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很惶恐,從皇帝的言辭他清楚的感覺到用不了多久,江南便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到時還不知道有多少士紳人頭落地,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整個江南恐將會一片大亂。而造成一切的竟然是當今皇帝,擁有強大武力的皇帝,這更讓他有一種無力感。
所以必須說服皇帝,說服皇帝放棄在江南暴力亂來的想法。這一刻,陳子龍感覺整個江南都壓在自己肩上一樣,江南能不能躲過此劫,就看自己接下來能否說服皇帝了。
“陛下請聽臣一言......”一句話后,陳子龍又沉默了片刻,他在醞釀著接下來的華語。
朱由檢靜靜的看著陳子龍,并沒有催促。在朱由檢眼中,面前這個年輕士子文采飛揚可謂天下英才,自己辛苦培養的人才中,除了張煌言能勉強和此人相比,其他人哪怕科學院商貿學校最優秀的學生,也都無法和此人相提并論。
天下的英杰之士,大都出自士紳之家,能在千軍萬馬中考中舉人進士的,無一不是人中之杰。盡管心中對士紳階層十分不滿,朱由檢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陛下,江南乃大明最精華之地,江南各府文氣之盛冠于天下,若是陛下在江南像在山東那樣,對士紳抄家屠戮,臣恐江南精華不再,風流不再,對朝廷對大明絕對是無法彌補的損失!”陳子龍開口道。
朱由檢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什么風流不再,風流也是士紳文人們的風流,和普通百姓何干?又與朕何干?朕一生也未必能再來江南第二次。只要普通百姓能過上好日子,這種風流不要也罷!
看著皇帝臉上的表情,陳子龍心中一慌,語速變得快了起來:
“江南之繁華冠于天下,但繁華之原因并不僅在土地之肥沃。當然江東之地,魚米之鄉,田地畝產高于其他地方。但陛下也許不知,最近幾十年來,江東各府已經很少種植稻米,更多的是種植桑棉。江東各府上交朝廷之漕糧,更多是從江西、湖廣購買。因為種植桑棉之利遠高于種植稻米。
蘇州之絲綢,松江之棉布,行銷整個大明。絲織、印刷、造紙、建材、造船、釀酒、制茶、榨油,蘇松之地有著太多的工坊商業,而這些才是江南繁華的真正原因。而無數江南百姓也參與其中,在各種工坊做工養家糊口。而這絕大多數的工坊商業,有大量的士紳參與其中。
若是陛下對士紳動手,整個江南的工坊商業將遭受嚴重打擊,到時將會有無數百姓失業,無以養家糊口。到時江南必將大亂,陛...,朝廷恐將人心盡失。
陛下須知,江南和北方之地不同。北方主要靠農業,士紳百姓皆靠種地營生。而江南各府,無數士紳百姓,更重視工商。還望陛下能聽臣言,慎重行事。”
陳子龍垂下頭來,他已經將該說的都已經說出,如何決斷已經由不得他做主。
朱由檢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陳子龍沒有說什么微言大義,也沒有說什么圣人之言,竟然從工商這個角度來勸自己!但朱由檢不得不承認,陳子龍說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江南和北方真的是不同的,北方各省完全是農業社會,各種工坊非常之少。而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之地,才是大明真正的經濟中心,工業中心,商貿中心。
游歷過后世的朱由檢清楚,一個國家要想強大,光靠農業是不行的。現在已經不同于以前,西夷人正在崛起,正在瘋狂的在全球殖民,到處霸占土地。在和西夷人的競爭中,大明早已經落后。而未來的時代,將會發生所謂工業革命,西夷人將完全超越大明。
若是江南的工商業遭到摧殘的話,恢復起來還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很可能會錯過和西夷人競爭的時機。
身為大明帝國的皇帝,朱由檢知道自己不能只著眼于眼前,還要立足于未來。
“閻應元,你對江南士紳怎么看?”朱由檢一時間無法決斷,看到了在一旁靜靜站著的閻應元,下意識問道。
“陛下,臣出身于胥吏之家,見識少,很多事情也說不好。”閻應元道。
“有什么說什么,說錯了朕也不會怪你。”朱由檢道。
閻應元出身于胥吏家庭,并不是士紳,和士紳也沒有太多瓜葛,說出的話應該比較中立。
陳子龍也看向了閻應元,不知道閻應元會如何評價士紳。
閻應元默然片刻,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問自己這個問題。從剛剛皇帝和陳子龍的對話中,他聽出了皇帝對士紳非常不滿,有對整個江南的士紳動手的打算。在營地等待考試的時候,他也從其他人口了解到很多東西,也聽說了皇帝數年前在陜北,幾個月前在山東的作為,對士紳官吏那是真狠!再聯想皇帝通過考試大規模招募官吏的行為,這是要用這些官吏取代各地官府,重建地方官府的打算,這已經是要對士紳動手的征兆。五千精銳的禁衛軍,萬余福建水師,手握強大的軍隊,再加上這三千招募后經過培訓的官吏,足以把江南掀個天翻地覆!
