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光,氣候清涼,正適合趕路。
走了一陣,陳唐發現個問題:他竟不覺得累…
記得前身出來擺攤的時候,由于書篋負重不小,幾乎一路走一路歇的,每走半刻鐘,就得找地方坐下來,喘一會氣。
可如今都走一刻鐘了,一點乏力之意都沒,精神抖擻得很。
這身子,似乎不同了…
難道是在胡家吃喝半個月的效果?
應該如此。
天天能吃飽喝足,身子骨自然會變得強壯。
陳唐不再多想,繼續趕路。不用在路上歇息,速度大有提升,過去大半個時辰的路程,現在小半個時辰便到了,起碼快了一刻多鐘。
州府一如既往般熱鬧,循著舊時記憶,陳唐來到以前擺攤的地方。
這是一條清幽的街道,有個名堂:翰墨街。顧名思義,兩邊開著的,全是出售字畫而或古玩的店鋪。街邊散雜地擺著數個小攤子,便是像陳唐這般落魄的窮酸秀才弄的,日常幫人寫字寫信寫對聯,諸如此類。
翰墨街兩旁多有槐樹,一棵棵撐開綠蔭,煞是涼爽。
陳唐很快在樹下尋個空地,把書篋支起來,墊塊木板,便等于是個簡易小桌,可在上面寫字,當真是居家旅行,必備良品。
“喲,這不是陳老弟嗎?怎么又擺起攤來了?”
前面不遠,那攤子主人有些陰陽怪氣地叫起來。
這家伙姓吳,名“函”,今年四十二歲,是不折不扣的老秀才,舉子試已無望,又當不上塾師,只得到翰墨街來做營生。半個月前,胡家莊招募家庭老師,他也屁顛屁顛去應聘,可惜最后沒選上,因而對陳唐,心里便有幾分嫉妒之氣。
一月一千錢,酬勞極其豐厚,何況胡家小姐如花似玉,每天對著,簡直便是賞心悅目的事,俗一點說,可稱為“財色兼收”,當真是人生樂事。
萬一…
如果萬一跟胡家小姐對上了眼,弄個生米煮成熟飯什么的,下半生都不用愁了。
雖然吳函長得尖臉猴腮的,但也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然而大好機會,卻落到陳唐這小子頭上。
說著,吳函離開攤子,走了過來,打量陳唐一眼,見他面色紅潤,面目越發俊朗,心中的酸意更是難以抑制:半個月前,這小子還是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怎地當了半個月胡家塾師,便養得如此好氣色了?一定是在莊上吃好喝好,天天有肉…
想到肉,他不禁吞了口口水。
陳唐一拱手:“吳哥好生意。”
“好個屁,我都兩天沒開張了。”
吳函莫名有氣,直接爆了粗口,悻悻然回到自家攤上,坐下來,閉目養神。心里想著:陳唐重操舊業,應該是被胡家莊解雇,丟了工作…
這么一想,心情才變得愉悅起來。
翰墨街的生意就這樣,不管是店鋪,還是攤子,大都清淡,店鋪里講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可外面的攤子就沒有這個說法了,天天眼巴巴有幾文錢入袋,才不會餓肚子。
等了一陣,陳唐沒等到顧客,卻等來個衙役,膀大腰圓,一臉兇相。
他叫“王大壯”,專門負責收取翰墨街這邊的攤費,用現代人的話說,叫“工商管理費”,交了錢,才能在街上開攤,否則的話,直接砸攤子。可沒有什么“文明執法”一說,蠻橫得很。
每天三錢,半點不能少。
“咦,陳秀才,好久不見,怎地又擺上了?”
王大壯來到陳唐攤前,滿嘴酒氣地說道。
陳唐把錢交上,這個錢,跑不了。
“哈哈,你是被胡老爺解雇了吧。”
對于他的戲謔,陳唐不愿多理,點點頭。
“陳秀才,快跟我說說,那胡家小姐長得如何?是不是像天仙一般?”
