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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七、良翰亦未寢

  “歐陽良翰,不是聽說,你不擅詩詞嗎?”

  “沒錯。嘴笨。”

  “嘴笨和這個有什么關系?”

  “沒關系,隨口說說…容女史,他們在玩飛花令呢,你不過去接一下?”

  “一群酒鬼,不去。”

  “說不得蝶戀花主人就在里面。”

  “走,去看看。實在不行,你幫本宮接。”

  “都說了在下嘴笨…”

  潯陽城,星子坊內,一處占地不小的豪宅庭院內。

  一場詩會正在舉行,席上,是形形色色的文人墨客,還有附庸風雅的豪商。

  庭院中央搭建的小橋流水假山景觀的臺子上,正有一隊身姿婀娜的舞女在款款蓮步的舞蹈。

  臺下一角,歐陽戎、容真正打扮成尋常賓客,頗為低調,冷眼旁觀與會眾人,還有其中的文豪才子們。

  容真皂服幞頭,一身平平無奇的男裝。

  歐陽戎同樣穿著低調,皂服幞頭。

  二人站在玩飛花令的文人群體邊緣,冷眼打量。

  或許是容真女扮男裝都一副冷冰冰欠錢臉的緣故,從始至終,倒是一直沒有人起哄,互動他們二人。

  容真轉頭,看了眼一本正經看熱鬧飲酒的歐陽戎。

  傍晚時分,她找到歐陽戎,說了下林誠的事情,同時透露了最近經常前來類似奢靡無聊的詩會逛逛,尋找蝶戀花主人的事情。

  沒有想到,一向對此事不感興趣的歐陽戎也跟了過來,還信誓旦旦的拍胸膛說,這就是江州司馬該干的事情。

  半推半就,就帶他來了。

  不過前提是,不能影響她辦事,歐陽戎一口答應。

  而此刻的容真,已經有些后悔帶他來了。

  “你看夠了沒有?”

  容真面無表情問。

  歐陽戎饒有興致的看著那幾個文采飛揚接飛花令的文人,眼神都舍不得收回,嘴里道:

  “噓,別吵…好,對的好!”

  他驀然跟著前方的人群鼓掌,為幾位才子喝彩。

  容真轉身走人。

  鼓掌正起勁的歐陽戎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一樣,下一秒立馬轉身,去追容真,切換回“女史大人的小跟班”模式。

  “容女史走這么快干嘛?他們還沒對完呢…”

  “你能望到文氣?”

  容真回頭,沒好氣問。

  “額,不行。”

  “那你在看什么?”

  容真蹙眉,語氣冰冷道:

  “本宮是來找賊人蹤跡的,什么飛花令,沒意思,看了眼,沒有相應文氣,不走人還留著干嘛?留著吃晚飯嗎?”

  歐陽戎訕笑。

  嘴里稱是。

  容真上下打量了下歐陽戎今夜輕松低調出行的打扮。

  “你變了。”她忽然道。

  “什么變了?”

  “怎么對這些附庸風雅的詩會感興趣了。”

  “什么附庸風雅,在下就不能本就風雅?”

  容真板臉,伸出無情小手:

  “那你作首詩詞給本宮看看,打油詩不算,不是附庸風雅,總要比本宮厲害吧。”

  歐陽戎瞥了眼她瞇眼小表情與白嫩小手,一本正經的說:

  “不能作,在下怕作出來,容女史發現在下是蝶戀花主人,會內心煎熬。”

  容真冷哼:

  “內心煎熬個屁,作吧,沒事的,蝶戀花主人就蝶戀花主人,本宮會一掌劈死伱。再把詩詞燒給你,也算仁至義盡。”

  歐陽戎笑了笑。

  容真搖搖頭,不再繼續開玩笑。

  盯著東張西望四周詩會的歐陽戎瞧了會兒,冷冰冰問:

  “你以前不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嗎,怎么今天突然起勁了,和以前當江州司馬的元懷民一個樣?”

  歐陽戎先跑去從侍女手里截了一個果盤下來,一邊吃水果,一邊遞給容真,嘴里含糊不清說:

  “嘲笑懷民兄、理解懷民兄、成為懷民兄、超越懷民兄。”

  容真沒有笑,注視他說:

  “看來這一次拒旨貶官、星子坊造像的事情,確實對你影響很大。

  “以前…本宮總感覺你為人行事像一柄鋒利無匹的劍,寧折不屈,遇到什么,都會當頭劈去,一往無前…瀟灑是瀟灑,但是給人感覺挺冷靜無趣的。

  “現在看…歐陽良翰,原來你也是人,也有意志消沉,努力振作,尋找慰藉的時候,倒是有血有肉了些,嗯,還挺有意思。”

  冰冷冷的嗓音似是有一絲波動,不過卻被藏了起來。

  歐陽戎聞言,立即拍胸咽下果肉,擺擺手苦笑說:

  “別同情在下了,容女史怎么也整這母性同情心泛濫的一套,我沒你說的那么慘,只是現在實在閑著沒事干,而且林誠都找上你了,想讓你試探在下,同時也有借你看著在下的意思,容女史,你說我還能干嘛?繼續插手江州大堂的事務,越權阻擾?

