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杯茶無論有沒有毒,劉睿影都不會再喝。
方才下雨時落入其中的雨水還不算,更有從風帽帽檐上抖落的積水。
這些全都落在了杯中,讓茶杯都滿溢出來,裝不下了。
但劉睿影還是伸手接過了茶杯,放置在自己面前。
桌上的積水干的很快。
卻并不是自然蒸發的,而是被其中鑲嵌的那一塊森白吸收了個干凈。
桌子好似個活物,會呼吸一般,也知道饑渴。
劉睿影定睛看著,桌面竟是有一陣陣的,規律起伏。
再抬頭時,對面之人已經撤去了風帽,仰著脖子望天。
下過雨之后,天晴的很快,但頓時就沒有了先前的涼意,開始燥熱起來。
太陽很是模糊的躲在不知是云還是霧的后面,可散發出的熱卻讓人無法忽視他。
劉睿影身上穿著詔獄的官服,前胸后背上各有一塊皮質的補子,不透水。但兩條袖筒和褲腿都被淋濕了個通透,未干的水滴順著袖口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地面的石板上發出微弱的清脆。
迎著光線,他只能瞇著眼朝前看。
看到對面之人并不算是優美的脖頸,此刻繃著青筋,根根外露。
與其說是優美,不如說是健壯,有如此青筋的男子,該是孔武有力,內中不虛才對。
下頜處的棱角因為他這番姿勢,更加棱角分明。
頭上沒有頭發,甚至連眉毛都很是殘缺…光頭上也都布滿了和他藏在袖筒里的胳膊一樣的傷痕。
劉睿影越發覺得此人不可思議,但就是想不起來到底他為何會認識自己。
他并不是臉盲的人,只到打過一定的交道,不管時隔多久,那五官都會烙印在腦子里,在該出來的時候出來,如今他的腦子告訴他,他不認識這個人。
“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么說也算是有一段同行之誼!”
此人緩緩低下頭,平視著劉睿影說道。
這張面孔劉睿影的確是生疏。
判斷一個人的幾點因素除了面孔外,就是聲音和目光。
不過面孔和聲音卻是都可以改變,目光也會隨著心境的不同而不同。
若是有心隱藏,當真可以把這些要素全部隱去,然后再下點功夫改正自己的一些舉止習慣。
葉老鬼一雙鬼手,曾經就給人做過這樣的活計。
也不知是犯了重罪,還是得罪了什么,但出手闊綽,開口就要葉老鬼給他改頭換面。
葉老鬼脾氣古怪,自是也有一身古怪的嗜好,而這些嗜好往往都不便宜,都得用真金白銀堆出來不可。
所以即使再有原則的人,一年到頭也有那么幾天因為各種各樣的外因,暫時得把自己的底線放低些。
黃燦燦的金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也能看的清楚。
葉老鬼收了金子,便給這人劃開臉皮,再翻上去固定住,隨后切去面部的骨頭。
待縫合好痊愈了,整張臉就變得和以前形如兩人。
至于聲音,更是簡單。
只要把讓人至啞的啞藥,調兌的不那么濃稠,連著喝三天,立馬就可以變得沙啞起來,像是不斷遭受著風沙打磨,洪水浸透的巖石一樣。
不過更多的人還是選擇去買一塊南陣出品的面具。
但面具終究不是自己的臉面,帶得了一時,帶不了一世。葉老鬼的法子更加徹底,卻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運氣能請動他出手。
劉睿影觀察了許久,還是沒能從他的臉上發現任何改動過的痕跡,不由得自嘲般的笑了笑。
想來也是。
葉老鬼若是當真幫他改頭換面,又怎么會讓他這么個門外漢輕而易舉的看出端倪?
這不僅是對他不負責,更是砸了葉老鬼自己的招牌。
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不是葉老鬼的作風。
劉睿影搖了搖頭。
這人說的話要么啰嗦,要么含糊…根本沒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后那句“同行之誼”,讓劉睿影一瞬間想到了什么,但很快也被否定。
從一開始與他同行的人,到后來都再見過面。
祥騰客棧中的張學究、李韻,還有和他在營帳中喝酒的湯中松,以及后來路上遇到的酒三半、歐小娥,現在不知去向的趙茗茗、糖炒栗子等等。
滿打滿算也沒有幾人,所以劉睿影根本想不出到底什么時候與他有個“同行”。
“偷學邊軍的功夫,是要殺頭的。”
這人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登時就讓劉睿影打了個冷戰。
這句話是當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鎮中的祥騰客棧外,從張學究口中說的。
那晚,狼騎犯邊,已經突入邊五鎮。
就連祥騰客棧門口,都有草原王庭的狼騎軍士。
巖子出翻一座狼騎后,張學究認出了他的伸手,故而說了這句話。
劉睿影就在旁邊,李韻則在樓上。
其他的都是些普通的酒客,大敵當前,忙著奔命,哪里還有閑暇去聽旁人的對話?