這話一問,嗓子又大,四周聽到的人都不禁豎起了耳朵,做傾聽狀。
雖然被解雇,但陳唐并沒有出賣雇主隱私的惡趣味,沒好氣地道:“胡老爺說了,要是我在外面亂嚼舌頭,就把我舌頭割掉。”
“哈哈,胡老爺的話,厲害!”
王大壯干笑一聲,不再逼問。
他做了幾十年衙役,貌似兇惡魯莽,實在一肚子閱歷人情,頗有分寸。在他看來,涉及女兒名聲,胡老爺是很可能下了禁口令的。另外,陳唐今年剛及冠,年輕得很,雖然出身貧寒,但說不準以后有中舉的希望,所以沒必要在這個問題上欺人太甚,非逼人說不可。
他笑著,向前走,找下一家攤子的主人收錢去了。
陳唐掂了掂錢袋,伸手進去,默默數一遍:二十八錢,全部的家當,就剩這些了。
每天攤費加上飲食用度,這點錢,如果沒生意,三天后便花費殆盡,只能天天喝野菜粥水了。
一文錢難死英雄,陳唐心里不免有些焦慮。
然而枯坐到午飯時間,依然不曾開市,他嘆了口氣,買了三個包子,聊以充饑。
根據以往經驗,上午沒生意,下午只會更加慘淡。
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到了下午時分,天色已不早,要收攤出城回家了。晚的話出不了城,可就悲催,留在城里,住客棧一晚最少得十文錢,如果露宿街頭,被巡邏衙役逮到,還得罰錢…
收拾好東西,背上書篋,出城。
回家路上,心情低落,根本無心觀賞落霞滿天的景色。
將近陳家莊時,已是傍晚,天色一點點暗落,前面路邊坐著個人。
看著眼熟,陳唐一箭步上前,立刻認出來了,恭敬地叫道:“老師,你出來散步嗎?”
那人年約古稀,一頭白發,滿臉皺紋,拄著一根老木拐杖,正是陳唐的啟蒙老師陳松,也是陳家莊的族學蒙師,在族中,頗為德高望重。
陳松咧嘴一笑,滿口稀疏:“不矜,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等我?”
陳唐一愣,問道:“老師找我有事?”
“嗯。”
陳松點點頭:“族中年輕一輩,我教的幾十人中,就你考到了秀才。接下來,你要考舉子試,不可無錢,更不可無經義。老師無能,做了一輩子塾師,攢不下幾個錢來,就做了三卷舉子試的經義,我考了一輩子都考不上,現在,只能指望你了。”
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包袱遞過來:“好好讀,好好考,莫要辜負老師的期望。”
陳唐接過,鼻子微微發酸,躬身一禮:“多謝老師賜書。”
陳松猛地伸手抓住他的雙手,抓得真有力,眼睛睜得大大,目光有些異樣:“記住,你一定要考上舉人!”
陳唐都被他抓得有些疼痛了,見其雙手,枯瘦如鷹爪,又不敢大力掙脫,怕帶倒了他,忙道:“老師放心,我會盡力的。”
陳松嗯了聲,終于松手,轉身慢吞吞離開。
“咦,老師怎么往山那邊去?”
陳唐一怔,剛想叫喊,誰知下一刻,陳松的身影已經不見。
“這,這個…”
陳唐大吃一驚,左顧右盼,都見不到人,他心里有些發毛,想了想,趕緊回村,直接去到陳松家里,就聽到里面一陣嚎啕聲,原來老師臥床數日,一刻鐘前,斷了氣。
聞言,陳唐心中驚悚,啪的,手中包袱掉地,幾本書散落開來。此時覺得雙手手腕疼痛不已,擼起袖子看,就見到兩圈黑紫色的瘀傷,仿佛烙印到手腕上,蜿蜒開來,像兩條纏繞著的小蛇,隱隱有幾分猙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