  “那不出半個月,洛陽的陛下又能在御案上看到在下的名字了。”

  歐陽戎搖了搖頭。

  “母性?同情心泛濫?這詞什么意思?說本宮是汝母?”容真疑惑問。

  歐陽戎不答。

  容真旋即小臉認真,糾正說:

  “本宮沒有幫林誠,他也沒資格使喚本宮。本宮也沒有監督你的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

  歐陽戎失笑點頭。

  容真沉默了會兒,“不過本宮明白他的小心思。”

  她伸手,接過果盤,小咬一口,嚼完才道:

  “不過,你也很配合本宮,沒讓本宮為難。”

  歐陽戎想客氣幾句。

  容真立即切換了一個話題:

  “有件事。”

  “講。”

  “本宮打聽到,元懷民以前在長安洛陽,詩才文章聞名大周文壇,后來經歷某場風波,貶官潯陽城,可卻不再見他詩作。這是為何。”

  “不想作唄。還懷疑他?上次林誠不是找懷民兄討要了一副墨寶過去嗎?”

  “是有墨寶沒錯,可僅憑一副畫,光是一些提詞,文氣難顯,若是高手,還容易偽裝…現在遲遲找不到蝶戀花主人,不排除是不是被混過去了,本宮懷疑,此賊很可能也有一定的掩蓋手段,文氣不是那么容易漏的…”

  “所以女史大人的意思是?”

  “目前柳子麟是首要嫌疑對象,可也得防止燈下黑,本宮思來想去,元懷民那邊還需再排查一次,得想辦法弄到一篇元懷民親自作的詩詞文章…”

  容真微微瞇眼問:“對了,歐陽良翰,你有他贈予的詩詞文稿嗎?”

  “沒。以前倒有一副他提在傘面上的仕女畫,后來傘丟了。”他如實道。

  “好吧,那得本宮來了…”冰冷冷宮裝少女呢喃自語。

  歐陽戎仰頭飲酒,旁聽不遠處的飛花令,不置可否。

  夜深,詩會散去。

  歐陽戎與容真分開。

  因為宵禁,無法返回潯陽坊。

  本準備住客棧的歐陽戎,突然腳步一拐,朝承天寺方向走去。

  來到承天寺,元懷民齋院外,歐陽戎二話不說,“哐哐哐”的敲門。

  “唔誰呀,大晚上的不睡覺?”

  元懷民頂著女鬼同款披頭散發和一雙眼袋深的惺忪睡眼,迷糊不滿的打開了院門。

  “良翰兄?什么點了,你怎么還不睡?”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抱怨起來。

  歐陽戎點頭欣慰:“懷民亦未寢啊。”

  說完,他大大方方的經過元懷民身前,走進院內。

  只見元懷民一臉幽怨:“良翰說下這話,良心不會痛一下下嗎?”

  歐陽戎表情毫不愧疚,先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緊接著提著兩壺酒,拉好友又跑去了旁邊星子湖,逛起了夜景。

  元懷民脾氣倒好,畢竟有酒喝,被轉移注意力,很快氣消了。歐陽戎倒是像個渣男。

  二人一起喝了點小酒。

  一陣折騰后,似是困了,歐陽戎兩手抄袖,直接鉆進主臥,占據床榻,倒頭大睡。

  醉熏熏的元懷民一呆,看著大半天拉他出門、又反客為主的歐陽戎背影,他罵罵咧咧轉身,去往書房湊合一夜。

  剛經過書桌,他突然停步,在桌子前轉悠了一圈。

  元懷民迷迷糊糊表情,拍了拍腦門,掏出一本小冊子,一邊嘀咕一邊書寫。

  “損友,損友,讓你說我亦未寢…”

  一蹴而就,困意涌來,拋掉紙筆,倒頭大睡。

  第二日一早。

  元懷民匆匆起床,趕去江州大堂上值。

  歐陽戎則悠哉一些,睡到大上午,才慢吞吞離開昨夜醉宿的承天寺。

  來到江州大堂,眾人看見破天荒遲到早退的歐陽戎,一臉見了鬼的驚詫表情,不少人用力揉了下眼睛。

  元懷民按時上值?歐陽良翰卻遲到了?確定沒有弄反?

