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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匡復離乾

  收到天子私使胡夫賜死桂州長史藍長浩這道消息的時候。

  歐陽戎正在江州大堂的正堂,與王冷然、元懷民,還有燕六郎等六曹參軍開會,商議城內物資儲備的事宜。

  洪州失陷以來,倒是讓往日松散的江州大堂團結不少,

  王冷然等以往見不到人影的官吏場場到齊,這座正堂也是少有的每日人滿熱鬧,每日開會,接收洪州方向的戰報。

  “什么,藍長浩死了?被…被胡中使賜死?”

  與這位桂州長史算是暗中盟友的王冷然,手攥一份嶺南最新線報,臉色匪夷所思。

  垂目記錄今日城中新運來糧食數目的歐陽戎,放下毫筆,轉過頭去。

  王冷然、元懷民、燕六郎等人亦是詫異轉頭,一齊看向正堂內的某位當事人,中使胡夫。

  他們眼神古怪。

  “這…”

  胡夫大驚失色,憋紅了臉,咬牙道:

  “一派胡言,雜家此行最遠才去過潭州府,都沒過境嶺南道,從何處跑去桂州,下此荒誕命令?”

  “不是公公派人送去的天子密信,秘密處決?”

  想到某位陛下的秉性,王冷然小心翼翼問。

  “放他娘的屁。沒有。”

  胡夫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跺腳道:

  “別看雜家了,不是雜家干的,是不是圣人另有安排…雜家不知道,但是桂州那位天子私使絕對不是雜家。”

  眾人面面相覷,齊齊啞然。

  胡夫橫眉問:“王大人,這消息從何而來?”

  王冷然憂心仲仲道:

  “是早上一些剛剛抵達潯陽渡的嶺南商賈帶來的第一手消息。

  “這些商賈五湖四海的跑,活躍在兩道之間,消息最為靈通,跑路也是最快。”

  胡夫辯解:“說不得是三人成虎,傳成了謠言。”

  “胡公公說的有道理。”

  王冷然強笑點頭,分析說:

  “藍長史乃桂州主官,代領刺史之職,對陛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說賜死就賜死,陰謀造反?簡直荒繆,定有謠言成分。”

  他轉頭,板臉吩咐:

  “燕參軍,把那些散布謠言的奸商們抓起來,眼下危難關頭,不共度時堅也就罷了,還敢妖言惑眾,整的人心惶惶…”

  胡夫臉色稍緩了些,旁邊卻飄來一句話:

  “不,就是你。賜死藍長浩的,應該就是胡公公你。”

  眾人愣住,轉頭看去,只見是一直旁聽的歐陽戎平靜開口。

  “歐陽長史是何意思?雜家明明就在這里。”胡夫皺眉。

  “誰說胡公公一定要到場。”

  他淡淡道,簡單數句,卻扣動全場心弦:

  “只要桂州大堂覺得是胡公公就行了,印章手諭無虞,那便是天子私使。”

  周圍王冷然等人還一頭霧水,胡夫卻身子僵住。

  這位今日重新沾貼絡腮胡的高大宦官冷汗直流:

  “印章手諭…”

  歐陽戎直直看著他,沒有說話。

  “歐陽長史是說,蔡勤的人冒充雜家,謊稱天子下令,賜死了藍長浩?”

  胡夫頓覺棘手,來回踱步。

  似是想起什么,一旁的王冷然卻是嚇出一頭冷汗,坐立不安。

  比失責的胡夫還要慌張。

  歐陽戎冷眼旁觀,思索其他可能,期間,瞥了眼王冷然。

  大致知道他擔憂什么,

  藍長浩是使蔡勤等戍卒延期的罪魁禍首,而他王冷然也是從犯。

  藍長浩遠隔千里,都被設計賜死。

  再加上不久前,洪州城陷落,洪州軍府的教練使、折沖長史被當眾開膛破肚。

  可想而知,他王冷然也難跑掉。

  自然心慌。

  歐陽戎移開目光,微皺眉頭。

  眼下這種關頭,傳來這種消息,真的只有報復這么簡單?

  與藍長浩差不多性質的朱凌虛為何投降就能好端端沒事?

