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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噩夢

  歐陽戎與抱琴盒的謝令姜、提裙擺的離裹兒,一起沖進書房。

  映入三人眼簾的,是東倒西歪的桌椅,和飛濺一地的碎瓷、茶葉,

  冰涼的茶水淌到了門口處他們腳下的靴邊。

  而書房內的二人…離大郎低頭,步伐慌張的原地打轉;

  離閑丟了魂般癱坐在濺射一堆碎瓷茶葉的濕涼地板上,左手撐地,低頭看著右手心一枚陌生玉牌,玉牌上有刻字。

  歐陽戎甚至看見,離閑撐地的手掌處,有殷紅血液溢出,似乎是被地上的碎瓷片劃破,

  然而這位尊貴潯陽王的表情呆愣愣的失神,盯著玉牌,嘴里重復呢喃著什么,歐陽戎等人聽不清楚。

  看見這一幕的謝令姜,立馬返身,關上房門,隔絕內外。

  “怎么回事。”歐陽戎有些不滿的皺眉,詢問:“什么消息?”

  竟無人答。

  離裹兒轉頭問韋眉:“阿母,相王府線人呢?”

  “我倒茶回來,見六郎、扶蘇看完那封信后狀態有些不對勁,就把郭遇他們先帶下去了,現在在花廳那邊候著。”

  韋眉擔憂答,同時走去,扶起狼狽的離閑。

  離裹兒驀然大聲:“阿兄!”

  失魂落魄的離大郎頓時打了個激靈,環顧一圈,似乎是現在才看見周圍眾人:

  “檀郎!”

  只見,一向樂觀的離大郎兩手遞出皺巴巴的信紙,一臉悲色:

  “你看,祖母她…完了,全都完了。”

  歐陽戎默默接信,垂目瀏覽,

  離大郎閉目,深呼吸一口氣,朝謝令姜、離裹兒、韋眉三女,悲戚戚說:

  “李正炎打著匡復離乾的旗幟,在西南越演愈烈,洪州與桂州之間的州縣都望風而降,席卷過半,祖母震怒,受到魏王、梁王蠱惑挑撥,出一封密旨囚禁了相王,祖母又賜下鴆酒一杯,派彩裳女官妙真,秘密跟隨使者隊伍來江州,監督阿父與我自裁謝罪。

  “使者隊伍已經在路上,明日上午就要抵達潯陽城!”

  此言一出,房內萬籟俱寂。

  只剩桌上一盞油燈,焰芯左右搖擺不定,令望者擔憂下一秒就會熄滅。

  于是乎,燈火下眾人的一道道身影,似靜非靜,似動非動。

  歐陽戎放下密信,打破沉默,抬頭冷靜問:

  “相王府的密信?送來者何人,那個叫郭遇的?”

  韋眉點頭答:“是那個郭遇,相王的親信,此前每次洛陽線報,都是他冒險送來。”

  離大郎抓住歐陽戎袖子,悲色道:

  “檀郎,我與阿父起先也不敢置信,畢竟這么大的事也沒個親筆,可郭遇取出了被囚皇叔冒死從深宮送出的貼身信物,相王府還派了一位擁有煉氣修為的舊將,從洛陽十萬火急護送他來,搶在鴆酒使者到來之前,通知咱們。”

  歐陽戎欲語,旁邊有一道失魂落魄的聲音傳來:

  “這塊和田玉牌,是已經亡故的大哥,以前還做太子時,贈給本王與皇弟,還有長樂的。”

  離閑已經被韋眉扶起,一手捧玉牌,另一手受傷血流不止,離裹兒割下一截裙擺布料,為父包扎。

  他呆呆盯著玉牌,繼續悲言:

  “阿妹長樂的玉牌,在以前母皇與大哥不和時,被母皇摔的粉碎,現在存世的僅有兩枚,一枚在本王房中,還有一枚…”

  話語頓了頓,看著手中的熟悉玉牌,離閑慘笑一聲:

  “皇弟被囚冒死送來急訊…沒想到我們兄弟二人終究難逃一死…那個縈繞多年的噩夢果然沒錯,本王終是要被毒酒毒死,該來的還是要來…嗚嗚嗚。”

  嘴里說著說著,這位歷盡波瀾即將被親生母親白綾賜死的大乾廢帝、大周潯陽王,抱著面前一對珍愛妻女痛哭起來,泣不成聲。

  歐陽戎聞言,皺眉沉默了會兒,沒去問離閑胡言亂語的那個所謂的夢是怎么回事,他開口:

  “舊將?”

