面的邋遢邊幅,擔心大女君、二女君還有貴宗諸位閣下見到后,以為咱們是討飯的,驅趕走了哈哈。”

  面對這潤物春風般熟絡拉家常的話,雪中燭表情不變,說:

  “本座就是客氣一下。”

  “額…”

  氣氛稍微有點尷尬起來。

  魏少奇失笑搖頭:“大女君真是性情中人。”

  “但愿吧,希望魏先生也是。”

  雪中燭與魏少奇寒暄之際,魚念淵走去棋盤邊。

  她眸光瞧了眼棋盤,幾乎不見思考的功夫,素手已經伸入白子棋盒,捻起一顆白子,信手拈來落于棋盤某處。

  落子后,魚念淵轉身走人。

  低頭的杜書清愣住,仔細看了看,一臉恍然大悟。

  雪中燭走向大廳中央的一排座位,當仁不讓的坐在最上首,擺擺手道:

  “說正事吧,聽二師妹講,魏先生有東西要請本座觀摩。”

  “是有這事,多謝二女君帶話,讓大女君也是百忙之中抽出時間。”

  “那就別廢話了。”

  雪中燭臉色冷淡問:“畫呢?”

  棋盤邊,杜書清看了眼魏少奇。

  后者輕輕一嘆,微微頷首。

  杜書清起身,走進大廳旁邊的一間石室。

  等待之際,魏少奇欲開口,突然臉龐泛起潮紅,他掏出手帕,用力捂嘴,劇烈咳嗽。

  雪中燭、魚念淵側目。

  這時,杜書清兩手捧著一只長筒布包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石室門口,走向眾人。

  “魏先生沒事吧?”

  雪中燭低垂眼皮,問了句。

  “咳咳…沒…沒事,大女君想看的東西,書清拿來了,請二位女君好好觀摩。”

  雪中燭一張碧眸混血異域風情的臉龐,看不出具體的喜惡情緒,冷淡問:

  “魏先生就不怕本座奪走?”

  “鄙人聽說,貴宗最守信用,千年以降,從未失約。李公與鄙人信貴宗風骨。”

  雪中燭寂了下,下巴微微昂起了些,語氣不耐:

  “本宗女君殿當然守諾,可是幾百年來,失諾本宗的人,卻也不少,本宗為何要信你們?萬一又是鬼話?”

  雪中燭語氣鏗鏘有力:

  “還有,李正炎提的那什么…讓本宗給予他等同南朝層次的幫助,他有什么資格臉面提此事,以為是過家家嗎?

  “南朝至少有衣冠南渡,有吸引源源不斷的南逃北人,促進江南富饒,維系三百余年,中間是出了不少畜生,走了不少岔路,但是也冒出了一批人,實打實做了些事。

  “所以,哪怕到了最后收尾,到了天下大勢傾軋,南北合一,大隨兵鋒已至,本殿前輩們依舊愿意再扶一把,立定那蓮塔之盟…

  “可你們匡復軍能做什么?能答應本宗什么?伱們自己都自身難保。”

  魏少奇聞言,悠長嘆息了一聲。

  他望著正前方空蕩蕩大廳,臉龐一片孤寂,少頃緩緩點頭。

  “大女君所言不差,貴宗為江南、嶺南百姓們做的,實打實令人佩服,鄙人從一些渠道聽說過貴宗事跡,打心底里崇敬。

  “難怪當年太宗與貴宗元君立定契約,約定乾廷永不干涉天南江湖,這次暴周違約,昏君無道,江州造像,真乃禍害。”

  他語氣十分誠懇:

  “所以,在桂州發現佛首有異,我們才會第一時間送來,眼下也是如此,知道江州那尊大佛有危險,李公第一時間派鄙人與書清前來,此乃其一,其二,這是大義,我匡復軍也當仁不讓。

  “我們匡復軍,立志匡扶大乾,當年太宗與貴宗契約,當然也要遵從,甚至可以更進一步。

  “至于李公提的那件事,大女君也不用立馬回答,可以再等等,看這一次我方誠意,這回,鄙人與書清一定竭力協助貴宗。”

  雪中燭臉色稍微好看了些。

  就在這時,魏少奇突然又劇烈咳嗽起來,用白帕捂嘴,咳嗽一陣后,稍微緩了下來。

  旁邊的魚念淵瞥了眼。

  手帕中心有血絲。

  “哼。可本座還聽說,你們這次來幫忙,好像還有一個條件,你們擱著坐地起價呢,以為本宗與天南江湖缺了你們,就成不了事?”

  雪中燭冷笑一聲,語氣有些不屑:

  “你們能幫什么?可不要太看得起自己,要是真有本事,西南前線為何遲遲沒有進展?”

  魏少奇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貴宗這次廣發云夢令,是有何布置安排,但是…”

  魏少奇指了指正前方,杜書清手里捧著的長筒布包,后者正在一一解開外面那一層嚴密布料,打開的程序有些繁瑣:

  “但是若有李公送來的此畫呢?大女君覺得,有沒有法子微微幫到貴宗?”

  雪中燭站起身,微微皺眉看著杜書清從布包中,取出一份似是有青銅軸桿的卷軸,沒有立馬開口。

  一旁,魏少奇見狀,提出要求。

  “不過,鄙人還需要貴宗提供一份劍訣,或…兩份。”

  雪中燭與魚念淵頓時安靜下來,對視一眼。

  雪中燭眼神晦暗不明。

  魏少奇表情稍微有點不好意思,試探問:“話說,貴宗是有幾份劍訣?額,貴宗的那位隱君閣下,看起來執劍人絕脈的修為不低,真是英年才俊,想必…”

  雪中燭驀然轉頭。

  魏少奇瞬間閉嘴。

  被這位云夢大女君一雙吃人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如同有千斤重擔壓身,他眼觀鼻,鼻觀心起來。

  二人周圍的空氣逐漸凝固。

  似是被壓的身子實在有些不適,魏少奇再度握拳捂嘴,劇烈咳嗽。

  一陣一陣的艱難咳嗽聲,令雪中燭忽然挪開了目光,看向別處,旁邊的魚念淵,從袖中取出一只丹盒,丟進魏少奇懷中,她一言不發,跟隨大師姐眼神,看向拆布包的杜書清。

  魏少奇微愣,問也沒問此丹情況,朝魚念淵直接拱手,接著打開丹盒,捻起一粒散發草木沁香的黃豆大小丹藥,生吞入喉。

  沒過一會兒,魏少奇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紅潤起來,像是枯木逢春。

  雪中燭皺眉看向魚念淵,后者溫婉一笑。

  不過魏少奇這問也不問直接吞丹的舉措,還是讓雪中燭寒冷若霜的臉色,稍微緩和了點,“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收到了魏少奇眼神示意的杜書清,已經從布包中取出一份卷軸,彎腰伏案,展開卷軸。

  雪中燭立馬走上前去,觀摩起來。

  只見,卷軸的兩根青銅軸桿骨碌碌的滾動在桌面上,噪音不小,不過不是重點。

  一副畫卷正緩緩攤開。

  一座桃源,躍然紙上。

  雪中燭凝視片刻,突然胸脯劇烈起伏起來,她伸手抓起本該只是陪襯的青銅軸桿,紅唇一字一句:

  “血青銅?好你個陶淵明,這都敢偷!原來你才是現在佛像禍害的始作俑者!”

  金發大女君俏臉薄怒,大廳內頓時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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