  對了,朱凌虛這件事,也讓歐陽戎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堂內,眾人心思各異。

  桂州“謠言”傳來的當天下午,胡夫心思沉重的離開了潯陽城。

  匆忙北上,返回神都。

  歐陽戎在潯陽渡送胡夫登船離開,目送大船遠去。

  他隴袖站立渡口,江風吹拂他的鬢發與雪白寬袖。

  騎冬梅返回的路上,歐陽戎看了眼大街。

  不久前還熱鬧繁華、熙熙攘攘的潯陽渡碼頭與東市鬧街,比往日少了至少一半的人流。

  而且街上大部分行人都埋頭趕路,腳步匆匆,沒有多少逗留。

  沿街的商家已經關門了大半,至于剩下的小半,正在收拾攤子準備關門跑路的路上。

  明明行人并不少,又處于春夏之交,大街上卻頗為空曠。

  氣氛有點蕭瑟肅殺。

  從古至今,戰爭都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而商人都是趨利避害的。

  特別是某種風暴正在江南道中心腹地的洪州醞釀,明眼人已經嗅到兵鋒隱隱直指江州的氛圍下。

  坐擁長江中游最繁忙港口的潯陽城自然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洪州之亂的影響,在此地立竿見影。

  這幾日,從上游的西邊洪州方向,駛來停靠的客船極多。

  商人都是消息靈通之輩,收到洪州之亂消息后,從江南道西邊提前跑路到東南去。

  這個時代的江南道并不是處處繁華富饒,最有錢的還是東南那邊。

  東南其實就是俗稱的江南腹地,也是大周朝的賦稅重地,僅這一地,就牽扯王朝近三成財政收入。

  而江州、洪州乃是拱衛它們的西大門。

  擁有中游第一渡口、扼制長江咽喉的江州,更是東南之門戶。

  失去洪州,算是失去嘴唇,

  而江州一丟,那就是連牙都沒了,能被人一步捅到“胃”。

  因此,潯陽城內,即使是再咸魚擺爛、縱情聲樂的官吏都知道眼下江州的重要性。

  一旦出問題,誰也別想跑。

  這也是王冷然等江州大堂官吏們開始心驚膽顫、壓力山大的緣故。

  歐陽戎回過神,輕拍冬梅腦袋,返回了江州大堂。

  隨后數日,潯陽渡口停泊的船只逐日增多。

  不過,幾乎每一日都是新的船只面孔。

  因為它們大都被設卡的潯陽渡強行截下,必須停靠渡口,等待江州大堂的船舶司搜查,檢查碟文,當日晚,或者第二日才能走。

  這是歐陽戎提出的建議。

  去往東南的船只,必須停泊檢查,防止洪州亂兵潛藏,深入東南。

  與此同時,從東南前來,開往洪州方向的船只,也要停泊檢查,防止運送重要物質通敵。

  只不過后者比較少,江州大堂只是早做預防。

  于是乎,舟船絡繹不絕,來了去,去了來。

  在江南道行商走船的商賈們,嗅覺十分靈敏。

  有個別商人發現了某位弱冠長史正帶人默默翻修鎖江樓與回龍磯的舉措,

  像是嗅到某種氛圍,一些小道消息不脛而走,

  于是江州以西的商船們,爭相南下,趁窗口期離開。

  這些,歐陽戎都默默看在眼里,也不阻攔,繼續“有備無患”的舉措。

  同時,他與王冷然等江州大堂官吏們,也在一起等待朝堂援兵。

  眼下蔡勤等戍卒攻下洪州的消息,早已北傳洛陽,朝廷反應過來,四方援兵正在集結。

  只不過距離江州最近的洪州已經落入敵手。

  而最近的大規模囤兵的軍府,還在下游揚州那邊。

  可洪州直接毗鄰江州,

  即使走水路。揚州到江州的距離也比它遠很多。

  朝廷援軍必然慢上一些,只不過是慢多少的問題。

  于是,此前桀驁不馴的王冷然,態度一百八十度變化,開始忍氣吞聲,全力支持歐陽戎積糧囤水、加固城防。

  王冷然還主動取出江州第三折沖府武庫的廢舊兵器,籌齊鐵料,助他熔鑄成鐵鎖鏈…

  整個八月初,江州城內所有人都希望能撐到援軍抵達。

  而洪州那邊傳來的最新消息是,洪州城淪陷后,全境的縣城,正被蔡勤軍一一拿下,或降,或稍有抵抗便被攻破。

  此前已經聚集六七千人的蔡勤軍,正在消化這一州之地。招兵買馬,進行整備。

  下一次攻占江州時,他們也不知會帶來多少兵力。

  只不過有一件事,卻讓江州眾人疑惑不解。

  誰都知道潯陽城扼制長江水道,作為東南門戶,如此重要。

  蔡勤軍攻下洪州城后,卻不稍作整備后,一鼓作氣,立馬率兵攻打江州。

  這是為何?