  離閑痛哭,只剩離大郎夢游般的呆呆解釋:

  “沒錯,此將名叫蒙守光,乃是以前阿父作為太子領右騎衛大將軍職務時,在御軍中的忠實親信,阿父被貶庶人后,受到波及,被衛氏革職趕出,后來轉受相王府庇護…

  “今夜也是他送郭遇前來,協助咱們逃命。”

  歐陽戎安靜下來。

  他不說話,離閑、離大郎又丟魂般夢囈,失了主心骨,剩下的三女亦是六神無主,離裹兒偏頭北望洛陽方向,似是怎么也想不通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之心狠。

  屋內氣氛寂靜了會兒。

  歐陽戎抬頭,忽然朝離閑父子道:

  “伯父,大郎,天無絕人之路,走,帶我去見見郭遇,我再仔細問問。”

  朝眾人笑了下。

  看見他鎮定自若的模樣,離閑等人像是落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搗蒜點頭:

  “好好好。”

  眾人出門。

  然而一直關注大師兄的謝令姜,緊跟在他后面,眼尖瞧見歐陽戎的背衫正緊貼后頸背,似是被冷汗打濕。

  謝令姜低頭,取出一方香帕,默默遞到某人手邊…

  花廳門口,歐陽戎收起濕帕,與眾人一起走了進去。

  他當即看見一陌生、一熟悉的兩道風塵仆仆身影。

  一位是歐陽戎有過數面之緣的山羊胡官員郭遇,只不過今夜趕來,沒有穿官服,黑色圓領窄袖袍服,低調樸實。

  他手邊的熱茶未動,神色疲倦憂慮。

  還有一位是個國字臉的高個壯漢,頭戴抹額,灰色勁裝,腰系革帶,足蹬黑靴,臂如猿長,似經常彎弓射箭,

  長相憨厚,表情沉默嚴肅。

  他坐姿有些拘謹,歐陽戎一行人沒有進來前,目光炯炯的看著門口方向,眼神又期待又緊張。

  此刻,歐陽戎、離閑等人走了進來。

  憨厚漢子動容起身,撲去,單膝跪地,他眼圈通紅,聲音哽咽:

  “七殿下,您…您手怎么了,無事吧?”

  “不小心摔倒,一點小傷,守光請起,好久不見啊,汝還這般風風火火的,沒沉穩點。”

  離閑勉強笑了下,伸手虛扶親信舊將蒙守光。

  蒙守光一雙銅鈴牛眼努力瞪大,可淚水卻如泉涌,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在人前泣不成聲:“俺才不變,俺,俺永遠是七殿下的衛將!”

  離閑亦是動容,抬袖掩臉,再度垂淚,君臣二人,久別重逢,一齊抱頭痛哭起來,令眾人側目感慨。

  “王爺。”是郭遇起身走來,先是看了看離閑父子身后方的歐陽戎,他低頭行禮。

  “郭先生快快免禮。”虛扶了下,離閑在離大郎的攙扶下,偏開了身子,開始朝郭遇、蒙守光二人介紹道:

  “這位是檀郎,本王肱股,若無檀郎,本王一家也沒法走出龍城。郭先生之前應該見過。”

  “歐陽長史,久仰大名。”郭遇朝歐陽戎認真拱手,蒙守光亦是重重抱拳,眼神感激看他,上下打量一遍,似要記住眼前好漢。

  歐陽戎從走進花廳起,便一直默默注視二人,將他們面部表情舉止盡收眼底,此刻,他禮貌笑了下,擺了擺手里信紙:

  “情況危急,我就不和二位客氣了,先說正事。”

  離閑趕忙擦干淚目,眾人頓時嚴肅緊張起來。

  郭遇憂愁:“閣下要問何事。”

  歐陽戎直接道:

  “相王殿下何時被囚禁的。”

  “八月八日,相王殿下被深夜召入宮中,被陛下怒斥,遭遇監禁,陛下后又下達密旨,令宮人妙真送鴆酒去江州…

  “此事本來嚴加封鎖,被禁深宮的相王殿下,冒死買通宦官,攜玉知會了長樂公主,公主又冒險告知相王府,于是派了在下與蒙將軍,火速趕來江州,提醒王爺和世子!”

  歐陽戎認真聽完,原地打轉一圈,皺眉不解問:

  “好端端的,陛下為何震怒,下旨毒子,可是有何誤會?”

  郭遇愁的快抓斷了胡子,急色道:

  “圣心難測,誰能知道,不過在下猜,應該是與八月八日傳人京城的幾道消息有關,其實,此前相王殿下就已經有不好預感了,沒想到當夜就被喚入宮中。

  “一道消息是西南那邊傳來,李正炎、魏少奇率軍一路北上,已經席卷嶺南半境,北入江南道地界了,沿途投降州縣太多,朝廷顏面盡失,

  “當日朝會,聽說陛下直接罷免了嶺南道巡察使還有一眾監察御史職務。”

  郭遇臉色猶豫:“還有一道消息,是王爺您這邊的,聽說…”

  “聽說什么?”歐陽戎問。

  “聽說是江州刺史王冷然上書,誣陷王爺與李正炎眉來眼去,說王爺收留庇護李正炎的同伙、原江州博士王俊之,企圖在蔡勤軍攻打江州時謀反,里應外合。此事好像還有監察江州的一些女官作證。”

  離閑呆然:“所以母皇信了?查也不查,要賜死本王?”