但劉睿影卻聽的真真切切。
常年居于中都查緝使里,乍一聽“邊軍”二字還有些沒有回過神來。
現在這人竟是說出了當時的對話。
不是張學究,也不是劉睿影自己,只能是…
“巖子!”
劉睿影驚呼道。
巖子僵硬的面龐上用力拉扯出一道弧度。
這個動作他應當是很久都沒有做過了,否則不該是如此生硬才對。左右臉頰連笑都極為不對稱,一高一低的,像是個跛子掛在臉上。
“終于想起來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
巖子如釋重負般的點了點頭。
劉睿影將他認出來,顯然讓他很是開心。
一個人真正開心的時候,即使不笑,都能讓人感覺得到。他會從眉眼中,甚至耳朵鼻孔里都流露出來。
但劉睿影卻沒有這么開心。
相反的,他心中很是疑惑。
自從湯中松故意受傷,弄得李韻身份暴露,在定西王域待不下去,只得抽身遁逃之后,劉睿影也離開了那里,直奔定西王城而去。
巖子一開始還和他們都住在丁州府經營的官驛之中,和那些個流離失所的難民一道等待官府安置。
滿打滿算,劉睿影與巖子相處也就只有兩天左右的功夫,根本算不上熟識。
何況當時的巖子,安靜的像一尊雕像。
若是不說話,旁人很難察覺到他的存在。
因為他和張學究都有一身不錯的武道修為,當時狼騎犯邊又毫無預兆,負責的府令想要籠絡住這兩人,留在軍前效力,這才使得官驛內,他同劉睿影的交集變得多了些。
不過當時的巖子并不是這般模樣。
身材魁梧的猶如鐵塔,雙眼目光炯炯,眉眼鼻子說不上多好看,但起碼是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長相方正,和現在的巖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也難怪劉睿影認不出。
一時間,劉睿影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陷入了沉默。
對于不熟悉的人,當然就沒有話說。不過想到自己竟是在寶怡賭坊中見到了巖子,心中又覺得甚為詭異。
“你和寶怡賭坊是什么關系?”
劉睿影想了想說道。
他不知巖子的脾氣秉性,便也摸不準脈搏。深處詭異之地,卻是不敢輕舉妄動。
在一個自己把控不了的地方,還是靜等機會,觀察形式,捕捉每一處有利的細節,最后才能反賓為主,反敗為勝。
“我不愛賭錢,甚至酒都喝的很少。集英鎮的祥騰客棧里,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
巖子回答道。
這般明顯的答非所問,更是讓劉睿影認定他和寶怡賭坊之間的關聯不淺。甚至站在大老姜背后,操縱著杜彥的人,說不定就是他。
想到杜彥那般決定高手,竟是都如看家犬一般,任憑軀馳,劉睿影就覺得心中無力。
“不賭錢的人也能開賭坊,很多酒肆的老板都滴酒不沾。”
劉睿影說道。
巖子笑了笑,重新拿出個茶杯,往里加了些茶葉,隨會倒入滾水。
劉睿影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這杯還在滾開的茶水,端起來,仰脖一飲而盡。
連帶著其中花茶的花瓣和茶梗都倒入嘴里。
“咕咚”一口咽下去茶水后,嘴里開始蠕動起來。巖子竟是像吃飯菜一般,將花茶全部嚼碎眼下。
不過臉上仍然帶著詭異且極為不平衡的笑,讓劉睿影看不透他的心思。
“寶怡賭坊是個盒子,里面裝著中都城這些年來最大的仇怨。”
巖子說道。
門牙上還貼著一小塊花瓣的殘渣。
說完后,他伸舌頭舔去。
劉睿影有些惡心…胃里陣陣作嘔。
巖子的舌頭像是一條小蛇般,盤踞在嘴里,又窄又長還很靈活。要是全部伸出來,足以舔舐到他自己的鼻梁和下巴。
這已經超脫了人應有的范疇,讓劉睿影心中更是提防不已。
“你有什么仇怨?”
