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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蘇府一家子(五千二)

  “縣令大人,上回阿父差我去縣衙補稅,你正好不在,沒能見一面,十分遺憾,今日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

  “蘇兄不用如此見外,在下今日是以令姜師兄的身份拜訪,在下老師又與令尊故交,咱們平輩相交即可。”

  “那…就斗膽稱呼一聲良翰兄了。”

  “正該如此。”

  聽到彩綬報信,歐陽戎暫別小師妹,不打擾她休息。

  出門后,在院外的窄巷里,遇到了等候多時的蘇家大郎蘇扶,二人立馬行禮寒暄了兩句。

  謝令姜是女兒家,沒有允許,蘇大郎自然是不能擅自進她院子,只能在門外等候。

  剛剛走之前,還聽小師妹補充說,伯父伯母對蘇家大郎家教頗嚴,常年在書房苦讀,把各類老師恭請上門。

  若不是小師妹忙著縣衙的事推脫掉了,估計她都得給這個年長她數歲的蘇家大郎當回老師了…可見,整個蘇家都很關注這位長子的學業。

  對此,歐陽戎倒也沒多意外,讀書總比吃喝玩樂好,這么看來蘇府雖富,但家風還行。

  小巷位于兩位女郎的閨院之間,兩側紅墻遮擋、光線略暗。

  巷內,歐陽戎與蘇扶行禮過后,二人相互打量。

  待瞧清楚眼前這個胡子拉碴,頂著黑眼圈的憂郁大叔。

  歐陽戎不禁微微后仰了下,轉頭望向領他來的好像是名叫彩綬的包子臉丫鬟。

  你確定這不是蘇伯父?

  是僅大我兩歲的蘇大郎?

  機敏的小丫頭似乎是看出了歐陽戎眼神里的疑惑,木魚連點器般的點頭,還眨巴眼睛。

  歐陽戎被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好家伙,二十三歲的年紀走出了三十二歲的成熟。

  他回過頭,又悄悄打量了下身前青年,不禁有些感嘆,年紀輕輕就一把年紀了。

  蘇大郎好奇摸臉,“良翰兄為何這樣盯著我看啊?”

  歐陽戎擺手,“沒…沒事,就是久聞其名,終得一見,蘇兄…挺成熟穩重的。”

  “良翰兄繆贊了。”

  蘇大郎臉色欣然,他撓撓后腦勺,似有點不好意思,轉頭看了眼隔壁某位梅花妝女郎的院子,小聲嘀咕:

  “成熟穩重嗎…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夸,阿妹天天說我不成熟,欸。”

  歐陽戎失笑。

  旋即,蘇大郎請歐陽戎去書房一坐,后者今日無事,自無不可。

  二人沿著小巷,邊走邊聊。

  歐陽戎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這位蘇家大郎其實也沒剛剛第一眼看上去那么老氣。

  蘇大郎身材高大,肩膀很寬,而肩寬之人骨架必大。

  走在巷中,他與歐陽戎只能一前一后,都沒法并肩而行。

  再說,雖是胡子拉碴,不過當下男子蓄須卻是大周朝的時尚,倒也不太奇怪。

  反而像歐陽戎這樣不喜歡蓄須的,卻顯得太過年輕,若不是在龍城縣衙,他氣質深沉,雷厲風行,會很容易壓不住那幫官吏老油子。

  另外,蘇小妹還沒見過,但看那日相遇時的身段氣質,想必不差,這蘇家的基因還是可以的。

  蘇家大郎也是相貌端正順眼,就算是成熟的像個大叔,那也是胡子拉碴的憂郁款,而不是油膩款。

  瞥了眼蘇大郎很深的眼袋,籠袖隨行的年輕縣令好奇問:

  “蘇兄這是…昨夜操勞過度?”

  蘇大郎揉了揉日漸憔悴的臉龐,一聲幽嘆:

  “最近學業頗重,昨日經義先生又拖堂,晚上寫功課寫的晚了一點,今早爬起,聽聞良翰兄駕到,就立馬出門了,冠容可能有些不整,良翰兄勿怪。”

  “無妨無妨。只是蘇兄這書讀的…有點強度啊。”

  歐陽戎感嘆一聲,雖二人是第一次見面,但蘇大郎這副學傻了的模樣,讓某人頗為親切,甚至還想傳授點過來人的摸魚經驗。

  果然,卷,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

  哪怕是這位家財萬貫、錦衣玉食的蘇家大郎。

  只是不知道這蘇大郎是在競爭上崗什么東西。

  刻苦讀書的話,蘇家人應該是想讓他走科舉入仕的路子了,不然總不會是經商,或者僅僅守著眼下這一畝三分地的祖業吧?

