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這…”
那位侍女將這信鴿捧在手上,看著它腿腳上綁著的絲線,面色凝重的說道。
“取下來,放了吧。”
蔣琳琳盯著那一條白色的絲線,沉吟了許久后,才開口說道。
侍女應了一聲,努嘴示意另一人去取一把精巧的銀制剪刀,咔嚓一下將這根絲線剪斷。隨即捧著這只信鴿,走到店門外,雙手用力的向上一拋,這只信鴿便如來時那般,又撲棱棱的飛走了。
白色和四匹馬拉車一樣,歷來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兆頭。方才還和劉睿影聊的有來有去的蔣琳琳此刻卻低著頭,一言不發。除了那兩名河吏之外,其余人等應當都是在蔣琳琳身邊伺候、支應許久的人,也明白那白色絲線的意思是什么,故而眼下卻是也都各個愁容滿面…覺得杯中的酒水也變得無味無趣起來。
“小姐,我們是不是…快些回去?”
那位放飛了信鴿的侍女回來后,對著 看她的神態和語氣卻是極為小心謹慎,好似生怕觸怒了蔣琳琳一般。
“不走!哪也不去,今晚就住在這里!”
蔣琳琳猛然抬頭,仰脖痛飲了杯中酒,竟是也不顧及那酒就順著嘴角沿著下頜一直流淌到脖頸深處。
那侍女見狀便不再言語。
而那兩位河吏聽了此言,面色卻很是難堪。
“小姐!住著一日怕是有些不妥…”
一位河吏走上前來,拱手說道。
他們與蔣琳琳不同,身上卻是背負著命令。太上河的姑娘從太上河中出來,已經是破天荒頭一次的了。若是在此地住下,難免夜長夢多。何況這家店中方才還起了事端,如此思前后一番,還是覺得半點耽誤不得,因此才出言相勸。
“你們若是害怕擔責任,那你倆就先回去復命吧!省的留在這里東一句西一句的讓我很是心煩!”
還將手中那謝公子送來的瑪瑙銀邊酒杯使勁摔在了地下。好在這瑪瑙不是瓷器,而是石頭。侍女撿起后一看,只是那杯口出包裹著的一圈銀邊兒有些坑洼之處。等回了太上河后,只需請匠人修復一番即可,并無大礙。但這杯子在地下滾了一圈兒,卻是也不干凈了…這侍女只能重新拿出一只新的,放在蔣琳琳面前,重新給她倒滿了一杯酒。而那只先前掉在地上的杯子,剛往桌子上一放,竟是如高樓轟塌般,寸寸碎裂,變成了一塊塊的渣滓。
劉睿影看的真切,驟然心中一驚。
卻是沒想到這位太上河的花魁,竟然還有如此之高的武道修為。那可是一個瑪瑙石做成的酒杯,就是放在劉睿影的手中,在生氣時砸在地下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摔碎。即使碎了,最多不過是磕碰個豁口出來罷了…不至于像是這般碎的徹底。故而這樣的情況唯有一種解釋,那便是方才蔣琳琳因為情緒原因,將手中這只酒杯摔出去時,用上了些許勁氣包裹在酒杯外。落地的一剎那,勁氣如春雷般炸裂開來,才會讓這只酒杯破壞的如此徹底!
侍女見狀,急忙側過身子,遮擋住桌上的這一灘碎石。同時拿出一放手帕,將其全部收起、包好,放入袖筒之中,好像生怕有人看到似的。這樣雖然擋住了那河吏的視線,但卻是越發讓劉睿影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不過他卻是不明白,既然這蔣琳琳有如此的武道修為,為何還要屈身于太上河中區伺候男人?但這天下人,每人都有每人的苦衷,每人都有每人的不得已。他想不明白,覺得沒有任何邏輯和緣由的事情,或許放在別人身上卻是通順至極。畢竟沒經歷過相同的事,就無法真正的理解對方的心意。而強行去想的話,除了讓自己糾結,對方難堪以外,卻是再無半點益處。
“還請小姐息怒!在下不敢…”
那河吏眼見蔣琳琳大發雷霆,腰背頓時彎的更深。
“我知道你們也是情非所愿,不過你們的首要任務還是負責看護我的安全。如果你們為了追趕一些時日好回去復命的話,豈不是舍本逐末?”
蔣琳琳也知道自己方才卻是有些過分失態,平息了片刻后出言說道。
“小姐教訓的是!”
