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牢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他那只胳膊差點燒爛了,皮膚與血肉粘在一起,鉆心的疼,他咬牙切齒,而后回過頭,開始找自己部族那五個傻孩子。
這什么情況,不是說赤方氏是戰敗氏族,連巫都沒了嗎,眼下這個巫是從哪里跑出來的?!
情報錯誤,捅了大簍子!
妘載的聲音把尤牢從惱火的搜尋動作中拉扯回來:
“大個子,你在回頭找什么,幫手嗎?”
尤牢喘著氣轉過腦袋,盯著妘載,而妘載則是道:“讓你的人退回去。”
尤牢咬牙,神情變幻,好半天才從牙縫里蹦出字來:“赤方氏....巫....你.....赤方氏應該沒有巫才對啊......”
妘載語氣不容置疑,居高臨下而俯視他:“讓你的人退回去,聽不懂嗎?”
尤牢面色極沉,聳動著鼻頭,粗糙的皮膚上因為鉆心的疼痛而滲出汗水,與灰塵結合,顯得油膩。
巫在山海的地位是很高的,即使是小部族的巫,中等級別的部族頭領也不敢惡語相向,因為你不知道這個巫他有什么底牌,是哪路神靈血裔,而能和巫平等對話的,也只有巫。
但是,赤方氏是戰敗的氏族,他們是從中原遷移而來的,戰敗的氏族,眼下連一個能摹刻圖騰的少年戰士都見不到,火種與樹種一滅一枯,這種部族,即使是有巫.....那又如何?
尤牢的手依舊在抖,肩膀聳立突起,扭曲著神情,道:“赤方氏的巫!我好歹也是一部之長,你敢在這里......你們不過是一個戰敗的氏族.......”
妘載伸出手,那股灼熱的氣息再度翻滾:“與我為善者,善之,與我為惡者,惡之,怎么,還想試一試?”
尤牢面色猙獰,他的頭顱從微微低垂轉向抬起,對妘載道:“赤方氏的巫,你的部族之中,連一個像樣的,能摹刻圖騰的戰士都沒有,你要怎么與我為惡?”
“傷了我....巫確實是地位崇高,但是你....赤方氏要與侔洪氏為敵?就憑你們一千人.....”
高溫與灼熱氣,化為風與火,再度席卷,瞬間蔓延到尤牢身前,尤牢嚇了一大跳,差點一個踉蹌跌倒,而妘載瘦弱的身體,站在火與光的后面,噼啪的火聲與靜謐的光華從他的手臂上釋放,那雙眼中,帶著的是兇狠與威嚴。
“一千人也可以死戰,至少宰了你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妘載嚴肅道:“而且,你侔洪氏敢來我赤方氏搶糧,便不許我反抗?你不要忘了,山海的規矩,若是我們沒有巫,確實是沒有資格和你叫板,但是我們有巫。”
“既然雙方都有巫,這事情就不是你說了算,巫,可以上達天聽.....你不服,可以由山神裁決!”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你在面對一位‘巫’!”
尤牢不住吸氣,面皮和抽筋一樣跳動。
上達天聽,也就是部族的巫有直接覲見“山神”的權利,洵山氏和柴桑氏是這里的主宰,而這一次搶糧,也是因為侔洪氏不想割肉,所以才準備從就近遷移過來的赤方氏身上回點本錢。
尤牢露出牙齒,吐出了可怕的氣息,狠狠磨牙,但依舊沒有說話。
后面,侔洪氏的巫走了過來,聲音洪亮,中氣雄渾:
“伏以天聽無私.....!”
妘載接口,語氣平靜,神色肅穆:
“神威有赫!”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侔洪氏的巫并不客氣:“赤方氏的巫,你們來自中原,并不是這里的子民,但如果遠行者要在這里停留,也必須為山神獻上祭祀之物。”
“我們只是想幫你們一把,別無他意。”
妘載也沒有想和他套近乎,直言道:“現在不是,但很快就是了,赤方氏乃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祭祀的事情,我們比你們熟。”
“而且,剛剛你們不是還在說,要收取我們的糧食,充當酬勞嗎?”
侔洪氏的巫皺起了眉頭,妘載道:“祭祀之事乃是山海間的頭等大事!汝等既已愿奉神以貢物,卻又心思不誠,不能全心全意為神靈選擇,反而在祭祀的時間內,去剝削遠來部族,這是要敗壞洵山氏的名聲,以至于使洵山遭到山海眾部族恥笑么?”