  不過大周朝的科舉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每年南方取士都不超過一手之數。

  去往書房的路上,歐陽戎本想找話題批判兩句南北士子的不良內卷,可是轉念一想,他一個進士探花郎,好像就是其中最卷的那個,而且還卷死了大伙,最后卷贏了…

  歐陽戎默默閉嘴。

  剛到書房,才一進門,歐陽戎就有些明白蘇大郎為何如此憔悴了。

  他不禁左右瞧了瞧。

  “蘇兄,你這書房怎么這么暗?”

  “良翰兄稍等,我去開個窗。”

  “蘇兄,伱這房間有點擠啊,床榻呢,怎么沒張榻?咦,你把書都擺在地上干嘛?擺的…還挺有造型…等等,這該不會就是你的床吧?”

  “欸,良翰兄小聲些,家嚴和家慈怕我偷懶休息,不允許書房擺放臥榻,多余的椅子也不行,是小妹出的點子,說是讀書時看見床榻就容易打盹,要警惕被外物所擾…”

  “那你這書床…”

  “臨時搭的,桌上趴著睡實在腳麻,偶爾撐不住了,功課又沒完成,我就上去躺躺,只瞇一會兒…不過得趕緊撤了,不能被發現了…良翰兄,來,搭把手。”

  歐陽戎默默上前,過來做客的他,當了回苦力,幫蘇大郎把書分門別類搬回書架,屬實是‘毀尸滅跡’了。

  完事后,歐陽戎擼下袖子,擦把汗,走到書桌旁,一時間竟沒找到能坐的凳子。

  “蘇兄,你這案牘…堆得有點高啊。”

  “稍等稍等,我給良翰兄騰個位置坐坐。對了,良翰兄喝什么茶,我讓丫鬟們去煮茶。”

  “額我都行。”

  “彩綬剛剛送了點廬山茶,正好,就喝這個吧。”

  不多時,蘇大郎院內的丫鬟走進屋子,將煮好的茶水上齊。

  可這些丫鬟的身影,令歐陽戎不禁側目。

  “良翰兄怎么了,可是下人們泡茶手藝不好?”

  “這倒不是,蘇兄,你屋里的這些丫鬟…怎么比你還成熟啊。”

  蘇大郎一愣,看了看外面,長吐了口氣,一臉說來話長的惆悵神情:

  “這也是家嚴和家慈安排的,院子里的丫鬟都這樣,年紀是大了點,不過也挺好,手腳挺勤快的,平時也不打擾我讀書…”

  他又似是無人的下意識碎碎念:“就是晚上睡覺,隔壁屋有個丫鬟呼嚕聲大點了而已。”

  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

  你這哪里是丫鬟,分明都是大媽大嬸…全都是上了年紀的粗活丫鬟。

  人家是紅袖加添香,你這是小米加步槍。

  和剛剛小師妹院子中那些如花似玉的妙齡丫鬟相比…恩,簡直不像是親生的,建議查查。

  而且這般清心寡欲、勤奮讀書…若不是整間書房古色古香,歐陽戎都差點四望去找某考倒計時標語了。

  蘇兄不整順口溜,他是真考研。

  玩笑歸玩笑,目睹這些后,歐陽戎有些肅然起敬,頗為理解蘇大郎為何這般成熟又憔悴了,換誰來都得熬成這樣。

  或許是都喜歡卷,二人有點天然的親切。

  歐陽戎誠懇道:“蘇兄,讀書這事得養好習慣,然后慢慢來,很難一蹴而就,平日里還是要先保重身體。”

  蘇大郎有點感動:

  “多謝良翰兄,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不僅會讀書,還會做事,家里人都不用操心。前日吃晚飯,阿父阿娘又提起了良翰兄的事跡,讓我好好學習,小妹也贊了一句。”

  “什么事跡,都是瞎傳的。”

  蘇大郎搖搖頭,誠懇道:“以后還是要向良翰兄多多請教。”

  歐陽戎搖頭,“請教不敢當。”