  郭遇苦笑無言。

  旁邊蒙守光,似是又想到了往日,目露悲悸,甕里甕氣:

  “一定是那兩個衛氏奸王進讒言,挑撥圣人與王爺關系!奸人誤國,其心當誅!”

  預想之中最壞的一種小概率情況還是發生了,

  歐陽戎凝眉。

  洛陽朝堂那位女帝態度驟變,這道消息來的太過迅急,令人毫無緩沖準備。

  本來他此前一直篤信,這么多年沉浸朝堂,這位女帝已經千錘百煉成一位合格政治家,不管是帝王術,還是立儲君這件事上,都是一位拎得清的老手。

  因此在大的方向上,她的反應與舉止,應該都是有跡可尋的。

  可是現實,有時候,往往比話本還要荒誕無邏輯。

  歐陽戎怔怔看著屋內的離閑、離大郎、韋眉、郭遇等人面如死灰。

  他驀然想到,自己可能是算漏了一個環節。

  歷史上,好像再英明神武、老謀深算的帝王步入晚年后,大多都會昏聵糊涂起來,就像老而不死是為賊。

  而洛陽朝堂最高處龍椅上那位坐北朝南的大周開國天子,已經是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婦人了,雖然宮中青春少男的面首不少。

  但是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的事,也不太像是正常有勵精圖治之心的皇帝能整出來的活計,更何況,誰知道除了廢帝離閑一家外,女帝衛昭還有沒有其它暗藏的備胎,丟棄一個,也不足為惜…

  “夫子、沈大人那邊什么反應?”歐陽戎忽然問。

  郭遇臉色一愣,搖搖頭:

  “不知,相王殿下第一時間冒死傳出消息,讓相王府立馬派在下和蒙將軍趕來知會,咱們出發前,夫子、沈大人他們應該還不知道,也不知現在洛陽那邊怎么樣了…”

  歐陽戎頓時沉默,

  難怪今日下午收到的恩師謝旬寄來信件里,沒有提到此急事,他寄出這封信的時候,應該是在八月八日夜之前。

  說不定恩師謝旬、沈大人他們最新的來信已經在路上了,雖然現在看,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超出意料之外的突發情況,十分容易打亂一個聰明自信者的陣腳,而政治斗爭,既殘酷又迅速,難以給人抉擇的時間,一招不慎,作出誤判,就是萬劫不復。

  歐陽戎微微喘氣,深知此刻險峻,努力保持冷靜。

  利用現有的這些碎片信息,他腦子急速分析,

  可卻越想越是心涼。

  “在下和蒙將軍,比這批女官天使稍晚半日離開洛陽,不過日夜兼程趕著,和她們一起在揚州換乘,現在千追萬趕,下搶在她們之前過來。”

  郭遇急慌慌的催促道:

  “王爺,世子,歐陽長史,洛陽天使的船只明日上午就要到潯陽渡!

  “你們快快想辦法…要不,還是快逃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花廳內的氛圍急躁起來。

  “逃,咱們能逃去哪?”

  離閑搖搖欲墜,被妻子、長子堪堪扶著,他面露死色。

  離裹兒袖中緊攥一柄信劍,俏臉出神,突然開口:“王俊之就在隔壁。”

  “對對對!還有王俊之,李正炎,他們在西南…”

  看樣子還剩下一夜逍遙王爺可做的離閑,就像是一位迷失沙漠快要渴死、卻望見綠洲的旅人,激靈起來,

  他慌張招呼起眾人,就要逃出門,可旋即,身后方傳來一道輕輕呼喊:

  “大師兄…”

  謝令姜小臉擔憂的呼喊了聲站在原地、低頭不語的俊朗青年。

  “檀郎。”

  “檀郎,你…伱怎么看。”

  離閑、離大郎、離裹兒、韋眉紛紛停住慌急腳步,一家人默契的望向依舊巋然不動的某人,聚精會神的等待他點頭。

  冒死報信的郭遇、蒙守光二人亦是頓足,跟隨著轉頭,或打量或好奇的看著這位在潯陽王府話語權似乎極重的“檀郎”。

  歐陽戎抬起頭,看了眼周圍一圈神態各異的臉龐。

  他知道。

  一個生死攸關的抉擇又擺在了他的面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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