  是毫無進取東南之心,所以只攻下一座洪州證明招安資格,控制規模?

  還是說,知道潯陽城早做好守城準備難啃,在準備一個大的?

  不管如何,洪州那邊暫時的安靜,令江州等周圍州縣的眾人稍微松了口氣。

  至少距離援軍趕來又近了一點。

  只是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卻讓人格外憂心仲仲,提心吊膽的…

  與他們又喜又怕的糾結心情不同的是。

  洪州那邊的穩打穩扎,讓歐陽戎一顆心漸漸下沉。

  預感不妙。

  在他眼里,若蔡勤軍拿下洪州后,立馬攻打江州,反倒是一件好事。

  首先。

  且不提暗中有秦恒與蘇騫的交情,說不定攻城的時候歐陽戎能勸降一波,打斷蔡秦軍的氣勢節奏。

  只說蔡勤軍若是馬不停蹄的攻打江州,能有兩點益處:

  一是潯陽城能以逸待勞,蔡勤軍接連轉進,定然疲倦。

  即使攻克洪州士氣高昂,但這種守城戰卻十分消耗攻方的士氣,更何況還是潯陽城這種依山傍水的易守地形。

  二是能明確無誤表明一點。

  即蔡勤軍此次造反,并不是處心積慮準備周全,只是心血來潮。

  個種區別,天差地別。

  因為蔡勤軍迄今為止,能舉著的旗號只有一個,那就是長官殘暴、戍卒返鄉。

  這也是全天下百姓、甚至包括歐陽戎都下意識同情蔡勤軍的緣由。

  除此之外,蔡勤軍并沒有多少大義,能在解決江州返鄉之事后,繼續擴大事態。

  什么,后面再重新來個“清君側”嗎?那么某種私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所以對于蔡勤軍立馬攻打江州的這種可能,歐陽戎心中早有對策,淡然以對:

  他原準備著,可在打著歸鄉旗號的蔡勤軍圍城之際,配合秦恒一起,逼迫王冷然,逮捕江州第三折沖府的教練使、折沖長史等引發戍卒怨恨的主張延期的將領,

  在城頭將他們當眾行刑,以平其憤。

  然后作為長史的歐陽戎再明確表露態度,安然款待三百江州戍卒的家庭,以此消解蔡勤軍的造反合理性,解潯陽城之圍。

  甚至,在蔡勤等戍卒“怨恨猶不解”的情況下,他還能借勢,以下克上,將王冷然梟首。

  處理的一干二凈。

  能順手解了潯陽王府的難題,帶著離閑等人突破這張鳥籠。

  而且這樣,蔡勤軍也失去了返鄉大義。

  他們本就已經身處家鄉,戍卒思安,洪州、江州兵禍自然不會長久。

  即使要打,后續官兵也能占據大義,漸漸壓下此亂。

  可是眼下,就像是知道歐陽戎的某種陽謀一樣,事態沒有朝這方向發展。

  洪州的蔡勤軍,沒有立馬攻打江州!

  而是熬鷹一般,靜等未動,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令歐陽戎皺眉不已。

  當然,他與秦恒的關系、還有潯陽王府的困局,幾乎沒有外人同時知道,所以大概率不是真的針對他,又不真是肚子里的蛔蟲,可能只是碰巧。

  但是蔡勤軍的這種克制反常,反應了它背后是有準備、有謀劃的。

  遲遲不攻打江州,那么某種勢氣軍心就一直存在,如劍懸在江州頭上。

  再聯系上,不久前蔡勤軍用兵如神般打敗洪州官兵的事情。

  還有桂州傳來的那個“謠言”。

  歐陽戎嗅到一股同類聰明人的氣息,愈發感覺這背后有人指點…

  就在胡夫離開江州一旬過后。

  一道消息被西邊逃來的船只旅客們帶來。

  這一次的消息源,竟是來自一位嶺南道西隅的荔枝使。

  他倉皇北逃,狼狽抵達潯陽渡,口中結結巴巴說出的消息落在潯陽眾人耳中,宛若一聲驚雷:

  原眉州刺史、現饒州司馬、襲爵英國公李正炎,在嶺南道桂州府舉兵造反。

  他征發一州的兵馬,高舉起“匡復離乾”的大旗,

  同時,宣布使用現任潯陽王離閑昔日廢帝時的年號…嗣圣元年!

  天下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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