  蘇大郎恍然道:“對了,忘了帶良翰兄去見阿父,之前謝家妹妹經常提及良翰兄,阿父也早就想見你一面了,走走走。”

  歐陽戎本想退拒告辭,可耐不過蘇大郎太熱情,二話不說,把他拉去了蘇府西側一間雅致寬闊的大廳。

  在這里,歐陽戎見到了蘇家老爺蘇閑。

  蘇閑是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一身干凈藍袍,文士打扮。

  初見時,他不茍言笑,頗為嚴肅,不過眉眼輪廓與蘇大郎相似,恩,看來不用查了,是親生的…

  另外,蘇閑比蘇大郎精瘦一點,也矮一點。

  但不難看出,此人年輕時應該也是個俊男了,就算是到現在,也是半個帥大叔。

  另外,這位蘇伯父眉頭微聚,自帶些憂郁氣質。

  與天天內卷讀書愁眉苦臉的蘇大郎的憂郁不一樣,這位蘇伯父似是常年累月的心有所擾,這種聚眉憂郁的氣質才會如此深入骨髓。

  歐陽戎與蘇閑父子在大廳見面,自然也是少不了一番客氣寒暄。

  相互行禮問好過后,上首的蘇閑正襟危坐,臉色嚴肅,問了歐陽戎一些恩師謝旬的事情。

  一番交談,這位蘇伯父談吐沉穩,只是看起來古板,但沒多少長輩架子,關心晚輩,頗為熱心。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各自飲茶,大廳安靜下來。

  放下茶杯,蘇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歐陽戎的臉。

  后者抬頭問:

  “蘇伯父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蘇閑想了想,覺得還是需要盡一些長輩的教育義務,他點點頭,指著歐陽戎臉上的兩道紅痕道:

  “賢侄,你這面上傷痕,是何緣故啊。”

  歐陽戎無奈:“說來慚愧,昨晚摘葡萄,梯子不穩,不小心弄倒葡萄架,臉上掛了些彩。”

  頭戴逍遙巾的中年文士挑了下眉,盯著歐陽戎的臉看了會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低頭抿茶。

  歐陽戎見狀,好奇問:“伯父何故發笑?”

  蘇閑合上茶蓋,嘆息一聲:“賢侄,這種事其實沒什么不好說的。”

  歐陽戎微微皺眉,“伯父是指何事?小侄確實沒有瞞報。”

  蘇閑的手掌虛空朝下按了按,似是十分理解,他好聲安撫:

  “賢侄別客氣,今日咱們一見如故,你與大郎也挺聊得來,咱們就不當外人了,有些事,你長輩不在身邊,但伯父是可以給你一些有用建議的。”

  某人愈發不解:“什…什么建議?又是什么事情?”

  一旁,借歐陽戎東風出來喝茶摸魚的蘇大郎,緩緩轉頭,看著歐陽戎,臉色也不禁古怪起來。

  蘇閑感嘆道:

  “賢侄莫要支吾了,劃痕在臉,哪有這么巧的事,我猜賢侄肯定是…家有悍妻,昨夜是不是夫妻打架,被她抓撓所至?”

  雖是問語,可這位中年文士一臉篤定,微笑不語。

  歐陽戎:“…”

  “抱歉,伯父猜錯了。”他搖搖頭,“沒有這事,真的只是葡萄架倒了,況且小侄也沒有…”

  “賢侄莫要回避了,這種事,說出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我們三人,賢侄說出來,伯父還可以給你出出主意,對于這類事,伯父也是一向深惡痛覺。”

  蘇閑大手一揮打斷歐陽戎話語,替他憤憤不平,朝著前方空蕩蕩的大堂義正言辭道:

  “夫者,天也,妻者,地也。怎可乾坤倒置?有些悍婦,竟敢以地壓天,騎到賢侄頭上,真是無法無天,太猖狂了。

  “賢侄無需害怕,夫為妻綱,怎么說都有理,回去后你試著先搬出祖訓,再拿出家法,若還是鎮不住,那就請出長輩族老,一定要壓住悍妻,否則低頭一次,以后就愈發難振…”

  歐陽戎欲言又止。

  蘇閑見狀,拍了拍他肩膀,嘆息一聲:

  “賢侄勿怕,有伯父在,欸,本來想著賢侄年紀輕輕就能管理一整座衙門,應當是獨當一面的強勢性格,卻沒想到也會后宅著火,有此悍妻,欸…

  “沒事,以后若再發生這種葡萄架倒的事情,可來隔壁找伯父商量,若是那悍妻還敢壓天,伯父替你去呵斥教訓,還能讓她翻天不成…”

  就在中年文士揮斥方遒,給賢侄壯氣之際。

  忽然從后屋飛出一盤糕點,精準摔在他腳邊。

  “哐當”一道碎片聲后,全場寂靜。

  歐陽戎好奇張望了下后屋方向,奇怪,糕點還能好端端長翅膀飛出來?

