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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潯陽夜謀

  大周朝大部分的州城,都是仿照長安、洛陽的里坊制度,規劃建成的,方便管理。

  潯陽城亦是如此。

  內有柴桑、濂溪、修水、德化、星子等數坊。

  每一座里坊的大小,幾乎相當于歐陽戎任職過的龍城縣的大半座核心城區。

  里坊四周建高墻,每面開有一個門,叫坊門。夜晚關閉,不準出入。

  但里坊內的各項生活設施齊全,幾乎可以在封閉的情況下,自行運轉無虞。

  各坊高高的坊墻之間,一條條大街上,嚴格實行宵禁,有衛兵巡邏。

  昏而閉,五更而啟。

  不過里坊之內,倒是能暢通走動,擁有一些各自的夜生活,例如青樓歌館、畫舫游舟之類的。

  只是夜禁時,不能相互之間串坊罷了。

  槐葉巷便位于修水坊。

  與勛貴富豪府邸云集的柴桑坊,還有高僧名士、文人墨客愛住的毗鄰匡廬山水的濂溪坊不同。

  修水坊內的府衙官署很多。

  包括江州大堂在內,江州州治官府的大部分權力衙門都坐落在此坊。

  修水坊與緊臨的星子坊一起,也是潯陽城最早建城時的兩座老坊區。

  江州最大的潯陽渡位于這兩座里坊之間,可作為它們的分界線。

  修水坊位于左側,星子坊位右側。

  它們也是唯二的毗鄰江畔的里坊。

  只不過,在潯陽城大多數本地人眼中。

  相比州官老爺們云集、高墻大院高高在上的修水坊。

  匯聚了碼頭船夫、販夫力役、手工藝人,還有大量外地來的討生活者的星子坊,很明顯是臟亂差的代名詞,潯陽城內治安紀律的洼地。

  星子坊的舊屋破房很多,野窯子與流鶯不少,嗯,算得上是另類的城中村了…暫且不談。

  對于這些特點,歐陽戎也是上任了大半個月,走街串巷,把偌大一座潯陽城實地逛了一遍,才歸納熟悉。

  今夜,歐陽戎與謝令姜聚首,輕車熟路的離開了槐葉巷。

  不多時,兩道身影敏捷的翻出了高大的坊墻,輕盈躲過了面色疲倦的宵禁士卒。

  他們特意繞過治安凌亂的星子坊,朝遠處柴桑坊的方向趕去…

  約莫一個時辰后。

  干凈整潔的柴桑坊,一座最近新立的氣派王府內,有一間燈火頗黯的簡樸書房。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齊聚。

  “檀郎,你來啦!”

  離閑一臉欣喜迎上前來,拉著歐陽戎去往上座,歐陽戎微微避讓,轉身坐在主位旁的右手邊。

  二人落座,歐陽戎打量了下離閑,只見他一身紅色的華美長袍,袍上繡有各種祥獸和花卉,是大周親王的衣冠禮服。

  歐陽戎再轉頭,作為王妃的伯母韋眉,亦是如此,一身宮裝,妝容雍容華貴。

  也就離扶蘇,依舊是一身常服,因為長期閑居,在書房讀書,倒比較隨意。

  至于離裹兒,作為大周宗室公主,妝容規格并不比她阿父阿母低。

  一身藍紫深色的石榴長裙曳地而行,雪白額頭的眉心處,新畫的梅妝花鈿,鮮艷奪目。

  離裹兒這些日子沒少在潯陽城達官貴人家的女眷小姐們、舉辦的午后茶會上光彩奪人、一枝獨秀。

  眼下是書房私會,倒沒像白日那樣,薄紗蒙面,高貴冷淡,拒人千里之外。

  似是不久前結束了宴會回府,剛剛沐浴熏香完,她一張鵝蛋小臉素顏朝天,沒有看歐陽戎,低頭默默撫摸懷中雪白貓咪。

  暗淡光線下,一時看不清這絕色小公主的神情。

  歐陽戎也沒在意,回頭道:“恭賀王爺,重歸王位。”

  離閑小慌,死死抓住歐陽戎袖口,用力搖頭:

  “檀郎折煞伯父了,什么王爺不王爺的,喊我伯父就行,檀郎,還有謝侄女,你們與咱們家都一切如初,在龍城時是怎樣,現在就怎樣。”

  “七郎說得對,千萬不許變。”

  韋眉兩手端一盤糕點走上前來,朝歐陽戎熱情道:

  “檀郎別見外,說起來,該咱們恭喜檀郎呢,榮升長史,謝先生和婠婠送了一座槐葉巷的宅邸,咱們豈能落下?略備薄禮一份,等會走前,檀郎務必收下。”

  歐陽戎欲拒,被離扶蘇也抓住了袖口,語氣親切:

  “檀郎就收下吧,這是咱們的一點心意。”

  離扶蘇看著好友歐陽戎,謝姑娘,和其樂融融的家人們,他滿眼笑意,又道:

  “前日逛街,除了為謝家妹妹挑選正裝,阿妹還給檀郎選了一件狐裘披肩御寒,毛質雪白…”

  安靜吸貓的離裹兒抬頭瞪了一眼阿兄:“是阿母說要買,我才隨手挑了件,最后是謝姐姐說好看,欽定了這條。阿兄說話說全點。”

  離扶蘇無奈撓頭:“那不也是有阿妹的一份心意在…好好好。”

  歐陽戎忍俊不禁。

  “檀郎嘗嘗,這是皇宮里送來的貢品花糕,陛下賞賜下來的…”

  離閑、離大郎、韋眉三人熱心的圍著歐陽戎。

  歐陽戎只好捏起銀勺,嘗了口,甜的膩人,可在大周朝卻是常人一輩子也吃不到的貢品美味。

  他嘴砸吧了下。

  其實對于離閑一家人保持的氣氛有些意外。看來流落龍城十幾年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的親情,確實深厚。

  歐陽戎與謝令姜一起,分吃吃完糕點。

  他接過小師妹遞來的白手帕,仔細擦起一根根的手指,轉頭,平靜看了一眼離閑等人臉上的笑意,忽說:

  “現在還沒到徹底松氣的時候。”

  眾人一愣。

  氣氛迅速安靜下來。

  離閑、韋眉、離扶蘇三人露出些嚴肅表情,安靜擼貓的離裹兒也抬頭看向他。

  “伯父,眼下你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回京,不顧一切的回京。”

  離閑精神一振,“檀郎教我。”

  “很簡單。”

  歐陽戎搖頭,只吐出一個字:

  “等。”

  “等?”離閑疑惑,“咱們不做些什么,像顯祥瑞那樣?”

  “該做的已經做了,伯父的心意,與繞圈子的開竅,陛下已經知曉,現在伯父只須茍住,千萬不能犯錯誤,老老實實的‘等’就行了。”

  歐陽戎嘆氣:“而且等的人不只我們,還有陛下,她也在等。”

  “這是何意?”

  歐陽戎瞇眼“試問,陛下恢復伯父爵位,又有治病的借口,為何不直接召回京城?偏要來這潯陽城養病?

  “又為何好巧不巧把我安排來此任職?這些,伯父難道沒想過嗎?”

  離閑臉色凜然:“母后在等什么?”

  “衛氏的反應,相王府的反應,還有滿朝文武的反應,陛下亦在投石問路,伯父伱就是這顆石。

  “不把伯父一家直接召回京城,陛下也在繞圈子。”

  “原來如此,我起先還以為,是母后沒有完全原諒我…”

  “沒有完全原諒只是表象罷了,陛下是一個很‘拎的清’的人,什么人對她有利,什么人對她無益,心中全都一清二楚,否則為何縱容衛氏?又為何重用狄夫子?

  “此非昏君,亦非明君。

  “所以不存在是否完全原不原諒。

  “是否真的母慈子愛不重要,重要的是需不需要母慈子孝。”

  離閑緊張問:“那…母后觀察衛氏各方的反應是為何?”

  歐陽戎語氣冷靜:

  “因為衛氏本就是陛下改乾為周,建立新朝的基本盤,不僅是她的助力,同樣也是隱患,就像一頭四處咬人的惡犬,主人難道一點不怕?營州之亂前,就有尾大不掉的趨勢。

  “可營州之亂后,又不能讓保離派徹底清繳衛氏,這對陛下而言也不利,她豈能眼睜睜看著大乾復辟?皇嗣之位必須傳給同意繼續大周國號之人,哪怕他姓離,也得改成衛。”

  離閑恍然大悟。

  歐陽戎平靜道:

  “眼下既不能放棄衛氏,又不能扶衛氏為正統,那么如何處理雙刃劍般的衛氏,就變得無比重要。

  “哪怕已經有了一個最優解,就是用伯父你來平衡兩家。

  “可陛下并不方便對雙王直說,說他們得不到皇嗣之位。

  “因為此前的衛氏雙王,特別是魏王,與相王、保離派斗了太久太久,為皇嗣之位沖鋒陷陣,被陛下的暗示吊足了胃口,充當陛下的黑手套,不知做了多少天怒人怨之事。

  “精通帝王術的陛下自然不會直接奉告,令他徹底幻滅。

  “所以眼下,調伯父來潯陽城,復位親王,但不直接調回京城,就是要看看各方,特別是衛氏雙王,對于這個趨勢,究竟是何態度。

  “有時候,一件事,你一下子推行到位,各方會反應激烈,而你若是分步來,日拱一卒,大伙反而被分而化之,最后捏著鼻子,勉強接受了。”

  歐陽戎嘆息:

  “陛下現在就是要看看,衛氏反應是否激烈,是要打壓伯父呢,還是拉攏伯父。

  “況且,若真要拉攏,總得給衛氏一點轉變的時間吧,眼下伯父暫居潯陽城,就是緩沖時間,讓雙方接觸,建立信任,而不是等到伯父回京。

  “因此現在,伯父只需茍住,等,等到局勢清晰,看清各方反應,陛下自然會走下一步棋,調伯父回京!”