想到未來要發生的事情,閻應元只覺得渾身激動,能參與這樣的事情,若能再好好表現得到皇帝賞識,自己將來的前途將會不可限量。誰說只有科舉才能做官,自己這個胥吏家庭出身的也未必不能。當然前提是要掀翻士紳階層、改變大明現在科舉制度。
若是以往,閻應元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想都不敢想,實在是士紳階層力量太過強大,士紳階層在江南的影響簡直是遮天蔽日!而現在,有皇帝帶領,還有是什么是不能做的?對江南士紳階層,胥吏出身的閻應元可沒有多少好感!
“陛下,臣出身普通人家,學識低微,對國家大事并不知曉,也不敢妄言,只能說一說臣的一點粗淺認識。”
“若說臣對江南士紳的了解,可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江南冠蓋輻輳之地,無一事無士紳把持,無一時無士紳把持,有司惟力是視’!”
陳子龍的臉色頓時陰沉如水,閻應元這話實在是太狠了!
“臣并非虛言夸大。臣父乃是衙門吏員,臣雖然是北直隸人,卻打小在江南長大,自認對江南情形了解甚多。”閻應元繼續道。
“江南士紳居鄉行徑,歸納起來,約有如下數端:
一是干預行政,把持鄉里。江南士紳以其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影響力,請托干謁,干預地方行政,時時事事無不要體現其意志,維護其利益。蓋因其在朝野力量太多強大,府縣官員遇事也不得不征詢士紳意見,否則政令便難以通行下去。
二是侵奪小民田產。江南縉紳仗勢欺人,指使縱容家人子弟奴仆侵奪田產,刁鉆殘暴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吳中士大夫,田連阡陌,受請寄,避徭投,貽累閭里。士紳們倚勢恃強,視細民為弱肉,上下相護,民無所控拆也!靠著巧取豪奪,強逼百姓投獻,很多士紳動占有動輒數萬畝、數十萬畝膏腴田產!而普通小民則無立錐之地,只能賣身為奴,或當佃戶,或入士紳開辦工坊做工,賺取微薄的薪資養家糊口。陳兄剛剛說江南之繁華,其實不在士紳,而是建立在無數小民血肉之上!
三是肆意奴役鄉民。縉紳賤視鄉間小民,頤指氣使,任意役使。士紳們但有營建之事,便驅使鄉民為其做事,絲毫不顧鄉民之利益,頤指氣使,役使鄉民,仿若官府一樣。
四是蓄奴成風。人奴之多,吳中為甚,其專恣暴橫,亦惟吳中為甚。士子一旦科舉得中,得錄官籍為紳,便有無數鄉民投靠為奴,為的是躲避朝廷賦稅。此種情形看似出自百姓自愿,其實更是無奈選擇。因為士紳霸占兼并太重,沉重的賦稅落在小民頭上,小民被壓得喘不過氣,而不得不投靠士紳為奴以求一時松快。然而一旦投靠為奴,便完全失去自由。對士紳來說,投靠為奴的小民予取予奪,鞭撲責罰,致殘致死,毫無人仆忍受不了百般虐待,一有機會,即反抗主家,是為奴變。
江南之地,奴變多次發生。陳兄是松江華亭人,當知道松江奴變之事。松江董傳策,性氣剛戾,待下嚴酷,被家奴殺死。華亭董其昌,宅第被鄉民焚毀。太倉、上海、嘉定、昆山、石門、金壇、溧陽等地也都發生過奴變,奴仆忍受不住士紳欺辱,群起暴動,索契殺主!”
