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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慕名而來

功德:六千零七十一  歐陽戎蹲在小木魚前,眼睛盯著上面的青金色字體看了會兒。

  光是他這段注視的時間內,這一串青金色數字,還不時的跳動一下,小小的漲上一筆。

  同時尾隨而來的清脆木魚聲,一陣又一陣的回蕩在潔白空曠的塔內。

  歐陽戎面無表情。

  少頃,他微微皺眉,站起身,在功德塔里逛了兩圈,意識脫離了功德塔…

  飲冰齋,臥室內的床榻上,歐陽戎睜了眼,長吐一口氣。

  床榻前有些黑暗,臥室沒有點燈,緊閉的窗外不時出傳來幾聲初春的蟲鳴。

  是黎明前的黑暗。

  眼下剛剛開春,有道是“住近湓江地低濕”,潯陽城位于江畔。

  能拂動千帆的潯陽江風,讓全城早晨的溫度頗低。

  自然令人有些想賴床,不愿離開溫暖如小娘胸懷的被窩。

  歐陽戎躺在厚實被褥內,小腹上還有某位白毛少女側臥沉睡擱放的小短腿壓著。

  此刻床榻內的黑暗中,除了葉薇睞閉目有節奏的吐吸聲外,歐陽戎睜開的漆眸,正盯著上方的帷帳。

  臉色似是出神。

  他今日醒的有些早。

  或者說,昨夜壓根就沒怎么睡著,只迷迷糊糊睡了兩個時辰,就清醒了過來,在心海里的功德塔轉悠。

  若不是怕起床的動作吵醒了葉薇睞,令小丫頭小題大做、憂心仲仲的跑去給嬸娘與小師妹報憂,

  歐陽戎早起身,去書桌前辦事了。

  從前幾日起,耳畔不時響起的清脆木魚聲,就讓歐陽戎夜里也有些輾轉反側。

  他此前其實也沒想到,自己在至圣先師廟與江州州學士子們的答對會傳遍天下士林,又一次名播天下。

  眼下事已發生,歐陽戎反而愁眉不解起來。

  這次事件到今早為止,他已經漲了四千多功德,

  并且功德上漲的勢頭似乎還在持續,小木魚壓根就沒有歇下來的跡象,只是渡過了最初的幾天,勢頭緩了一點而已。

  “若是沒有江州至圣先師廟的事情,是不是有很多士子與官府的流血沖突會如期發生,眼下只是緩和了一些苗頭?

  “否則,又是一起起類似柳州士子的慘案發生?”

  歐陽戎嘀咕自語。

  他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好跡象。

  “看來這次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的建造,影響比我此前預期的還要大。

  “朝廷所宣揚的繁華盛世,大概只是關內兩京百姓的盛世,東南江淮這邊,作為一向的賦稅重地,也還算富裕,可是除此之外,其它地方呢,這些更像是沉默的大多數。

  “希望這次新圣旨的頒布,與夫子的歸朝,能夠緩解一些局勢…”

  歐陽戎揉了揉干澀的眼睛。

  抬手拂開頸脖處有些撓癢癢的瑩白長發,他翻身起床,越過葉薇睞,

  他下床走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不管如何,太陽照常升起,要去上值了。

  今日又是忙碌的一天,他這條勞碌命是跑不掉了。

  “起來了,太陽曬屁股了。”

  歐陽戎突然把繡紅綠鴛鴦的被褥一掀,隨手拍了下,說道。

  “唔唔主人,太陽在哪?”

  白毛少女腦袋上有一束壓歪的翹毛,迷糊揉著粉臀,東張西望問道。

  歐陽戎失笑,大步出門…

  “檀郎,母后最新頒布的旨意,突然寬限了各州…此事你怎么看?”

  是夜,潯陽王府,聚賢園書房內。

  一眾熟悉的身影齊聚,人方齊,離閑迫不及待問道。

  他怎么看?