劉睿影問道。
既然他有心解釋,劉睿影便也順著話接下去。說不定三五句之后,就能弄清楚寶怡賭坊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的仇怨與中都城無關,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關聯。他們的仇怨對我有幫助,也算是志同道合又各取所需。”
巖子說道。
劉睿影不禁冷笑。
這世上所有的事端,不論好事壞事,有什么不是志同道合,各取所需?
不志同道合,就沒有辦法一起共事。不各取所需,卻是遲早因為反分配不均而內訌。
這種結論放在每個人心里都是正確的,即便是做不好的事,也是出于它對自己正確的角度。
劉睿影心中反而坦然了不少,但他卻感到巖子變得越來越緊張。
先前他的話很多,很啰嗦,也是緊張。
不過現在他除了緊張還有痛苦。
心里有痛苦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和朋友喝酒時,不經意的說出來。因為朋友的存在的目的不僅僅是分享快樂,還要可以承擔痛苦。
可是巖子沒有朋友,所以他的快樂和痛苦,都沒有人可以傾訴、宣泄。
因此這兩種情緒都會堆積在他的身體里,化作不哭不笑的麻木,憋的久了,即使來了朋友,快樂和痛苦也不會被說出去。
他已經習慣那般自我消化的樣子,也不會適應傾吐為快的爽意。
“費盡周折的想要見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劉睿影懶得再和他兜圈子,生怕一會兒巖子緩過神來,又開始得喋喋不休。于是便開門見山的問道。
巖子卻絲毫不著急。
又喝了一杯滾水沖泡的花茶后,砸了咂嘴,閉上了眼睛。
劉睿影看向他的面龐,即使是閉著眼,也好似有目光時刻都在自自己身上游走。
“我想和你談一筆交易。”
巖子開口說道。
劉睿影從鼻子里重重的出了口粗氣,來開一把椅子,順勢坐了下來。
“在草原王庭,我的交易做成了。但在震北王域,那王爺腦袋不開竅,卻是沒做成。”
巖子接著說道。
劉睿影壓住心里的震撼,盡力讓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順。
“那你為什么覺得就能和我做成?”
“因為你有不能拒絕的理由。”
巖子說完,猛地睜開雙眼,手臂平伸,在兩側用巴掌一抹。
半空中頓時騰起兩片云霧,猶如平靜的湖水,更似鏡面。
他握住幾乎已經變得具體的霧的邊緣,朝著劉睿影的方向輕輕一推,使其正面對著。
待劉睿影看清其中的東西后,一巴掌排在了桌面上。
但桌子好似提前知曉了劉睿影的想法,他拍下去的位置,驟然凹陷。
劉睿影肘部“咯噔”一聲,卻是空空出手,沒有任何著力。
他以極為復雜的神情看著巖子。
胸前的衣襟都因為劇烈而急促的呼吸,起伏不斷。
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迎著劉睿影的胸膛,讓他的腦中不由得劃過一抹殘酷。
這抹殘酷侵占了他的心扉,讓他清醒的大腦都被充盈。
在本性面前,他可以忍耐,或者壓制住這名為殘酷的劣性,只是一旦有故意將其激發的,那就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住,此刻他的心思,已經不是他能全然左右的了。
他并不是個殘酷的人。
若不是每次都萬不得已,他根本不愿意去傷害別人,甚至殺人。
不過這樣的想法,是建立在也沒有人會傷害他的基礎上。
如果有人過來主動傷害招惹他,那么也就不存在他殘酷不殘酷,即使是一個懦弱無比的人,也不會任人欺辱,兔子急了且會咬人,何況劉睿影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性的男人!
以前劉睿影活的很是自私。
因為沒有人告訴過他該什么是包容和珍重。
但這世上偏偏有人想要冒犯旁人的尊嚴,打壓甚至侵襲其他人的生命,好似自己天生就有這種權利一般。
這種人已經不是可惡這么簡單了。
雞鳴狗盜之事,做多了是可惡,可這樣的人,決計是可恨!
尤其是用一個人所珍重的東西來威脅他,卻是最最可恨!
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法子。
那就是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是老天爺,不能晴時下雨,雨天落雷。就得用刀劍償還,脅迫旁人的同時,自己也被脅迫。傷害旁人的同時,自己也被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