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些底層胥吏差役,洪承疇以往素來是不會正眼去看的。他洪承疇也是堂堂進士出身,身為二品尚書,絕對是高高在上,這些胥吏在他眼中不過是賤民罷了。
雖然選擇背叛了士紳階層,一心跟隨皇帝力行革新,雖然也跟著喊人人平定的口號,但在洪承疇心中,對人人平定是不以為然的。萬物生來便有貴賤之分,高居廟堂者豈能和愚昧無知的賤民平等?根本是不可能的嘛。
在洪承疇看來,人人平定只是皇帝宣傳的口號,為的是爭取小民之心,以小民和士紳階層抗衡的手段而已。
等到推翻現有的士紳階層,重建制度,必然會有新貴取代原先的士紳,而小民還將是小民,永遠是小民!想平等,怎么可能嘛。
自以為了解皇帝的心思,洪承疇對使用底層小民并不排斥,也會設法收攏小民之心。
來到南京城之后,一開始洪承疇還和勛貴士紳們虛與委蛇,希望能借助他們抵抗江西反賊,先把南京城守住以后再說。
然而到了現在,洪承疇已經意識到,想依靠上層抵抗反賊是不可能的了。因為皇帝一系列的作為已經逼得這些上層離心離德,不管是勛貴還是文官,還是士紳,都希望朱由檢下臺,換一個新的皇帝繼續統治大明,比如在江西擔任監國的朱由崧。
而徐弘基和傅振尚等人的陸續來訪,更讓洪承疇意識到了危險的到來。若是再不采取手段,恐怕南京城真的就保不住了。
雖然南京城守不守得住,對朱由檢來說,影響并不是很大,即便南京城被反賊攻下來也沒太大關系,大不了重新收復就可。只要孫傳庭能從河南抽出手來,率領三萬禁衛軍渡過長江,再配合江東四府的鄉兵,足以擊敗反賊收復南京。故而朱由檢對洪承疇期望并不太高,只是希望他能守住南京一段時間,給孫傳庭剿滅河南反賊的贏得時間而已。
但對洪承疇卻不同,能不能守住南京城關系到他未來在朝廷中的地位。若是南京真的在他手中被反賊攻下,哪怕皇帝朱由檢不在意,但對他來說卻也是一個難以洗刷的污點。
溫體仁、孫傳庭等人在河南突飛猛進,平定了數十萬河南反賊,他卻連南京城都守不住,將來怎么和溫體仁爭奪丞相的位置?
所以南京城一定是要守住的,守住的同時,能擊敗二十萬反賊最好。若是真的能憑借南京城擊潰袁崇煥二十萬反賊,憑借此功足以奠定在崇禎新朝中的地位,便是溫體仁能夠平定河南也無法與自己相比。
畢竟河南的只是一群造反的農民,而攻打南京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反賊,是要和皇帝爭奪江山的!
為了守住南京城,洪承疇不得不采取一切手段,既然勛貴士紳們靠不住,那么就走群眾路線,發動底層幫自己守住南京。所以他才召集一府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的胥吏差役兵丁,動員他們幫助自己守城。而既然懷疑文官們有陰謀,應天府尹和兩個縣及五城兵馬司的官員,他干脆一個也不用。
在高臺上,洪承疇當場宣布,從今日起,一府兩縣和五城兵馬司的胥吏差役兵丁直接聽從總督府的指揮,不必理會原來上官的命令。
胥吏差役們盡管疑惑,卻也不得不聽,而且很樂意聽從洪承疇指揮,因為他們也知道現在在整個南京城中,眼前的這位總督最大,而且聽眼前這位總督的話,會有很多好處。
洪承疇接下來宣布,從在場的胥吏中抽調了二十余人入總督幕府,負責協調指揮整個守城事宜。
被抽中的人盡皆大喜,他們都清楚,能得到總督大人的信任,日后必然會飛黃騰達說不定真的能由胥吏變成有品級的官員。
接下來,對守城事宜,洪承疇進行了安排。先是派遣胥吏差役負責征召青壯,要求一戶出一個男丁,但并不白出,每個男丁參與守城期間,會有官府發放錢糧,每日五斤糧食或者四五十銅板這樣子。給的錢糧不算少,比很多苦力做工收入還要高那么一點點。
“總督大人,給民壯的是不是太多了?像這種守城直接征召民役就行了,誰敢不聽官府的?頂多管飯就行了。”有胥吏對洪承疇道。
洪承疇頓時皺起眉頭:“胡說八道,這些民壯守城是要和反賊作戰的,是要冒著生命危險,豈能虧待了他們?錢糧的事情你們不需要考慮,但要記住一點,所發錢糧任何人不許克扣,膽敢有貪污者,哪怕貪污一文錢一斤糧食,定斬不饒!”