河吏說道。
“權且放心!耽誤的這一日,回去之后我會親自替你們解釋。這幾日出門在外,你倆卻是都辛苦了…今天就好好喝一頓酒,美美的睡一覺,我們明天一早就上路。另外,等回去之后,我就把你二人要過來,留在我的畫舫上做事吧。”
蔣琳琳接著說道。
這兩位河吏一聽此言,頓時感激涕零。口中不斷說著對蔣琳琳的夸贊之詞,至于那些個表忠心的車轱轆話,更是連軸轉。他們這一路上對蔣琳琳加倍敬重,時刻小心伺候,不敢大意,為的不就是這么一句話?能在太上河中的七舫十船上做事,卻是在整個太上河中都能高人一等。更不用說,那些個往來的金主,出手闊氣。在來看蔣琳琳的同時,卻是不忘記上上下下都有上次。即便是最卑賤小廝,也能雨露均沾的分得些銀兩。雖然不多,但長此以往下去,卻是要比他們二人當個河吏要滋潤無數倍。
“大男人,七尺漢…卻是也不嫌肉麻!”
趙茗茗鄙夷的說道。
“人情世故就是如此…”
劉睿影搖著頭說道。
“難道你也做過相同的事?”
趙茗茗問道。
但此言一出口,她便后悔萬分…劉睿影都說了,這人情世故該當如此。他供職于中都查緝司,定然是少不了這些人情世故,想必也會有不少親身經歷。自己這樣冒失的問出來,他肯定是不會承認。若是承認了,豈不顏面盡失…但若是不承認,這般被旁人說出來,心里想必也不會好受。但趙茗茗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找補回來,只能一聲不吭的玩弄著手里的酒杯。右手食指的指甲在杯口不住的畫圈,以此來掩蓋她心中的情緒。
“當然有過!”
如此回答,卻是讓趙茗茗沒有想到。不過在心里,卻是又把劉睿影高看了幾分。大丈夫就得像這般能屈能伸才好,挺得起胸膛,也彎得下腰桿。一味的爭強好勝,玩狠斗兇,那是匹夫之勇。而像那兩位河吏這般,卻是有過于矯情諂媚。二者缺一,都不是真男人。劉睿影在中都查緝司中雖然是省旗,但地位也著實算不上太高。自是有需要小心客套、應付的人與場合。只要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還能堅守本心,不落俗套,才能做到真正的頂天立地。
“不過查緝司中的規矩還是比他們太上河嚴明的多,像是方才他們說的話,我雖然也說過類似的,但卻遠遠沒有這二人肉麻。”
劉睿影笑了笑,接著說道。
不光是劉睿影和趙茗茗,就連那蔣琳琳卻是也被這二人的車轱轆話說得頭腦發昏…不得已,只得端起酒杯,走到他們面前。又讓兩位是侍女重新拿過兩只酒杯來,給他二人滿上。
“小姐這如何使得?”
兩位河吏端著酒杯,口中說道。
他們既不敢抬頭,也不敢舉杯,身子僵硬的立在原地,動都不動。
“以后都是自己人,不用再這樣客氣。”
隨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二人喝完后,欲要將杯子還給兩位侍女,但卻是被蔣琳琳攔住說道 “出門在外,我也沒有什么準備。這酒杯雖然沒有多么貴重,但起碼也是個物件。就當借花獻佛,給你們二人當個見面禮好了!”
兩位河吏一聽,頓時再度彎腰拜謝不起。心想這還未出工出力,卻是就得了個不便宜的物件。看來自己先前努力爭取來的這番外出機會果然不錯!于此相比,這行程耽誤一日又有何妨?
蔣琳琳生怕這二人又要說出許多廢話來煩人,當即打斷后揮了揮手,讓他們權且去放開了飲酒。這二人才終于挺直了身板,笑逐顏開的回到了桌前,與眾人重新熱鬧。本已安靜了許久的店中,卻是又充滿了觥籌交錯之聲。
“小姐,還是要早做準備為好!”
那侍女給蔣琳琳重新倒滿了一杯酒,再度進言道。
“無須操心,今日就是飲酒!”
目光朝外一瞟,看到劉睿影和趙茗茗正看著自己,于是便干脆舉起酒杯,與他們二人遙敬。別人如此客氣,劉睿影和趙茗茗卻是也不能失了禮數,便也端起酒杯來還禮。
“眼下這店中只有我們兩桌酒客,為何不并坐一桌,也方便暢飲閑聊?”
