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宣幽王殿下進京,他們誰也沒有太過擔心,幽王殿下扭轉了北境的戰局,殷世子也準備好了北境大小官員、豪紳們的罪證,準備隨后朝廷興師問罪,就上奏朝廷。
如此一來,幽王殿下縱子行兇的罪名,也不成立了。
那一日,父親突然讓他帶兵巡邊。
他與父親名義上斷了親,但消息隱而未發,未到需要決擇的時候,父親依然會照看他幾分。
他并沒有多想,北境戰危之時,父親身為北境父母官,自然也站出來輔戰,巡邊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沒有懷疑。
直到,他在狹裕關接到長興侯異動,察覺了不對,中途返回之后,遠遠就從城門外,看到沖天煙云滾滾。
等他趕到幽王府時,大火轉頹。
幽王府被燒得一干二凈。
這時,他才知道,父親一早就知道了,威寧侯和長興侯揣磨圣意,密謀陷害周厲王,竊幽州兵權一事。
父親卻礙于圣意,雖然沒有助紂為虐,卻選擇了冷眼旁觀。
甚至為了擔心他牽連其中,以巡邊之名,故意將他支走。
紅翡之約,終成了空話!
聽完了這段往事,周令懷神情微慟:“既然我長姐已逝,便由我作主,你與我父親的約定,與我姐姐的鴛鴦盟約就此作罷,從此之后…”
他和葉寒淵關系雖然不錯但感情并不深厚。
一直以來和葉寒淵關系親近的人,是她的姐姐長寧郡主殷若荼。
這些年來他與葉寒淵聯系不多,所以并不知道還有這一樁舊事。
葉寒淵打斷了他的話:“當日我從北境逃到京兆,與父親斷親之后,又留了斷絕書,如今我即將前往江南接任宋修文的任職也算是建功立業,我已經做到了對周厲王的承諾,還請殷世子,另一塊綠翠鴦佩歸還于我。”
周令懷眼神一冷:“我長姐已死。”
葉寒淵卻面無表情:“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與周厲王的約定還在非你三言兩語,就能撇清,還請殷世子將綠翠鴦佩交給我,若荼生是我葉寒淵的人,死為我葉寒淵的鬼。”
周令懷握緊了茶杯定定地看著他:“葉寒淵你將來娶妻生子之后屆時又將我姐姐置于何地?”
葉寒淵沉著臉:“如果不是你姐姐,也不會是別人。”
周令懷倏然就想到了。
當年葉寒淵投身于父親麾下有一次她和姐姐一起去軍中那時陰沉木訥的少年,就躲在營帳的陰暗處直勾勾地盯著姐姐看。
周令懷很不喜歡他的眼神。
直到現在,他才懂了,葉寒淵是在看他的整個世界。
若殷懷璽,還是從前那個殷懷璽,若他沒有來過京兆,遇到一個叫虞幼窈的少女,他一定會冷漠地拒絕葉寒淵。
可他終究變了。
周令懷回頭看向不遠處的馬車。
車簾掀了一角,馬車里的人,雖然沒有跟過來,卻也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那里也是他的整個世界。
是他立下宏愿,要護一生的人。
如果不是她,也不會是旁人。
這并不是承諾。
而是他們窮極一生,想要達成的理想。
周令懷從袖中取了一塊翠綠的鴦佩:“若將來有一天,你改變了心意,便將這一對鴛鴦玉佩歸還于我。”
葉寒淵接過了翠綠鴦佩,與手中的紅翡鴛佩相扣,一翡一翠兩塊鴛鴦玉佩,合二為一,變成了一對交頸的鴛鴦圓佩。
葉寒淵輕輕地,摩挲著手中的圓佩,眼中似悲似喜,半晌才道:“多謝武穆王成全。”
他沒再叫殷世子了。
殷世子是他從前在幽州,與殷懷璽之間那為之不多的交情。
而武穆王,是他從今往后效忠之人。
風波亭里四面透風,便是置了碳籠也是刺骨凍人,周令懷覺得冷了。
他從腰間取了巴掌大的小玉葫蘆,里面裝了沒藥酒,他仰頭喝了一口,沒藥酒沖入喉嚨,一入腹,便覺得寒意一散。
鹿肉烤好了,葉寒淵將其中一塊,夾到周令懷面前的盤中:“你姐姐從前最喜歡我烤的肉。”
這也是他第一次為別人烤肉。
也是最后一次了。
周令懷拿了匕首,將肉切成小塊,嘗了一口,覺得比他烤得好吃,想到虞幼窈也喜歡吃烤肉,就問:“怎么烤的?”
葉寒淵面無表情地將他自己烤肉的一些技巧說了一遍。
周令懷受教了。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吃了烤肉,喝了鹿血酒,周令懷便道:“時辰尚早,城郊距寶寧寺片刻至,你不去與景之道個別?”
指揮僉事在州府轄內,若論關系親近,葉寒淵與景之更近一些。
葉寒淵忡怔良久,半晌才道:“當年北境驚變,景之襄助你籌集糧草,穩定北境局勢,你才能毫無后顧之憂,率王府三千護衛精兵,馳援戰場,緩解北境戰局,此后他一病不起,后威寧侯與長興侯欲窈幽州兵權,周伯父擔心他受到牽連,對他下了蒙汗藥,將他送到了五臺山。”
提及了這段往事,周令懷心中復雜:“他便在,也救不了幽王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母親一向冰雪聰明,稟性貞烈,就是因為明白這道理,才會那樣決絕。
長姐亦是機敏聰慧,性烈如火,就是因為深知這一切,才會甘心與母親一同赴死。
葉寒淵垂下眼睛:“情深而不壽,慧極則必傷,經了幽州驚變,以及家族之禍,景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后來慧能大師上五臺山論禪,見了景之后,就直言道,此子與我佛有緣,景之落發為僧,不問紅塵,身體竟一天一天好轉。”
只是,這世間再無周氏景之,只有寶寧寺六慧僧,慧濟禪師。
這些周令懷也是知道的。
景之對當年之事耿耿于懷,便是做了和尚,也難得清凈,后來他提出,要借用周令懷這個身份,代價是為周家平反。
他想要上京,哪需要借用周令懷的身份??
他只是借此,斬了與景之之間的紅塵,還他一份清凈自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