“我等不敢”洪承疇殺氣騰騰的話語震懾的這些胥吏膽戰心驚。
“爾等要記住,眼下是你們人生中最大的機會,只要能守住南京城,你們所有人都能由胥吏變成正式官員,不要因為一點小錢而丟了自己性命壞了自己前程。對錢糧發放,會有專人進行監督,事后更會有人詢問民壯,爾等不要有僥幸心理。”洪承疇語重心長的道。
“總督大人放心,若是貪污一文錢您盡管斬了我!”
“是啊,我們不敢。”
眾胥吏紛紛保證道。
洪承疇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他清楚,最貪婪的就是這些胥吏,從普通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就是他們。但那是以前,現在有了晉身為官的可能,想必大部分人都知道該怎么做,和貪一點錢糧相比,很明顯還是光明的前程更加重要。
洪承疇自然知道如何驅使這些胥吏,無外乎恩威并施罷了。而這些胥吏差役都來自府縣,他們最是熟悉南京城內百姓,而府縣實際的事務其實多是這些胥吏負責,府尹縣官們其實并不做具體事務。只要能控制住這些胥吏差役,征召民夫幫助守城只是小事一樁。
“總督大人,城中權貴太多,對他們該怎么辦?”有胥吏問道。
南京城內權貴太多,不管是勛貴還是勛貴們的家人,還有那些士紳士子,哪一個這些胥吏都惹不起,從權貴人家征召壯丁守城,這些胥吏差役可不敢去。
“普通百姓出壯丁參與守城,權貴人家出錢出糧。這些權貴不需要你們去理會,你們只需要列出這樣的權貴之家名單,以及其家壯丁、店鋪、田產等詳情,然后按照其家情況制定該繳納錢糧數額,我會派人去其家征繳錢糧。”洪承疇道。至于派什么人去,自然是常五領銜的錦衣衛了。
這南京城中,權貴最多,僅次于北京城。幾十家士紳,哪一家都根深枝茂,再加上衛所世襲官,以及數量眾多的士紳士子,還有背景深厚的商人,這些人不是胥吏們能惹得起的,到時就需要錦衣衛登門拜訪了。
而權貴多,意味著征收的錢糧也多。普通百姓出人出力幫忙守城,權貴人家自然應該出錢出糧,這很公平。
反賊即將到達,洪承疇做事也雷厲風行,各種命令陸續發出,兩三千胥吏差役兵丁立刻動作了起來。差役們拿著總督府的文書,挨家登門,開始征募民壯,沒征召一批,則按照里坊組織起來,由官府胥吏差役擔任頭領。
“牧齋公,傅振尚怎么做的事情?”深夜,張溥匆匆來到錢謙益府邸,敲門進入被帶進書房后,劈頭便問錢謙益道。
洪承疇竟然寧愿使用胥吏,也不肯把組織民壯事情交給南京文官們,這件事真的出乎了張溥意料之外。
“傅振尚說洪承疇只肯讓他入總督府參贊軍機,根本就不提組織民壯的事。”錢謙益苦笑道。
“洪承疇使用的差役都是應天府和江寧、上元兩縣所屬,不行的話就通過應天府尹和江寧上元縣令控制這些差役!”張溥咬牙道。
錢謙益搖搖頭:“我已經讓人和府尹及兩位縣令接觸過,據他們說,他們衙門已經空了,胥吏差役們被總督大人統統弄到了總督府做事,現在便是他們也無法號令昔日的下屬。”
“好狠啊!”張溥喃喃道,“姓洪的警惕性太高,這是防著城中的文官們作亂啊!”
