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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生死之間

  草原王庭地界,距離迎火部百二十里處。

  楚闊不知從哪里尋來了一架板車,但苦于沒有馬拉,他只能隨便找了兩條皮帶綁在板車上,然后又套在自己的雙肩,充當勞力。

  板車上放著一套被褥,被褥里躺著的是那位仍舊在昏迷之中的女伙計,便也是定西王上官旭堯派來的那位死士。

  在她的身邊還放著幾壇子大小不一的酒、一布袋饅頭、還有楚闊的劍。

  正在如馬似牛般拉車的他騰不出手來拿劍,而他向來不喜歡拔劍懸在腰間。

  當楚闊用煎餅砸暈了這位女伙計,又一劍劈開了那精鋼鑄造的酒肆大門后,靖瑤便一直默默的看著他把這一切都準備停當。

  不過靖瑤著實沒有想到楚闊竟然還是個極為細致的人,因為他在板車上放了一布袋饅頭。

  楚闊知道靖瑤看著這袋子饅頭很是奇怪,但他卻覺得沒有什么。反而對靖瑤說,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需要先吃飽肚子。不吃飽,他就連自己的劍卻是都沒有力氣拔出來。

  饅頭并不是草原王庭中人習慣的事物,這里的人更愛吃一種烤制出來的大餅。這種大餅在剛出爐時,新鮮滾燙,香脆酥軟,很是可口。一旦涼了下來,便似鐵板一樣硬邦邦的…不過趕路的人哪有那般好運氣?正巧肚子餓的時候就能買到新鮮出爐的大餅?往往都是買上許多,裝在布兜里,當做行路的干糧備用。

  楚闊喜歡吃剛出爐的這種大餅,并不愛吃涼下來的。這絕非是因為他牙口不好,而是他覺得這干硬的大餅吞咽下去會把他的嗓子劃破。

  若是嗓子破了,那便說不出來話,亦或是說話的聲音變得很不好聽…這才是楚闊所接受不了的。

  他想揚名天下,做一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那就不能有什么太大的瑕疵存在。一個侏儒或是殘廢或是啞巴、聾子,即便是當了大人物,恐怕也會被人暗地里嘲笑不止。

  楚闊除了對自己的劍法很滿意之外,對自己的身材樣貌也很滿意。雖然他長得并不算帥氣,但至少很周正。再加上武修之人,眉宇間都有股子英武之氣,由此便更襯的他整個人神采奕奕。

  其實對于一個男人而言,相貌倒是其次。這鼻梁高不高,挺不挺,皮膚是黝黑還是白皙,都不那么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的個頭。

  如果是個矮子,那就算是生的眉清目秀,問問爾雅,卻也是無用。畢竟“小巧玲瓏”這個詞從誕生到現在,都不是能夠用來形容男人的。只要個頭夠高,身板夠堅實,沒有前頂個凸肚子,后托個大屁股,就好。

  楚闊的個頭在五大王域內著實不算矮,甚至行走在這草原王庭的地界內,都可以和眾人平起平坐。靖瑤站在他身邊時,也曾暗暗比較過,覺得楚闊似乎還要比他高了半寸有余。但低頭一看到楚闊腳下卻是穿著一雙厚底的靴子,頓時便也釋然。

  這般小心思旁人并不知曉,要是說出去了,定然會貽笑大方。

  這二人一個是草原王庭迎火部的部公,一個是與定西王霍望不逞多讓的頂級劍客。而他們倆竟然會因為身高的事情互相比來比去,這不是最好的笑話又是什么?

  不過旁人眼中的可笑之事,都是在自己認知的基礎上。等這些旁人若是真到了靖瑤和楚闊的地步,他們或許會做出很多比這兩人比個子還要白癡的事情也說不定。

  高處不勝寒啊…越是靠近那巔峰,便越是覺得這人間天下窮極無聊,越是生活沒了任何意義、目標、樂趣。以前很感興趣的東西,如夢醒般,驟然變成了一片虛無。而新的東西,卻又不知去哪里尋找。但要是有人仍舊蹲在溝壑里,卻也生出了這般心境,那便是真正的無冕之王。

  旁人借著一腔孤勇,拼死拼活征戰大半生才能獲得的感慨與心境,有的人卻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便能看穿。這才是真正的大逍遙,大自在,要比別的那些個大人物一輩子活的暢快的多!

  但與其說他們幼稚、白癡,不如說他們已經開始有了大道至簡,返璞歸真得跡象。

  年幼的男孩總是會比來比去。為了自己能比旁人更高,甚至不惜站在椅子上或是爬山一顆大樹。楚闊當然不會站在椅子上,靖瑤也當然不會去爬樹。但一切的本質仍舊沒有變,兜兜轉轉一大圈,卻是又回到了原地。

  好在這兩人還沒有真正的問鼎巔峰,身上還留著些許人味兒。楚闊和靖瑤仍然都很愛喝酒,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什么時候他們連酒都不愿意喝了,那才是當真出了大事。

  楚闊對自己有個要求,那便是無論什么情況,都不能放棄對喝酒的熱情。靖瑤雖然沒有這么奇怪的想法,但他的行為也大抵差不多。

  一壇酒需要經年累月的發酵,沉淀。一個人也需要吃飯長大,歷事成熟。酒越釀越香,茶越泡越淡。最這人的一生相近似的,便是這酒。楚闊和靖瑤很多時候雖然都在喝酒,但這酒在他們眼里早已不是酒。不管喝醉與否,下肚的,都是一杯杯濃縮的歲月。

  至于茶,他們總覺得是在沽名釣譽。什么平淡如水,以茶養心,都是那些個只知死讀書,不是天下方圓幾何,其中幾人吃飽幾人餓死的書呆子說出來的。一杯茶沖泡三次便沒了顏色滋味,豈不是說這茶無了,人也該當去死?那剩下的渣滓又當作何解釋?

