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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八、同是天涯零落人

  歐陽良翰被貶官了。

  消息傳遍了江州官場。

  新長史是原江州司馬元懷民。

  二人調換了一個位置。

  一升一降。

  官場明眼人幾乎都能一眼看懂。

  元懷民應該是沾了歐陽良翰的光,朝廷一定是要懲處歐陽良翰在潯陽碼頭死不奉詔事件的。

  革除長史職位,已經算是相對寬容的處罰了,此前朝中不少人還猜測,這次陛下會不會一怒之下,毒酒白綾賜死這位直臣。

  現在看來,傳聞中,歐陽良翰那一封等同給衛氏挑釁宣戰的告罪奏折被潯陽王當場攔下,算是救了他。

  “歐陽長史,雜家甚是慚愧啊。”

  胡夫最后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這哪敢啊,女史大人不提,不留吃飯,給下官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多問…”

  歐陽戎有些沉默。

  周圍長廊上不時經過的江州官吏們臉色如常,似是對這副畫面習以為常,并不覺得驚訝。

  頓了頓,他看了下歐陽戎的臉色,又正色道:

  “雜家不懂潯陽石窟,但是知道付諸心血之事失敗的滋味,但往好的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對了,歐陽長史,下個月咱們江州支出預算是多少銀子,是先讓刺史府畫押還是提前遞交朝廷吏部那邊簽字…”

  與手忙腳亂一刻不得閑的元懷民不同,江州司馬不愧是貶官熱門官職,確實閑得蛋痛。

  原江州司馬元懷民,就是各方都能接受的,溫順聽話、不是刺頭。

  “這怎么行!有道是墨守成規、蕭規曹隨,歐陽長史乃吾良師益友!之前立下的規矩就很好,下官覺得沒什么要變的,很好,都很好,堅決不變…”

  “歐陽長史,每日去監察院那邊報告,是要和容真女史報告什么啊,她好像脾氣不太好,難道是下官撞到了女子都有的每月那幾天…對了,監察院是不是有早膳提供啊,下官記得你每次回來,好像都是飽的,她們那邊伙食這么好?”

  大上午的,江州大堂正忙,他卻清閑出門,孑然一身,來到了潯陽渡口,送別一友。

  這位新任長史撥浪鼓般搖腦袋:

  “開玩笑開玩笑,咳咳,歐陽長史別這么看著下官,下官覺得現在一月一次也挺好的,充滿動力,習慣了都,哈哈哈,歐陽長史別看了…”他又縮了縮脖子。

  歐陽戎不理,盯著可憐巴巴的元懷民看了會兒,他板臉說:

  說到這里,他心虛的手掌遮嘴,又悄悄懇求:“良翰兄,別這么看著我了。”

  潯陽渡口,一艘正準備駛離渡口的大船下方岸邊,胡夫搖了搖頭。

  換言之,這次元懷民能升任江州長史,并不是蓋罪立功、做了什么引起陛下與吏部天官注意的事情。

  “先刺史府,再遞交吏部,要郎中以上官員簽字畫押,切忌順序不能弄錯了,不然出了事不好定責…”

  “但能達到現在這一步,已經是不負百姓。

  “雜家出入宮廷這么多年,從未見過敢當眾抗旨、對陛下說一個‘不’字之人,最關鍵的是,還能繼續任職…光這一點,天下人都佩服你。”

  “現在元大人是江州長史了,元大人說的算,下官可不敢差使元大人,元大人想干什么就去干吧,放開手干,別管下官,大膽點也沒事,把江州大堂那幾根破木頭拆了、居家辦公,下官都沒意見。”

  當他問到最后一個問題時,

  歐陽戎突然回頭,低垂眸子,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胡夫輕輕嘆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好,還是歐陽長史考慮周到,下官甚慰,對了,還一件重要之事,下官翻閱了下《大周律》,突然發現其中一句:官吏最高十日得一休沐…要不咱們調整一下,每月多放兩日假,休沐三日,韜光養蓄,想想就覺得有道理…”

  至于元懷民自己。

  元懷民立馬閉嘴。

  幾日過去了,他仍舊有些懵逼。

  “而陛下沒有把你調離潯陽城,肯定是有它的原由,可能是潯陽王府還在江州…”

  “不,雜家眼中,長史永遠是歐陽兄。”