南京城內一百多萬人口,征召五六萬青壯守城并不困難,而有了這么多青壯幫助守城,袁崇煥想攻下南京難度加大很多。
“不過還好,至少還有勛貴們幫咱們!”張溥喃喃道。
控制不了青壯,但能把南京守軍控制住也好。南京軍隊向來是勛貴們的自留地,勛貴們在軍中經營了兩百多年,其族人遍布軍中,其影響不是洪承疇所能消除。
洪承疇可以通過胥吏差役控制民壯,但想用同樣的辦法控制南京軍隊的話基本上不可能。除非洪承疇不準備用南京的軍隊。
南京城軍隊十多萬,實際軍隊也有兩三萬人,若是洪承疇不用的話,只能靠著他帶來的四千標營和新征召的民壯守城了,那想想都不可能。
“嗯,只要魏國公和沂城伯他們站著咱們這邊,事情便可為。”錢謙益也點頭道。
次日中午,城外傳來消息,江西二十萬反賊終于到了,正在距離南京二十里外安營扎寨。
洪承疇當即以江南總督的身份下令全城戒嚴,所有百姓無事者不許上街亂逛,并派出標營騎兵在城中巡邏。整個南京城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張溥黃立兩人縮在外城的一處宅中,密切的關注著城中的消息,然而因為戒嚴,他們也不敢再隨便亂出,對城中的局勢一時間也難把控。
到了下午時,消息總算送了進來,他們得知洪承疇把原先南京軍隊都分排在南京外城守衛,然后自己率領四千標營負責守京城。
南京城共有宮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城四重城垣,外城城墻長度達一百二十里,若是想守住這么長的城墻,至少需要十多萬軍隊。而若是按照兵冊上,南京城的守備兵力還是充足的,但問題是這么多年來,軍戶逃亡,以及吃空餉喝兵血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以至于實際軍隊數量不足三萬。兩萬多士兵,便是連城墻垛口都鋪不滿。
“那洪承疇也曾統率兵馬,而且取得了對蒙古人的勝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的是名不副實!”張溥笑道。
南京城內外城墻之間面積很大,卻多為農田山川湖泊,南京城的百姓大部分都住在京城也就是內城之中,以南京城現在的兵力,守衛內城還力有不逮,洪承疇卻要守住外城,這在張溥看來實在是有些弱智。
特別是現在,有了魏國公徐弘基和沂城伯趙之龍為內應,袁崇煥大軍攻入南京更是輕而易舉!
“不要小瞧了洪承疇,也許他就沒想著守住外城?”錢謙益卻道。
“牧齋公是說”張溥愣了一下。
“洪承疇不肯讓傅振尚等文官負責組織民壯,是因為他對南京城的文官士紳新生警惕。而對徐弘基和趙之龍等勛貴,洪承疇如何會放心?洪承疇肯定知道,南京城原本的軍隊都被勛貴們滲透的厲害,根本不足用。他定然會害怕,城內的軍隊會里應外合放敵軍入城,所以才把原本守軍都趕去外城。”錢謙益分析道。
“可是這樣是把整個外城以及兩三萬守軍拱手送給袁崇煥啊,難道洪承疇就打算靠著他那幾千標營守住南京不成?”張溥狐疑道。
南京內城城墻周圍也有七十里長,僅憑數千軍隊想守住這么長的城墻怎么可能?
錢謙益搖搖頭:“別忘了還有新征召的民壯啊。四千精兵再加上數萬民壯,足以守住內城了。”
“好毒啊,不放心原本的守軍,便把他們趕到外城自生自滅,內城只留下信得過的軍隊!”張溥倒吸一口涼氣。
“別忘了,洪承疇手中不止那四千標營,城北的長江中還有一支水師,連水師士兵加起來數量也超過了萬人。”錢謙益嘆道,“洪承疇此人還是很厲害的,袁崇煥要想攻下南京城,沒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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