  離扶蘇忍不住道:“那…衛氏若死心不改,選擇打壓這個苗頭,甚至消滅咱們呢?”

  歐陽戎眼神意味深長:

  “那陛下就要回頭看看咱們的斤兩了,潯陽城都走不出去,更何談以后神都的朝堂。

  “當然,這樣斗起來,對我們與衛氏都沒好處,反而是相王那邊可能樂見其成…”

  謝令姜忍不住道:“可萬一伯父真出事了,那陛下緩解離衛之爭的最優解豈不是無了?”

  歐陽戎嘆息:“作為帝王,豈會把全部希望放在伯父一人身上,自然還有其它備胎后招。

  “小師妹。有時候,歷史選擇的并不是最優解,而是螺旋向上的,權力場上亦然。”

  離裹兒忽道:“為了以防萬一,所以祖母才把你調來了江州城,擔任長史,她知道咱們的關系?”

  歐陽戎想了想,失笑說:

  “那個叫妙真的女官,估計上次回去后,給我‘美言’不少呢。”

  韋眉微微皺眉:“檀郎,你說這衛家人是不是魔怔了,營州之亂后,局勢都已經成這樣,還對皇嗣之位死心不改,難道不知,一旦讓相王上位,衛氏就要死無葬生之地嗎?”

  歐陽戎伸出兩指:

  “若沒猜錯,魏王現在十分糾結,局勢確實不好,可心底又不愿輕易認命,甚至還在期望某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

  “就是新鼎劍。魏王府在龍城縣利用柳家鑄劍多年,就是為了用這個象征盛世的最大祥瑞,博一次勝算…可眼下,這個幻想好像還沒破滅呢。”

  歐陽戎與離裹兒對視一眼,皆壓住笑。

  “另外,衛氏飛揚跋扈這么多年,哪里是說低頭就低頭的,屈居在伯父一家之下?特別是對伯父十分陌生,很不信任,伯父也姓離,誰知道會不會更親近相王?”

  歐陽戎直接問:“伯父,若是以后能回京,你會如何對待衛氏?”

  離閑臉色猶豫,頓了頓,認真道:“我聽檀郎的,檀郎與他們有怨嗎?”

  “他們蠢一點,別‘聰明’到惹我就行。”截胡過不少好處的歐陽戎搖搖頭,又道:

  “為大局著想,咱們要朝對陛下有益的方向走,需要大致做到兩點,第一,順從陛下心意,接受衛氏橄欖枝;第二,表露一個態度。”

  “什么態度?”

  “維護大周正統的態度,伯父先別想著恢復乾統了,甚至咱們回京后,還要離狄夫子遠一點。”

  歐陽戎淡淡道:“這才是陛下樂見其成的。”

  “這…”離閑、離扶蘇、韋眉皆愕然,離裹兒看向謝家姐姐,發現她垂目端坐,像是沒聽見大師兄的驚人之言一樣。

  歐陽戎立馬切換話題:

  “這個還遠…伯父,從現在起,咱們絕不能離開潯陽城一步,這里是陛下給你挑的‘養病之所’。

  “只要在城內,你就是安全的。

  “各方的目光都盯著這里,你若出事,定會徹查到底,一旦被潑臟水,或被找到證據,施害一方,必定會被另一方乘機徹底清除。”

  “明白了,檀郎!”

  離閑用力點頭。

  歐陽戎轉頭看向窗外夜色。

  “風平浪靜啊…”

  眾人轉頭,只見弱冠謀士繼續呢喃:“這才是最讓人緊張的,時刻防備,可哪有終日防賊的道理…”

  離閑想起什么:“對了,京城那邊傳來一個小消息,母后好像要在江州造一座佛像…”

  “此事我已知。”歐陽戎打斷。

  “檀郎準備看?”

  歐陽戎嘆氣:“還能怎樣看?提前選址唄,再從江州府的錢袋子里擠出點銀兩,未雨綢繆。”

  “檀郎有準備就好。”

  書房內,眾人又聊了一會兒。

  離扶蘇咧笑說:“快到元旦了,檀郎可想好如何去過假期?”

  歐陽戎笑了下。

  大周朝的元旦與冬至日是一起過,共計七天假日,類似前世的新年除夕。

  不遠處,偷吃糕點的謝令姜不動聲色的瞥了下快放假歇息的歐陽戎,眸底微微閃爍了下…

  一盞茶后,書房燈火熄滅,一道道身影離去。

  翌日。

  槐葉巷一座宅邸前。

  在羅裙美婦人與銀發少女的送別下,歐陽戎一身緋紅官服走出門,前往江州大堂,開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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