  “胡兄,在下現在已經不是什么長史了,現在江州長史是懷民兄,胡兄莫再說錯了。”

  江州大堂內,元懷民屁顛屁顛跟在歐陽戎身后,手拿一個小本本,一邊記錄一邊虛心詢問。

  “歐陽長史,謹記一點啊,陛下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攔得住她,你盡良心的阻攔了,雖然成為了一個教訓。

  可是歐陽戎投來的眼神,還是有些平靜的令人害怕,元懷民東張西望了下,靈機一動找了個“去監察院找容真女史報告”的借口,溜之大吉…

  而長史位置的空缺,原江州司馬作為名義上的江州官場排名第四的高官——第二第三分別是別駕和長史——自然是臨時替補上去。

  純粹就是順位繼承。

  目送某位不著調的新江州長史背影遠去,歐陽戎搖了搖頭。

  既然歐陽良翰死不奉詔,不配合星子坊造像,那就換一個不礙事、不反對的。

  所以這波,屬實是天下掉餡餅,神仙打架,凡人得了機緣…江州大堂的一眾官吏們,對以往遲到早退樣樣精通的元某人羨慕壞。

  “不知道,你問她們去。”

  被好友盯得的有些發毛。

  歐陽戎默然點頭,二人又聊了幾句。

  就在這時,碼頭上傳來一陣清脆琵琶聲。

  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從何處去。

  奏琴者何人?

  不知。

  但是卻令碼頭上送行的賓客主人們皆駐足留步。

  胡夫恍惚道:“差點忘了,聽人說潯陽樓某位大家的琵琶聲一絕,在潯陽待這么久,忘記去聽了,欸…也不知道這琵琶聲是不是她的,真是想見一面啊。”

  歐陽戎籠袖不言,轉頭望向琵琶聲回蕩渡口,神色出神。

  胡夫欲語,卻突然脫口而出一句: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歐陽戎轉頭看了眼吟詩的胡夫。

  胡夫此時臉色驚喜,朝歐陽戎與左右旁人道:

  “咦,這句妙,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在雜家腦中冒出,哈哈,好句子,雜家今日真是詩性大發,這句估計能比上不少文壇大家了。”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

  這是前世背誦過的琵琶行,這一世并沒有。

  他旋即露出笑容的點了點頭。

  胡夫自喜、眾人驚異間,歐陽戎籠袖的右手,插的更深了,去摸了摸某位悄然幫忙的小墨精腦袋。

  剛剛確實差點壞事。

  少頃,船只上的護衛前來通知,胡夫這才登船離去,依依不舍告別。

  “歐陽長史,有緣再會。”

  “一路順風。”

  雖然來時都是從洛陽過來的中使,但是林誠現在兼領江南道監察右使,暫時不用回宮,胡夫則提前返回。

  目送胡夫身影消失,歐陽戎扭頭,返回江州大堂。

  路上,走到無人處,妙思從他袖子里鉆出來,一根手指戳他鼻子,眼睛瞅著他:

  “本仙姑盯著你哩,你小心點,不準再文氣外溢,剛剛要不是我幫忙,轉移給那宦官,你又漏詩才了。”

  歐陽戎無奈點頭。

  他今日出門,沒有帶阿力等人。

  歐陽戎頭戴氈帽,騎著冬梅,經過市井。

  貶官圣旨傳回來的那一日后,歐陽戎便脫下了長史官服,回歸了平常。

  江州司馬的職務十分清閑,穿不穿官服都沒人在意。

  潯陽城市井重新恢復了往日平靜。

  不過林誠現在擔任江南督造右使,星子坊造像的事情,正在火速籌備中。

  歐陽戎聽燕六郎稟告,這些日子,裴十三娘等揚州商人的馬車,經常出現在刺史府附近。

  這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壞消息。

  雖然事態一步步的照著不好的方向推進,但是城內風平浪靜的,似是不受影響,除了東市的豬肉等物悄然漲價,物價被一點一點堆高。

  其實現在潯陽城內的聰明人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經阻止不來了,星子坊很快就要不復原來模樣…

  其實這也是林誠的狠辣之處,有些事情不要一下子推進到底,要一步一步來,溫水煮青蛙次才是最傷人的,溫度會慢慢傳遞到江州各級階層…

  剛回到江州大堂。

  官帽有些歪斜的元懷民,又找上門來:

  “歐陽長史請留步,下官又遇一事,請教請教…”

  歐陽戎這回腳步不停,往前走去:

  “再說一遍,現在元大人才是長史,別再亂喊,別人聽到了不好。”

  “好好好,良翰兄,請看這封公文,這事下官該如何是好…”

  歐陽戎一本正經:“說了多少遍,工作的時候不要喊字,喊職務。”

  “好的,歐陽司馬。”

  “另外,什么下官不下官的,伱是長史,我是司馬,我是下官才對。”

  元懷民撓撓頭:

  “欸,反正叫什么都一樣…而且這幾天,下面其它官吏向我匯報的時候,也經常喊錯,喊我歐陽長史…我都想讓他們去找你了,省的白跑一趟我這里,反正我還是要來問你的。”

  元懷民又一本正色道:

  “歐陽長…歐陽司馬,本官現在倒是清楚了,當初你看見對面位置的我人不在時,是何心情…欸,本官現在坐在正堂,每次抬頭看見對面位置的你不在,都很是憂郁,有事你都不在。”

  歐陽戎默默與他對視了會兒,一本正經的問:

  “這倆個是一樣的嗎?”

  “差不多差不多。”

  少頃,尷尬氣氛結束,歐陽戎還是去幫了下下忙。

  完事后,元懷民眼神艷羨:

  “良翰兄,要不咱們換回來,這長史太累了…”

  歐陽戎撇嘴:“那你也拒不接旨吧。”

  “這不行,我膽子小,累點也比砍頭好。”

  很快,一天時間,在清閑的歐陽戎看著元懷民忙忙碌碌、手忙腳亂背影之間結束了。

  歐陽戎搖搖頭。

  雖然他與元懷民熟識,但是林誠那邊的事情,他并沒有托元懷民去打探或者阻止,或者讓元懷民和林誠對著干。

  因為知道元懷民不是林誠對手。

  沒必要害了人家。

  至于元懷民,至今還處在迷糊升官的階段。

  特別是得知,江州長史和江州司馬的俸祿并沒有相差多少的時候。

  元懷民一臉沮喪…這不是白打工嗎?

  半夜,潯陽王府。

  書齋內,眾人再度聚集。

  “檀郎最近沒事吧?”

  歐陽戎回過神,朝眾人搖搖頭:

  “多謝王爺那日安撫百姓,我未想到潯陽父老鄉親們反應會如此激烈,那日若沒處理妥善,可能要出事,被人利用。”

  離閑搖頭:“檀郎客氣了,咱們應該做的。”

  離裹兒直接問:“歐陽良翰,你還在賭氣?”

  “事情都過去了。裹兒妹妹別提了。”

  謝令姜給歐陽戎倒了杯熱茶,輕聲道:

  “正好,趁著最近清閑,大師兄休息一下,陛下與林誠既然要強行在星子坊造像,那咱們就作壁上觀,要是惹出任何事情,都是他們的罪過,咱們冷眼旁觀…”

  “要是東林大佛建好了呢?永遠立在了星子坊。”離大郎忽然問。

  眾人皆不語。

  歐陽戎抬起頭,主動道:

  “王爺要注意一下,林誠不僅僅是星子坊造像,可能和王冷然一起,借助造像,來壓制王府…這幾乎是必然的事。”

  “好。”

  不多時,書齋會議結束,眾人相續散去。

  歐陽戎最先走出門。

  離閑、離裹兒、謝令姜等人一起望向他遠去背影。

  對視了幾眼。

  離大郎想要喊住好友,謝令姜搖搖頭阻止…

  深夜時分。

  槐葉巷宅邸,飲冰齋,漆黑臥室中。

  歐陽戎做了一個夢。

  黑暗中睜眼,拿開身上的少女裸臂,他起身穿衣。

  歐陽戎走到衣柜前,抽出呼呼大睡的妙思身下躺著的狹長琴盒。

  打開劍匣。

  劍氣滿屋。

  看了看窗外圓月與窗內弦月,他輕聲說:

  “都過去了嗎,有些事是過去了,但我沒有接受,雖然看樣子好像所有人都接受了…”

  夜話只有一口劍在聽。

  小家伙好奇注視著與往常面孔不同的劍主。

  窗外夜色靜悄悄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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