聽到這里,朱由檢看向了一旁的陳子龍,就見陳子龍默然點頭。閻應元說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他無法否認。
“五是奢侈荒淫,醉生夢死。江南士紳,宦囊既豐,又兼營市利,鯨吞小民脂膏,百般役使細戶弱民,積累起了巨額財富,身處繁庶之區,又見過世面,因而講排場,擺闊氣,蓄優童,擁麗姬,精賭術,已屬尋常,甚者荒爛,追求畸形生活方式,了無讀書士人之氣味。
江南之地,貧者無立錐之地,遇到災年,無數百姓背井離鄉上街乞討,餓死無數,路邊白骨遍地。而蘇州城中,太湖之畔,亭臺樓閣,畫船之中,絲竹聲聲,士紳孝廉擁姬豪飲,醉生夢死。
如此江南,是士紳之江南,江南之繁華,又與小民何干?”
一口氣說完,閻應元閉上了嘴巴,只覺得神清氣爽,心中塊壘頓消。他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對生活艱難的小民十分憐憫,早就看不慣那些作威作福的士紳了!
陳子龍則震驚的看著閻應元,平日里和閻應元交往,覺得閻應元為人溫和,卻沒想到他對士紳抱有如此大的敵意!閻應元如此,其他人呢?那無數被奴役被欺壓的小民呢?他們對士紳們又抱著什么態度?陳子龍可以想象。
若是皇帝宣布對付士紳,整個江南根本就沒人會為士紳站出來,無數百姓恐怕會拍手叫好,無數奴仆會奮起舉事,向他們曾經的主人揮刀。到時恐怕不需要皇帝親自動手,千萬奴仆便會把整個士紳階層撕成碎片!想到那種后果,陳子龍頓時不寒而栗。
“陛下......”陳子龍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勸說皇帝。
朱由檢很是欣慰的看了看閻應元,沒想到這個后世的抗清英雄,竟然有這樣的見識,竟然清醒的認識到江南的情形。此人,可堪大用!
“閻應元的話你聽到了,可有什么錯漏之處,你盡可以駁斥之。”朱由檢對陳子龍道。這陳子龍也是人才,只要觀念能轉變過來,能拋棄自身士紳立場,也是可以用的。
陳子龍默了默,他知道閻應元說的都是真的,強行辯駁只能是詭辯,他不屑為之。
“閻應元所言皆不虛,但臣要說的是,士紳也分好壞,也有很多心懷國家之人,也有修橋補路愛惜百姓良善之輩,不可一概而論之。”陳子龍只能如是道。
因為他知道那樣的士紳實在太少,也許有士紳比較善良,但架不住其家人其奴仆打著其名義作惡。那接受投獻兼并土地這一點來說,整個江南,就沒有一個士紳沒有兼并田地的行為。自己家也是如此,陳家數千畝的田地,皆是兼并而來。
“其實朕很想知道,在爾等士子心中,國家與百姓,和你們家產田地相比,哪個更重?”朱由檢看向陳子龍,饒有興趣的問道。
“當然是國家百姓!”陳子龍不假思索的道。他是真的讀書人,從小讀圣人之言,在他心中自然是國家百姓更加重要。若是國家遇到為難,讓他舍家為國,他會毫不猶豫半點不皺眉頭!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陳子龍也是這樣做的,他的后半生都在抗清,都在為了恢復大明而奮斗,為此付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朱由檢微笑道。
陳子龍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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