  不過讓他更奇怪的是蘇伯父突然噤聲了。

  寂靜大廳內,某位中年文士低頭盯著腳邊糕點看了會兒,他忽抬起頭,一臉嚴肅道:

  “賢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明家有賢妻,得體持家,怎么還不滿足?難道不知‘女主內男主外’這句古訓嗎?

  “男兒在外面再強勢風光,回到家中還是得聽聽賢妻的話,這叫兼聽則明,賢妻偶爾強勢點怎么了?這才是寶啊!”

  歐陽戎愣住。

  中年文士語重心長的拍了拍歐陽戎肩膀,他椅子下的腳,悄悄把地上糕點碎片劃到一邊藏起來:

  “尋常妻妾只會對你百依百順,哪里管你做的對不對,真正的賢妻才會說那些你不愛聽的話,這是真心為你好,偶爾吵架抓撓一下怎么了?這叫打是情罵是愛。”

  蘇閑盯著歐陽戎說完這些,頓了頓,似是在等待些什么。

  可惜等了好一會,大廳里除了歐陽戎的輕“啊”愕然聲外,只有蘇大郎的低調喝茶聲。

  中年文士似是又被按了一下開機鍵,面上一本正經,繼續開口:

  “賢侄明明在外面這么優秀,怎么回到家這么一點道理都想不通呢,徒惹賢妻被迫還手抓撓,欸,你也不想想,好好的,她抓你干嘛,當然是你有不對的地方啦…”

  他痛心疾首道:

  “你呀你,還來伯父這兒告狀,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伯父告訴你,這事不管怎么說,都是你沒理,還快回去哄哄她!”

  “啊?”

  歐陽戎微微張嘴,看著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便宜伯父,他苦笑道:

  “伯父在說什么啊,小侄真的只是倒個葡萄架。”

  “那也要現在回去,把葡萄架給扶好!”

  “…”歐陽戎。

  就在這時,后堂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哼。

  蘇閑立馬丟下歐陽戎,轉過頭,臉色驚奇道:

  “咦,眉娘你怎么來了,怎么不吱會一聲?哦,你是來看望賢侄的吧。”

  大堂后方繼續傳來女子的聲音:

  “妾身這不是在老老實實請示蘇大老爺嗎,能不能出來見客,可得您點頭才行,不然若是稍有違逆蘇大老爺,又是搬出祖訓,又是拿出家法,還要請出長輩族老,妾身可承擔不起,瑟瑟發抖。”

  蘇閑訕笑,起身茍著腰去迎接,“夫人還是這么喜歡在晚輩面前說笑哈哈哈,快請進,快請進。”

  “哼,可不敢隨便說笑。”

  一個婦人帶著兩個貼身丫鬟從后屋緩緩走出,她有兩條細長眉毛,臉圓唇薄,半老徐娘模樣,氣質又頗為凌厲,此刻就像一把尖刀,斬開大廳內的沉默氣氛。

  蘇閑趕緊上前去扶,可是剛走到長眉婦人身邊并肩而立,他就忽然臉色一變,臉變豬肝色,似是忍疼,不過面對子侄們的目光,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示意自己很好、沒事。

  歐陽戎不禁睜大眼睛,蘇大郎低頭細數杯里茶葉,假裝沒看到。

  韋眉悄悄收回了掐丈夫腰肉的手,她轉過頭,朝大堂內那個瞧著頗為順眼的俊郎君笑道:

  “讓賢侄見笑了,剛剛糕點不小心摔地上,我再去端一盤來。”

  “怎能勞煩夫人操勞。”

  蘇閑趕緊拉住韋眉,然后老臉通紅,朝他們匆匆揮手:“賢侄,你…你們不是還有事嗎,咳要不先回去吧,伯父院里葡萄架也倒了,現在得過去扶一扶。”

  “…”歐陽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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