  什么倒反天罡。

  看見慢悠悠在對面位子上坐下的歐陽戎,手忙腳亂處理公務、稍微歇息擦汗的元懷民,突然有些莫名的傷心,眼睛頓時紅了一圈。

  像是被奪走某種至愛至親之物一樣。

  不過最該死的還是,今日他本來也要睡過頭的,是歐陽戎到點后,條件反射的醒來,先搖醒了元懷民,然后等他匆匆出門、死線沖鋒,歐陽戎翻了個身,繼續睡回籠覺去了…

  沒等元懷民傷春悲秋多久,一位冰冷冷宮裝少女突然找上門來。

  她身后跟著一大群女官,似是來者不善。

  眾官吏紛紛側目。

  “女史大人?”元懷民懵逼。

  “元懷民,跟本宮來,咱們去隔壁偏廳。”

  “啊。哦哦哦。”

  元懷民十分老實,趕忙跟上。

  身后正堂內,低頭偷吃油麻餅的歐陽戎,眼皮子抬也沒抬一下,只是某刻,吃完油麻餅,他伸手入袖,摸了摸袖中某枚老實巴交的小巧墨錠…

  半個時辰后,偏廳一張桌子旁,今日氣勢洶洶趕來的容真,表情古怪。

  她手里正捧著一本小冊子,桌子對面,元懷民在撓頭等待。

  周圍女官、官吏們正在好奇旁觀他們。

  二人之間的桌案上,正有一篇新寫就的小散文。

  元懷民依稀記得好像是他昨夜隨手寫的,剛剛被容真公事公辦的討要時,被迫扒了出來,當著女史大人的面,重新書寫了一遍。

  周圍的吃瓜群眾紛紛上前圍觀,嘖嘖稱奇。

  “記承天寺夜游?”

  有一位中年吏官好奇念叨,代替沉浸瀏覽的眾人輕聲念道:

  “…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良翰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容真抿嘴,她更關注的是,上面并不是蝶戀花主人的文氣。

  而周圍官吏眼前一亮的…則是這篇文章的功力,越琢磨咀嚼,越覺得有意思。

  “咦,好一個‘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在下倒是覺得‘良翰亦未寢、相遇步于中庭’這一句更有意思,哈哈,現在知道,元長史與歐陽司馬私交篤深了,大半夜能上門叨嘮,不被扔鞋的那種…”

  “沒錯,此文元長史真是詩才天成,妙手偶得…”

  容真面無表情,歸還小冊子,算是消除元懷民的不小嫌疑。

  不過,聽到某人名字出現在文章里,她微微皺眉,看向了不遠處吃瓜的歐陽戎。

  后者一臉無辜的看著她,聳聳肩膀,似是也沒想到,自己在元懷民文章打了醬油。

  不多時,伴隨著容真對元懷民的疑心消除,上午的這一場不小的風波,也迅速流傳開來。

  元懷民這一首《承天寺夜游》悄悄傳遍了潯陽城的風花雪月場所。

  往后幾天,不僅是風花雪月的場所,在潯陽城內有不少士子文人的自發傳閱下,手抄稿在街頭巷尾、茶館書肆都風靡起來。

  甚至發酵的勢頭,眼瞧著都不僅僅局限于江州潯陽城了,正飛速朝整個江南的士林擴散。

  有名頭極盛、閑居匡廬的文壇大家點評:

  此篇小短文,雖然寥寥八十四字,驀然一看,平鋪直敘,甚為平淡,更象是在記流水賬。但越是這樣平淡無奇的小文章,能娓娓道來,如行云流水,也越能體現作者功力,平淡中的深意讓人欲罷不能,越讀越有意思…評價得到了一片喝茶贊同。

  除此之外,這篇散文的某句話,也深具話題度。

  涉及到了眼下大周官場的某位熱門人物。

  正是“良翰亦未寢”的打趣一句。

  再加上江州司馬歐陽良翰現在也破天荒的遲到早退這件事留傳開,

  同時還有人看見他身影相續出現在一些詩會上…

  一時間,眾人對于歐陽良翰抗旨貶官后逐漸咸魚的態度,津津樂道起來,成為了與《承天寺夜游》同等熱度、甚至超之的熱門話題。

  死不奉詔陽良翰這是要開始游山玩水、寄情山水,擺爛起來了?

  不過江州輿論場上面并不見多少鄙視的聲音,反而是很多同樣貶官潯陽城的同僚有些惺惺相惜。

  此舉引得了大多數人的同情。

  你看,好好一位直言敢諫的直臣被逼成這副模樣。

  不過這也算是儒門傳統了,得志的時候是有為入世,不得志的時候,就學道家無為出世。

  也沒有什么好責怪的,不少不得志的士人都替其憤憤不平,生起奸臣當道、朝政旁落的憤慨之情。

  與此同時,順帶著,對于此前歐陽良翰辭拒中軍大營長史的一系列反常事情,眾人的疑惑消除了大半。

  若要說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影響?

  可能就是從現在起,大周百姓,嗯,還有到往后很久的很多人,都會知道某年、某月、某日夜的某人亦未寢了。

  也算別樣的留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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