蔣琳琳放下酒杯后說道。
先前掌柜的話,她也聽得清楚。知曉劉睿影等人雖然要趕路,但在不結局了那徐爺的麻煩之前,恐怕還走不了。更何況他們的目的地也是太上河,說不定還能同路而行。
劉睿影聽到這邀請之言,沒有立馬答應。不過他在心中卻是計較了一番,覺得這蔣琳琳既然是太上河七舫十船中排名第五的花魁,那自然是很有門路關系。如今她好似有結交之意,不管日后如何,卻是都不好落了人姑娘家顏面。而自己稍后卻也要帶著趙茗茗等人去太上河中游覽一番,若是認識了蔣琳琳,不但能避免很多麻煩,反而還有更多的方便!
“多謝姑娘!”
劉睿影起身抱拳一禮,卻是接受了邀請。
既然心里已經做出了決斷,那就沒有必要再拖拖拉拉的。他對趙茗茗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著自己一同過去。但卻讓華濃留在這里,拿著自己的劍,照看好糖炒栗子和那位壇庭的小姑娘。什么事都得有個預先的對策,萬一這蔣琳琳是別有用心,華濃也好在一旁隨時支應。
劉睿影和趙茗茗走過 去后,蔣琳琳親自起身迎接。不過劉睿影卻是讓趙茗茗坐在了蔣琳琳身邊,他自己則還是靠著趙茗茗坐下。畢竟別人姑娘家,卻是不好意思貼的太近。就算是風塵女子,該有的禮數也還是要有。
“二位怎么想起要去太上河轉轉?”
“我們從震北王域是要去中都城的,這不是剛好路過,便想著順路去看看。”
“哈哈,只要是想去,天南地北都順路。妾身有個朋友,住在平南王域和蠻族不落的交界處,下圍城中。卻是還兩三個月都來看我一次,說是順路。”
“小姐天姿國色,當然是魅力無窮。不過那下危城中好像沒有什么門閥大族。”
“公子對這天下卻是也很了解?”
心中卻是更加肯定這二人身份不凡,如此樸素的打扮,應當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不敢說了解,只是略有耳聞罷了。”
“還未曾介紹,妾身蔣琳琳,太上河人士。公子卻是也不必客氣的稱呼小姐,弱公子不嫌棄妾身風月場中的出身,那便稱呼一句蔣姑娘便好。”
“在下劉睿影,中都人,這位是我的朋友趙茗茗,也是中都的。”
“中都啊!真是個好去處!我還從未去過呢,若是有機會去了,劉公子可要帶著我好好看看,卻是不能閉門不見!”
劉睿影口中雖然應允,但卻覺得這姑娘著實手段厲害!從她進入這店中,滿打滿算卻也就一個時辰的光景,自己與她說話不到十句,竟然就能這般熟絡親切,像是經年的舊友在此地重逢一般。
“不過公子說得對,下危城中的確沒有什么出色人物。但妾身的那位朋友,卻是在天下間響當當的存在。”
“以蔣姑娘的身份,結識的必然都是這天下間的英豪。”
“正是那歐家當代的家主,劍心歐雅明。”
蔣琳琳沒有在意劉睿影的恭維之語,反而是順著自己先前的話接著說道。
在聽到下危城后,劉睿影心中便隱隱有了預感,想到或許是歐家中人。畢竟這下危城中能在天下間數得上名號的門閥氏族本就不多,更不用說有人遠隔千山萬水的,兩三個月都會去次太上河。但蔣琳琳這么一說,劉睿影卻是也頓時想通。在博古樓時,自己那位師傅鹿明明曾說,歐雅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找自己喝酒。博古樓位于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的交接之處,歐雅明與鹿明明喝完酒之后,歸去的路上去往太上河倒也當真是順路而為。只不過這事情,他定然不會告訴蔣琳琳。即便她知道,但在沒有摸清劉睿影的底細之前,說話卻是還要藏著一大半。
“原來是歐家家主,那當真是大人物!”
劉睿影故作感慨的說道。
“我看劉公子也是位劍修,卻是識得他?”
“鼎鼎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只是在下沒那福分,始終難得一見。若是有幸,還情蔣姑娘替在下引薦一番。”
“好說好說!”
蔣琳琳說著端起了酒杯。
心想眼前這劉睿影和歐雅明定然是相識,而且關系或許還不一般。尋常人聽到歐雅明這三個字,便已經驚喜異常,更不用說劉睿影還是為劍客。試問這普天之下的劍客,誰不知道歐家劍?但歐家真正的好劍去,卻是黃金萬兩都買不來的!這劉睿影聽了后還能如此淡然的與自己說話,顯然是沒有將其放在心上。這樣的人,要么是身世背景要比那歐家更大,要么就是與歐雅明交集頗深。
“聽聞姑娘此番是第一次從太上河中出來,可覺得這外面的世道與太上河中有什么區別?”