  歐陽戎嘴角略微抽搐了下。

  這次頒布的新圣旨所提出的寬限各州的條文,幾乎與他提出的那幾條意見相近。

  “伯父,其實大師兄早有料到…”

  謝令姜定定的看著大師兄,眸底露出傾慕神色,朝離閑等人說了說奏折之事。

  后者們聽完,眼神有些震驚復雜的看向一臉平靜的歐陽戎。

  “其實陛下發出這道圣旨,除了我與政事堂諸公配合遞梯子外,更多的是向告病不上朝的夫子表態,互退一步。”

  歐陽戎輕聲解釋。

  離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繼續冷靜分析:

  “削弱保離派文官,這一點上,陛下與衛氏雙王的利益一致,然而,敲打衛氏雙王,限制他們脫韁亂來,亦是夫子他們與陛下心照不宣的默認態度。

  “夫子還是顧全大局的,眼下銷假回朝,某種意義上代表著此輪洗牌暫時結束,陛下應該不會再大動干戈對朝堂操刀了,洛陽那邊的局勢算是趨于平衡…

  “現在,就等待下一輪開端洗牌。”

  離大郎不禁問道:

  “那被罷免的季大人,還有貶官的李刺史、魏刺史他們呢?怎么處理。”

  歐陽戎搖搖頭,沉默不語。

  一直安靜傾聽的離裹兒,坐在最遠處,低頭擼貓,輕聲:

  “自然是成犧牲品,祖母自然要把最不聽話的剔除。”

  書房內,霎時間,有些安靜起來。

  歐陽戎轉頭,朝表情遺憾同情的離大郎道:

  “相王府,與漸有起色的咱們,才是夫子領頭的保離派的根本利益,也是凝聚派系的核心,是名分,是大義,不能有失。

  “只要能保住這二者,很多都是暫可以犧牲掉的。”

  “喏。”謝令姜遞了顆削皮的梨給大師兄,回過頭,輕嘆說:

  “阿父信里說的,前些日子在洛陽見夫子,老人家鬢角霜白許多,阿父以前曾說,只要還是選擇在神都那場棋盤上玩,有很多規則必須遵守…”

  眾人沉默了會兒,歐陽戎轉頭,朝離閑與離大郎道:

  “伯父與其擔憂害怕,不如做好眼下之事,咱們只差一步之遙,這一步既近在咫尺,又宛如天塹。”

  他食指豎起:“只有走到那個高度,咱們才能改變這些。”

  離裹兒放下貓兒,掐指輕吟:

  “上九,亢龍有悔。初九,潛龍勿用,那么現在是…”

  歐陽戎啃了口梨肉,垂目: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看著臉色平靜、沒有視線交換卻默契對話的二人,眾人面面相覷。

  謝令姜突然伸手,拿過大師兄手里剩半的梨子,不嫌口水的咬了一口。

  眾人一愣…

  這場開春世界的朝堂風波的平息,令各地方官府人心稍定了些,也讓天下不少有心之人松了口氣。

  伴隨名聲的遠揚,歐陽戎發現了一些做名人的煩惱。

  或許是女皇陛下最新頒布的圣旨末尾提了一嘴,表揚推遲兩萬貫脂粉錢的江州大堂。

  也可能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風聲。

  揚州、太原、桂州等造像三洲,紛紛派人前來江州大堂,拜訪歐陽長史,觀摩經驗。隨后幾日,這三州的使者相續到來,歐陽戎頗為無奈,接待起來。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與揚州、太原這兩個富饒州府只派一些低品官吏前來學習不同。

  桂州那邊,竟然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不久前發生的桂州慘案的主角之一,桂州長史,藍長浩。

  歐陽戎聽到陳參軍稟報此事時,不禁放下手中文書,眉頭挑起。

  他聽過此人,不僅僅是在桂州慘案。

  這個藍長浩,揚州人氏,乃是開皇二年的登科進士,比歐陽戎早上七年。

  開皇二年登科時的年齡也很年輕,僅比登科時的歐陽戎大兩歲。

  此時的科舉大多被門閥壟斷,來自南方的寒門進士本就極少,每年寥寥幾位。

  藍長浩,是在歐陽戎這位最年輕南方進士誕生前,比較有名的一位。

  不過讓他首次出名之事,發生在他進士登科后不久。

  藍長浩自以為大材小用,才高位卑,直接上書當時一位同鄉出身的宰相,語不驚人死不休:

  “百姓餓欲死,公何不舉賢自代,讓位請歸?”