  這是楚闊最近迷路時無聊,在腦中胡思亂想出來的東西。他很想找個讀書人辯論一番,但又怕自己真碰上了個讀書人。

  他雖然識字,但卻并未度過什么書。旁人寫的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可自從他拿起劍之后,便再也沒有提起過筆。所以他擔心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卻是辯不過讀書人的子曰詩云圣人說。到時候,豈不是自找沒趣?而他的脾氣又不好…武修之人有個通病,那便是能夠拔劍解決的,極少去費力來一場口舌之爭。

  楚闊的劍是要用來殺大人物,以此名揚天下的。若是殺了個文弱的讀書人,不但傳出去不好聽,他自己也會覺得膈應…

  收拾好了拉板車后,楚闊平靜的看著靖瑤,在等他指路。

  靖瑤沒有說話,而是從拉板車上拿了一壇最小的酒,揭開封泥喝著走著。待他走出去了幾張遠時,楚闊才拉著這板車從后面跟了上來。

  并不是他對靖瑤不放心,而是在靖瑤揭開封泥喝酒的時候楚闊并不知道靖瑤邁開腿腳走路是為了指明方向還是只想原地晃悠一陣。

  相比于殺人來說,迷路卻是讓楚闊更加難受與害怕。

  殺人時,劍在手。

  不論是殺與被殺,心里都會有所準備。

  而迷路這個事,卻是沒走一陣,都會渴望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事發生。但事與愿違,起碼楚闊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不夠他倒是也有一點很是與眾不同,那便是旁人迷路都是繞圈子。不管這圈子大還是小,總是在原地走來走去。但楚闊迷路走的竟是筆直的一條線。只要方向正確,他便可如手中的劍一般,一往無前的走下去。這也是他最后能走到那家酒肆的原因所在,不然一直繞圈子的話,他或許早就餓死,渴死在草原王庭的無人區里了。

  “你帶了這么多酒,但卻沒有一滴水。”

  靖瑤喝完手中的一小壇酒,將這壇子隨手一扔后說道。

  “有酒為什么還需要水?”

  楚闊很是不解的反問。

  “我們還有一段不短的路,酒卻是越喝越渴。”

  靖瑤說道。

  “若是渴了,那便再喝。”

  楚闊很是不以為然的說道。

  “喝多了,會醉!”

  靖瑤說道。

  這一路上他的話都很少,即便開了口,也是只說幾個字。一來是他心情并不好,換做是誰打了敗仗還丟了佩刀,想必都會如此的。二來是他覺得楚闊這個人很怪…不但怪,還很危險。

  危險的人不一定怪異,但怪異的人通常都會比較危險。有些人就像是那冬天上凍的湖泊,上面結著厚厚的一層堅冰,讓人根本看不到其下隱藏的洶涌。然而當這洶涌一旦拍破冰而出的時候,那即便是感受到了危險,卻也為時晚矣…

  楚闊不是這樣的人。

  相反他的一舉一動都能透露出來很不尋常。

  且不說他第一次便殺了十一人而毫無反應,就是這般把自己當做牛馬,套著皮袋來拉車也是極為可笑的一件事…再看看那板車放的東西:饅頭,酒,劍,以及一個躺在被窩里的女人。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正常人能做出來的事情,但他楚闊做了,而且他是個正常人。一個正常人若是做了不正常的事情,那便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就是怪異。

  “醉了不就更感覺不到口渴了…”

  楚闊不屑的說道,還將腦袋偏向了一邊。

  “等你感覺不到口渴時,說明你已經大醉。大醉的人連這板車也拉不動!”

  靖瑤說道。

  二人正說著話,楚闊感覺到身后的板車上傳來了一陣響動,好像是那女伙計醒了過來。

  “你不是說下手極有分寸,絕對可以保證她一個對時都醒不來?”

  靖瑤指著板車上那團正在微微蠕動著的被褥問道。

  楚闊心虛,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仍舊自顧自的拉著板車朝前走去。

  板車上的動靜越來越大,楚闊也不在乎。但靖瑤卻看出他拉車的時候,要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剛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管這路況如何,有沒有溝坎石子,很是奮勇的朝前走去。也不知是哪里來的精神,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氣一樣。而現在,楚闊卻是雙眼仔細的聽著路面,生怕這板車的輪子受到什么阻礙一般。

  忽然,靖瑤朝旁側猛一閃身。

  頓時就與楚闊以及他身后的板車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楚闊察覺到靖瑤的異樣,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便覺得脖頸出很是冰涼。

  那女伙計以及全然醒來,手中握著靖瑤的劍,逼在他的脖頸上。

  “你醒了?”