“最大的區別就是覺得這天地廣闊了許多!不怕公子笑話,妾身在太上河中時,卻是連自己的畫舫都沒有下過。也不知多少個年頭沒有腳踩大地,早就忘了是什么感覺了。這次出來走一走,的確是感觸非凡,只怕是說個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唉…也就是太上河中的規矩森嚴。”
劉睿影嘆了口氣說道。
想到這么一位年輕的佳人卻是一輩子都要被困在太上河中,他也不免的有些感慨。將心比心一想,若是讓自己整日都待在中都查緝司中,聽著外面喧囂熱鬧,遐想蹁躚,那他卻是還不如去死。相比于金錢,名譽,愛情而言,自由當然是最為可貴。不過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不論如何選擇,在哪里卻都是一輩子。要怪,就只能怪這天地造化弄人。使得這太上河外的人想進去,而太上河里的人卻無路可出。
“其實也沒有那么嚴格…起碼天下間的幾次盛會還是會邀請太上河中人前去的。只不過像妾身這樣的,即便是去了,也不是以平日里在太上河中的身份,所以這坊間才會流傳說太上河的姑娘從不出河的說法兒。”
“天下間的盛會?蔣姑娘可是指的文壇龍虎斗?”
“這當然是最為盛大的一個。還有那歐家一年一次的開爐禮,以及西北這邊兩個王域的天地祭祀等等,都算是的。不過還是你們中都城的最多,最大!”
劉睿影點了點頭。
對于中都城,他不想說的太多,以免泄露。但他想問問安太上河中的事,卻是又擔心過于唐突,不太禮貌。
“唉…”
劉睿影正在糾結中,蔣琳琳卻是重重的嘆了口氣。
“先前看蔣姑娘似是心情不佳,可是碰上了什么事端?”
他正在想著該如何尋個點問話,蔣琳琳卻是就送上來了一個。
“劉公子可知道太上河的《絕春榜》?”
“可是那太上河每隔半年排一次的花魁榜單?”
劉睿影反問道。
“正是。”
太上河的《絕春榜》取絕盡天下春色之意。好似這天下間所有的美女,都被太上河搜羅一空。而這張榜單,猶如士子登科。沒過半年更新一次,考評的人卻還不是太上河中人,而是所有去往過太上河的且消費過一定銀錢的主顧。他們都能收到一張帖子,上面寫滿了這次有資格上榜的姑娘,主顧們根據自己的喜好來評判,待太上河統一回收之后再做統計考評。因此這榜卻是在風流人中最具有說服力。
對于蔣琳琳這樣的姑娘來說,一朝登榜,便能艷絕天下。故而,已經上榜的花魁,生怕自己出了榜去,而未上榜的姑娘們,則是不計手段的爭搶。《絕春榜》上只有十七個名額,分別對應著太上河的七舫十船。半年前,蔣琳琳的名次位于七舫十船中七舫第五。方才她這樣問起劉睿影,想必是《絕春榜》的排位出了些問題。
“既然劉公子知道,那卻也是省了解釋。《絕春榜》一年兩次,一次在暮春,一次在深秋。因為夏冬兩季都是太上河中最為繁華的時節,《絕春榜》在此時放榜,也能讓天下人都趨之若鶩,想要一睹這花魁風采。”
“以蔣姑娘的實力,這花魁之位當然不在話下!”
“若是這樣,倒也省心…方才也不用發那么大脾氣,還白白砸碎了一個上好的瑪瑙酒杯…此次出來前,妾身便知道自己會錯過太上河的放榜之日,便與留在畫舫上的仆從們約定,若是出了榜去,便在那信鴿腿腳上綁一根黑線。若是名次有所前進,便綁著一根紅線。原地不動,則是黃線。但方才收到的傳信,卻是一根白線。”
“白線是何意思?”
“白線的意思就是起身的名次有所退。”
蔣琳琳很是惆悵的說道。
“不過好在還未全然跌出去,起碼還有翻身的余地。向來這《絕春榜》都是只有出的,卻是沒有出了能再進的。”
蔣琳琳喝了杯酒后,強顏歡笑說道。
紅顏易老,劉睿影卻是沒想到這風月場中姑娘們的爭斗竟是要比武修之間更加慘烈。有的人今朝你敗不了,只要留的命在,后年再打過就是。而這《絕春榜》,卻是出去了就再也進不來。
“蔣姑娘可知是誰替代了位置?”
劉睿影很會好奇的問道。
“李韻!只可能是她!來太上河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功夫,卻是就這般的如日中天…雖然我早就料到她定然會入這《絕春榜》,但沒想到卻是這樣迅疾!”
雖然心中有恨,但言語間還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