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停在欄桿外,許久,船身左右搖擺了幾下,這是有人要從船艙里出來的先兆。
但先從船艙里出來的,卻不是人,也不是任何活物,而是一個鳥籠。
一個極為精致的鳥籠,用積雪木制成。
這種木頭雖然名字里帶個“雪”字,但卻不是白色,而是血紅色。應當叫做積血木更為貼切。也許是因為這個“血”字過于滲人,所以才將其撤換。不論怎么說,顏色卻是改變不了。紅彤彤的,尤其是在夕陽下,更顯得惹眼。
鳥籠里當然有鳥。
否則提著一個空鳥籠的人肯定或多或少有些毛病。
積血木制成的血紅色鳥籠里,養著一只通體雪白,頭頂鳳冠的鸚鵡。
它很是安靜的站在鳥籠中的橫崗上,隨著船的晃動而搖擺身子,雙目緊閉。
鳥籠出來之后,接著是一只手。
鳥籠不可能憑空飛出來,自然得有手提著,這只手便是提著鳥籠的手。
卻是要比鳥籠里的鸚鵡更加雪白,比鳥籠的構造更加勻稱。
劉睿影見過不少人的手。
因為對武修而言,尤其是劍客,手比腿腳更重要,甚至比腦袋還重要。
右手便可以握劍,可以保護自己的身體。但要是沒了手,就只能任人宰割,被砍下腦袋,刺穿喉嚨,也是活該。
但劉睿影卻有些疑惑…
疑惑的原因正是因為他見過不少人的手,應當從手就能判斷出這人的身份和性別。
不同的個人,手上的特點也不同。
讀書人常年握筆,中指第一個指節會磨起繭子,顯得很是突兀。劍客刀客,手掌會變得粗糙,手背上青筋顯露,一看就是常年發力所導致的。
至于男女的手則更好分辨。
皮膚顏色,手掌大小,都是標準之一。
可這只手,手背和指頭沒有任何痕跡,像是用砂紙精雕細琢而出的一塊美玉。
大小也很是適中。
雖然膚色白皙,但這世上不乏有些男子的皮膚卻是要比女子更加柔嫩。
本以為,這只手從船艙里出來,人很快就能看個真切。
但這只手卻停在原地。
一動不動,給人一種靜止的感覺,好像那天地間污濁的氣息染臟了這手,讓他無法動彈。
也好像是給人一個鉤子,讓人的眼光都留在上面,卻無法窺視進去,又像是制止,給要看下去的人一個警醒。
一位侍女從船頭走來,接過這只手上提著的鳥籠,默默站在船艙旁垂首等候。
那只手在將鳥籠遞出去后,朝里一縮,登時不見了蹤影。
劉睿影看的焦急。
一回頭,原來所有人都和他一副模樣。
就連剛才與他說話的那位富家少爺,此刻也目不轉睛的盯著畫舫,想要知道從船艙里走出來的究竟會是個什么人。
未知的東西,總是給人更多的吸引。
特別是這般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更是欲罷不能。
好在船艙里的人似是體會到了外面人的心情,沒有刻意拿捏,而是選擇大大方方的走了出來。
是位女子。
還是位絕代佳人。
她的眼睛似是會說話,只是淺淡的透過欄桿,朝園子里面瞟了一眼,劉睿影就仿佛聽到了耳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女子站在甲板上,收回目光,朝遠處看去。
現在夕陽正紅。
她身上穿著翠綠色的裙裝,交相呼應,使得整個人都被鑲嵌出了一圈兒碧藍的邊。
接著,她雙臂舉過頭頂,抻了個懶腰。
胳膊雖然遮擋住了她的半個面龐,但劉睿影還是聽到了她打哈欠的聲音。
一陣風從畫舫另一端吹來,垂在女子的身上,又透過欄桿,扶在劉睿影等人的臉上。
他沒有問道任何女子身上的香味,反而聞到一股子濃郁的酒氣。
難道這女子,也是個豪飲無節制的酒鬼不成?
“小姐,頭疼好些了嗎?”