  雖然乾、周兩朝諸科之中,進士科最為榮顯,被稱之為“一品白衫”,但一位剛入官場的進士,對當朝宰相說出這種話,也是狂到沒邊了。

  當時那位老宰相自然肚子里撐了艘船,一笑置之,未去搭理。

  但此事也被當時的洛陽士林,作為一樁笑談。

  不過,這藍長浩還是有些才能的,否則也不至于年紀剛剛而立,就混到桂州長史的位置。

  當然,若是與歐陽戎這種方才弱冠、就官居富饒上州長史的家伙比,自然差上一截。

  人比人,氣死人…

  此前那場桂州慘案,鬧得挺大。

  只不過,這位藍長史并沒有受到太多波及,只被罰俸三年。

  這可能與桂州的特殊情況有關。

  桂州位于嶺南道西隅,十分偏遠,毗鄰不少羈縻州,也就是蠻夷土司聚集的邊境州,治安并不太好,有不少漢家兒郎囤田駐兵。

  這一任桂州刺史因犯事被黜,暫由熟悉當地事務的長史藍長浩代領州務。

  而桂州慘案,雖影響不好,但也算是地方官府一向強勢的風格,

  只能說,桂州那次撞在了風頭浪尖上,不小心輿論鬧大,若放在往常,邊境州府死幾個人,只要不告上天聽,朝廷中央也不會追究什么。

  這一會兒,也不知是衛氏雙王想千金買馬骨,還是這位藍長史收了傲嬌性子、抱上了朝中大腿。

  他并未撤職,只被批評罰俸,然后低調不少。

  “這位藍長史來江州作何?”

  “說是來拜訪長史大人,請教造像經驗。”

  歐陽戎嘆氣,不過還是起身,前去接人。

  潯陽渡碼頭,很快見到了桂州來人。

  歐陽戎發現,這位藍長史是一位很高很瘦的青壯年男子。

  身高與歐陽戎相仿,唇薄如紙,雖是男兒,卻長一雙丹鳳眼,四望之時,目露精光。

  他下船時的神態有些倨傲。

  難怪此前桂州官府的做法如此剛猛,此人一看就不太好相處…歐陽戎心道,初見的第一感覺。

  “藍大人。”

  “歐陽大人。”

  藍長浩走下船,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的狐白裘青年身影,表情有些驚訝,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上下仔細打量了遍這位年輕名人的出色風姿。

  藍長浩的倨傲神色收斂了一點,朝歐陽戎禮貌的拱了拱手。

  歐陽戎保持微笑,引起入城,認真招待一番。

  午宴席間,藍長浩詢問了幾句不久前至圣先師廟的事情,旋即敬酒夸贊,不過歐陽戎卻發現,他眼神頻頻看向窗外的日頭,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后,歐陽戎公務在身,致歉先走。

  他主動開口,約說明日好好招待,帶其參觀江州大堂。

  豈料,藍長號擺手推拒。

  客氣告知歐陽戎,僅停留兩天,無需他陪。

  “有勞今日接待,還是不打擾歐陽長史了。”

  “也好,藍長史好好休息。”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點頭,看著藍長浩等人返回官舍驛站的背影。

  翌日,上午。

  江州大堂,燕六郎走進正堂,朝埋頭案牘的某人直接道:

  “明府沒猜錯,藍長史今日一早,帶人出門,去拜訪了城中之人。”

  歐陽戎頭不抬:“拜訪何人?”

  “咱們的王大刺史。”

  歐陽戎頓時放筆,臉龐上露出警惕神色:“他找王冷然做什么,例行拜訪?”

  “不知。”燕六郎搖頭。

  頓了頓,又透露道:

  “明府,我昨夜特意與他帶來的一些桂州官吏喝酒搭訕,打聽到,這位藍長史途徑洪州府時,也曾逗留數日,拜見洪州的朱大都督。”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連續尋兩州長官嗎…”

  就在這時陳參軍走了進來,恭敬稟告道:

  “長史大人,今日王大人突然前來官署,命下官們發令,召集江州折沖府的將領們,進城商量軍務。”

  歐陽戎深深看了眼這位在潯陽王受皇恩成為江南督造使后、開始隱隱向他示好靠攏的陳參軍,點了點頭:

  “知道了,多謝陳參軍。”

  陳參軍連忙擺手:“大人客氣了,小事而已。”

  歐陽戎指摸下巴,嘀咕:

  “藍長浩接連拜訪洪州、江州,王冷然又召集折沖府將士,難道有事涉及軍務?”

  可他實在想不通,遠在千里外的嶺南道桂州,怎么與江南道中部的洪州、江州牽扯關系。

  難道是衛氏從中串聯,也不像,畢竟這么大張旗鼓的過來,未免太明顯了。

  歐陽戎搖了搖頭。

  江州軍務,王冷然一手把持,嚴防死守,從不讓他插手。

  此前他不便明目張膽的干涉,憂慮打草驚蛇,導致現在倆眼一摸黑。

  眼下看來,不能再坐以待斃。

  萬一涉及潯陽王府安危呢?

  “知道了。”歐陽戎頷首,自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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