  楚闊問道。

  腳下的步子卻不停。

  女伙計當然不會回答,只是手中的力道又中了三分,在靖瑤的脖頸上都壓出了一條痕跡。

  “你身邊那個布兜里有饅頭,布兜旁還有酒。若是餓了就吃喝一些,路還不短。”

  “這是去往哪里?”

  女伙計沉默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終究是開口問道。

  她的嗓音很是嘶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楚闊回頭微微瞥了一眼,發現她那雙原本很漂亮的眼睛,現在卻失去了原有的光澤。猶如一堆蒙塵的寶珠,只能期待著下次被擦拭時才能重新綻放。

  “我也不知道。”

  這句話楚闊本想搖著頭說,奈何女伙計的劍在他脖頸上逼的太重,太緊!最后這搖頭,竟然變成了點頭…

  “莫要騙我!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嗎?”

  女伙計厲聲說道。

  “我當真是這么想的!”

女伙計從未見過如此不知趣的人…亦或是對于她先前的那種威脅之詞,全天下也只有楚闊一個人會如此回答了  不過楚闊非但是口中這樣說,心中也的確是這么想的。這不是因為定西王霍望對其有過交待,讓他們若是遇到了楚闊不僅不要為難,還得幫襯一二。主要是因為他從這女伙計的劍上感覺不到任何殺機。

  人走路時也會是踩死許多小蟲,但這時無心之舉,就和女伙計手中的劍雖然在用力逼迫,但仍舊沒有動決心一樣。要殺人和決定踩死一只螞蟻沒什么區別,都是先想了,才能去做。若是腦袋空空的,就這么一腳踩下去,有時不但踩不死螞蟻,更會把自己的腳抻的難受。

  楚闊說完后不久,覺得自己脖頸上的冰涼瞬間消失。

  仍在低著頭看路的他,眼前卻還出現了一雙女人的腳。

  “你殺了我吧。”

  卻是女伙計從板車上一個翻身站在了她的面前說道,兩手捧著劍身,把劍柄轉向了楚闊。

  “你這么想死?”

  楚闊很是費解的問道。

  “沒能殺了他,我已經死了。”

  女伙計說道。

  “可是你還活著!能喘氣,能說話,還能用劍壓在我的脖頸上!”

  他也停下了腳步,這樣就能騰出手來摸摸自己脖頸上的被劍鋒壓出來的那道痕跡。

  這痕跡不淺,抹在手上的感覺像是一道線。但好在還沒有破皮流血,相比于楚闊說自己下手有分寸,這女伙計卻是更有分寸!

  “行尸走肉,生死已無差別。”

  女伙計說道。

  她無法否認靖瑤說的是對的。

  因為她的確還能喘氣,說話,能跑能跳。但她卻對周遭的種種提不起任何性質來,人除了喜好之外,更多的是本能。比如餓了就要吃東西,水喝多了必然會去小解。

  女伙計現在能感覺到她肚子很餓,口中很渴,但是看看那板車上裝著饅頭的布兜以及三三兩兩的酒壇子,卻怎么都沒有想吃想喝的沖動。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不自殺?”

  語出驚人!

  不但讓女伙計那雙較為好看的眼睛都重新迸發出了些許光澤,也讓站在一旁的靖瑤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自古都是勸和不勸分,勸活不勸死。

  卻是沒想到楚闊一開口便是讓這女伙計自殺。

  “你們為何都這樣看著我?!”

  楚闊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些許凝重,開口問道。

  “她自己說已經成了行尸走肉…雖然我不太明白這個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反正就是活的不好或是活著對她而言很痛苦。既然如此,那何不趕緊自我了結?早死早投胎,趕得巧了還能搶到一個好位置,下輩子錦衣玉食的卻是只喝湯羹不吃苦,那多好?”

  楚闊接著說道。

  目光不斷的在女伙計和靖瑤的臉上來回游走。

  女伙計整個身子開始止不住的顫抖。

  也不知是因為饑渴,還是因為楚闊的這句話。但她的身子著實是顫抖的越來越厲害,手中捧著的劍,也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不會自殺的。”

  女伙計咬緊牙關說道。

  會自殺的人通常孤獨。孤獨且懦弱…再加上對死亡些許模糊,和一時沖動,便造就了這樣的事。當一個人覺得誰有理解不了自己,誰也幫不了自己。而這人間唯有自己是最不幸,最痛苦的,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女伙計雖然孤獨,但她卻并不懦弱。她身為定西王府的死士,死亡對她是一件即可怕,又充滿了吸引力的事情。死亡能終結她目前所遭受的一切,還能帶給她無與倫比的榮耀。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將所有該做的事全部都已做好。

  但靖瑤仍舊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生龍活虎的。這便讓女伙計的死,沒有了任何意義。

  “活又不好好活,死又不愿意死,那你想干什么?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好了!”

  楚闊將自己雙肩上的皮帶卸下,攤了攤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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