提著鳥籠的侍女問道。
女子歪著腦袋,似是在感覺,隨即又用手拍了拍腦袋,說道:
“沒有。”
那侍女一臉焦急,女子卻毫不在的笑笑,接著說道:
“無妨,吃魚的時候再喝點回頭酒就好。”
“小姐!你不能再喝了!魚湯醒酒,我先去撈魚,讓后廚早早入鍋。”
侍女說完,便將鳥籠放在地下,提起裙子,一躍登岸。
劉睿影心中一震…
畫舫還未去全然靠岸。
從甲板上到岸邊的距離起碼有接近一丈。
但這位侍女卻很是輕松地越過,甚至在起落之際,船不搖,地不晃。
穩穩的落下,連塵土都沒有震動飛揚。
這需要極高的身法和協調才能做到。
劉睿影貼合自身想了想,覺得換作自己,說不定都做不到這般完美。
不過更令人吃驚的,是那懶散的伙計這次卻勤快的要緊,早早就站在欄桿處。
看到侍女一上岸,他立馬打開一段欄桿。
原來這座園子不止一扇門,一個出入口。
在園子的側面,還有一道隱藏的門。
從外面看上去,和欄桿一模一樣。
入地的部分有個機括,打開后用力一推,才能將欄桿打開。
這道門應該是許久未用。
開門時,傳來一陣刺耳的“吱呀”聲。
“你這門該上油了!”
侍女說道。
“姑奶奶說的是,一會兒小的就去來給門上油!”
伙計點頭哈腰的說道。
“不是我教訓你,是這聲音要是驚擾了小姐該怎么辦?小姐今日可是頭疼的緊…而且一會兒要伺候好小姐吃魚喝酒,這門你抽空是拾掇了就好。”
侍女說道。
進了門后,輕車熟路的走進屋里,再出來時,手里已經拿著長柄網兜,在水池里撈魚。
看來這卻卻是此處鐵打的規矩,誰都不能改。
背著光,劉睿影沒能看清她撈的是什么魚,但網兜下墜的很深,要么撈了好幾條,要么就是一條很大。
當欄桿處的暗門再度“吱呀”一聲響起時,那小姐已經走進園中,伙計將欄桿復原。
她掃視了一圈兒園內的桌子,伙計站在一旁,開口說道:
“小姐,還是屋里的老位置吧?”
“不,今個兒我坐外面。”
小姐說道。
她的目光定格在劉睿影臉上,忽然笑了笑。
笑起來時,她的鼻尖皺起,眼角跟著彎曲 皺起的鼻尖像是被吹皺的一潭春水,而眼角則像是掛著兩彎新月。
但劉睿影卻沒有心情欣賞這笑容…
一個陌生的女子,忽然對著他笑,讓他頭皮發麻,心里發毛。
尤其是這女子還是一位大小姐。
大小姐的脾氣,通常難以捉摸。
這會兒對你笑,等會說不定就會對你咬牙切齒起來。其中的原因,怕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是大小姐脾氣最顯著的特征。
不會對陌生人多給好臉色,這也是大小姐脾氣的顯著特征,她們是不會輕易露出笑容的,這樣會破壞她們的矜持和身段,也會將她們在眾人面前的形象拉下去。
可此刻她卻對劉睿影笑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睿影干脆地下頭去,不與她對視,專心于吃魚喝酒。
越是心里有事,越是要用些別的事情來掩蓋。
吃魚肯定不是最佳選擇。
因為魚里有刺,吃的時候得小心翼翼。劉睿影不擅長吃魚,雖然還未出國大錯的,但也只能吃吃魚肚子上的部分。
還是喝酒暢快的多。
不用咀嚼,也不用甄別,喝到嘴里咽下去就好,最能在心里有事情壓著時緩解些許。
不知不覺,劉睿影竟是接連喝下去了三杯還沒有任何覺察。
加上前面的一杯,已經整整四杯,兩斤酒。
一數桌面上的杯子,劉睿影頓時嚇了一跳。
他不敢再繼續喝…雖然現在還沒有什么感覺,但若是繼續喝下去,猛然醉了,耽誤了正事,惹出新的麻煩,可就不好。
伙計抱著酒壇子走來,要給劉睿影添酒。
他剛想說不必,卻突然發現那姑娘竟然坐在了他旁邊的桌子。
小姐的侍女坐在對面,桌上還放著鳥籠。
不過鳥籠此刻是空的。
因為那鳳冠鸚鵡,已經站在了鳥籠頂部,睜開了雙眼,變得活潑起來。
“綠兒的暈船好了!”
那小姐開心的說道。
“小姐,它是聞到了魚肉和魚湯的鮮味,嘴饞!”
侍女說著,后廚中走出一位師傅,手里捧著個精致的盤子,里面放著一塊切割齊整的魚腩,還有三個魚漂。
鳳冠鸚鵡一看到魚肉和魚漂,立馬興奮起來,頭頂的鳳冠不斷舒張又閉合,嘴里像是閹人捏著嗓子般,不斷重復著:
“綠兒要吃!綠兒要吃!”