“畢竟只有野地中的碩鼠才會想著多搬些糧食。”
侔洪氏的巫淡淡道:“當個碩鼠也沒有什么不好,起碼族人能吃飽,山海的規矩,本族優先。”
妘載嗤之以鼻:“那你應該去搶洵山,柴桑,告師,他們的糧食更多。”
“人啊,日食粟米三升,方夠活命。你搶我赤方氏的糧,以你部族的人口,若要均分,怕是一日,一人,連一升都分不到,不如去搶大族!你一天,能吃六七升,上不封頂呢。”
妘載這話說出來,赤方氏的人頓時發出嘲笑,同時妘舒擦了下嘴角的血,罵道:“一群憊懶的夯貨,貪食的狶豚(野豬)!”
“汪汪!嗷!”
狗子搖著尾巴,齜牙咧嘴,附和著妘舒的話。
侔洪氏的人想要上來,但是妘載立刻把目光掃向他們,這些戰士腳步一頓,同時,侔洪氏的巫也開口了。
他嚴肅道:“祭祀是頭等大事,赤方氏的巫,我們只是想幫你們一把,畢竟你們要遷移到閼之澤南部,我們是怕你們耽擱了時間。”
妘載也是嚴肅:“再說一次,我們感謝你們的好意,但至于祭祀,這種重大的事情,怎好假手于人,我們自己有胳膊有腿,就算是爬,也會把祭祀的糧食運到洵山,送達告師,更不敢耽擱祭祀的時日。”
“而且,你們怎么知道我們要遷移的位置的?”
依照記憶,他們渡過江水后,除了洵山氏的人,這侔洪氏根本沒有和他們接觸過才對。
侔洪氏的巫眼皮微垂,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似不經意的輕聲開口:“天聽未必向著你。”
妘載神色鄭重且威嚴,并不退讓:“天聽確實是未必向著我,但對你,對洵山,柴桑,告師,也都未必有好處。洵山失顏面,柴桑失威信,告師更要承擔監察不力之罪,最后一切罪責都甩到你部的頭上!”
“洵山雖不比中原,但想來,規矩還是有的,無規矩不成方圓,不成天地!你就這么甘心,當個替罪的?”
侔洪氏的巫開始沉默。
“屆時,赤方雖滅,但侔洪必衰,而且你我兩家,不死不休,我赤方只要有一人活下來.....!”
妘載的聲音有力且清晰:“山海的規矩,弱者卑微強者亢盛,但天地從不偏向任何人!我等先祖曾與山神地獸相爭斗,方才立足這千山萬海之間。”
“祭祀山神的貢品自然當給,但若是給予侔洪氏......赤方雖卑,猶是伏龍!我等乃中原炎帝之后,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自古至今歷一十四帝!便是真向你納貢稱臣,你侔洪氏.....又受得起嗎!”
“你身為巫,當權衡利弊!”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有膽子你就開干!這時候萬萬不能退讓!
妘載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踏出一步,他手掌張開,當中那個高溫的奇點再度出現,四周的大氣開始涌動,風也不受控制,而灼熱的火浪與獵獵光明,則是時隱時現,不斷閃耀。
赤方氏的少年人們屏住了呼吸,他們如看珍寶一樣的看著妘載手掌中的璀璨光芒。
巫術!來自神靈血脈,覺醒之后,所能通達天地的偉大力量!
或握風雷,或捉龍蛇,或引大雨百獸!
這是他們的巫!
只要有巫在!他們就沒有可怕的!巫,一定會保護他們!
隱隱約約,赤方氏少年們的士氣又提升上來了,個個握緊拳頭,神情堅定。而這一點,被侔洪氏族長尤牢,以及巫敏銳的感覺到了。
尤牢齜了齜牙,巫則是沉默了。
侔洪氏的戰士們面面相覷,這時候都不敢向前了。
貨真價實的巫術,高溫與灼熱,氣與風都沸滾,焚天般的氣焰如海潮般涌動!
神威可怖!
而妘載的聲音鏗鏘,又如震雷,侔洪氏的巫沒有回應。
他的目光在那個光點上,那確實是一種巫術,并且極高的溫度,顯然不是尋常的“火”。
巫有些忌憚,他沒有見過這種巫術,是火的異常化么?
但這未免太過璀璨與灼熱,簡直就像是.....
巫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那個光圈,那道光芒照耀在這山海,在并不久遠的數十年前,天空中,這道光明曾經化為十片。
是的,就像是太陽一般,不可直視。
他沉默不語。
如果要論數先祖,南方確實是沒有什么厲害人物,而且一直向中原稱臣,而侔洪氏的先祖號為尤侯,但也不過就是一只白皮大水牛而已。
說起來,赤方氏的血脈確實是比他們要高大上許多,但關鍵點不在于這里,而是在于妘載之前的分析,確實是這樣,如果真的讓妘載上達天聽,天聽雖然未必會幫助他們,但最后的結果,侔洪氏也必定被放棄,從此衰弱下去。
為了這點糧食,最后拼個兩敗俱傷,就算是自己贏了又怎么樣?最后帶來的結果,確實是.....
不太值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