“你個小東西,啥時候餓過你一頓?天天還這樣嘴饞…”
侍女念叨著,卻是從袖子里取出一把鋒銳的匕首,把那塊魚腩切割城更小塊,用刀尖挑起,放在手掌中,托著喂給它。
吃完了之后,鳳冠鸚鵡卻是叫嚷道:
“綠兒還要!綠兒還要!”
侍女嘴里不耐煩的嘟噥幾句,手底下卻不停。不一會兒,就把一整塊魚腩切割完畢,連帶著魚漂一起放在它面洽。
鳳冠鸚鵡激動地從鳥籠頂上非下,爪子扣住桌邊,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劉睿影看的稀奇,不由自主的笑出了聲。
他從未見過鸚鵡吃魚,況且一只通體雪白的鳳冠鸚鵡竟然叫做“綠兒”,也是奇事一件。
劉睿影這一笑,卻是又讓那小姐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趕忙扭過頭去,卻是已經來不及。
“都是喝酒的人,怎么這樣靦腆?”
小姐說道。
“伙計,給這位公子滿上!”
也不管劉睿影同不同意,卻是強行就讓伙計給劉睿影再添了一杯。
“這位小姐,在下不勝酒力,著實是喝不動了。”
劉睿影說道。
那小姐仿佛充耳未聞。
靜靜看著伙計重新倒了一杯酒后,自己也舉起杯子,示意劉睿影干杯。
劉睿影舉起杯子,但卻沒有一飲而盡,只是極為淺淡的喝了一口。
他愛喝酒,但卻不是這般喝酒。
“大丈夫這么喝酒,只怕會被人笑話!”
這位小姐看到劉睿影如此,立馬冷漠的說道。
劉睿影覺得自己先前想的果然沒錯。
這樣的大小姐,翻臉卻是要比翻書還快…一則女孩子家,未曾出門,接觸這紛繁的世道,對于很多人覺得已成為規定和情理之中的事情都不甚了解。二來,這般出身的女子,大多嬌生慣養,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根本無人敢于違拗她們的意愿,久而久之,也就把這樣的事情當成了習慣,覺得旁人就該對自己如此。想要做的事,必須得做到,做成,而且是立即馬上。
對于劉睿影這種人,竟然敢不遵照自己的心意做事,當然就會不假辭色。
方才那伙計連她的侍女都喚做“姑奶奶”,那這位小姐豈不是姑奶奶的姑奶奶?輩分太高,劉睿影算不清楚,只能盡量避免招惹。
想了想,還是重新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小姐,在下有要事,明天一早還要趕路,要早些休息,不能再和小姐干杯,萬望見諒。”
劉睿影喝完這杯,起身說道。
措辭極為客氣妥帖,即便最挑剔的人也說不出什么大毛病。
那小姐看到劉睿影喝完了杯中酒,再聽了這么一番說辭,竟是轉怒為喜,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劉睿影緊繃的神經頓時放松。
這樣的姑娘,著實招惹不得!
何況這園子里還有一條規矩就是說的男女之事。
魚也吃的差不多,劉睿影和蠻族智集急匆匆的朝屋子那頭走去。
“客官不多喝幾杯?”
伙計看到劉睿影走來,迎上前問道。
“不喝了,明早還要趕路,帶我們去房間吧。”
劉睿影擺擺手說道。
“咱家的酒,喝多了不上頭,睡一覺就什么都過去了。”
伙計卻是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依舊勸說道。
劉睿影有些不高興…這不是強買強賣?難道這里還有什么店大欺客不成!
“小的只是建議,客官要是實在想休息,這就帶您去房間。”
伙計看劉睿影面上有些慍色,立馬改口說道。
“兩間上房!”
劉睿影又吩咐道。
伙計訕訕一笑,給劉睿影解釋起來,說這園子里的房間都一樣,只是比別出的上房要逼仄些許。
反正只是睡一覺而已,劉睿影兩人也沒有多少行禮,房間大小不重要,只要干凈衛生就好。
進了房間,果然如同伙計說的那樣。
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卻好似該有的都有。
還未坐下,劉睿影又覺得方才好像沒有吃飽,便問起伙計這園子里除了魚之外,還有什么別的吃食。
伙計想了想,告訴他說,尋常的菜色只要有材料都能做。
劉睿影胡亂點了兩道,一道青椒肉絲,一道柿子雞蛋,都算是極為普通且常見的菜色。
給了伙計些賞錢后,便吩咐他做好后端到房間里來。
他卻是不敢再出去吃喝。
除了那小姐之外,還有個拼了命想要灌醉自己的二世祖。
這兩尊大神卻是都纏上了劉睿影,讓他根本不敢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