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著白色霧氣的池子景象朦朦朧朧,水霧隨著呼出的空氣被吹散變形,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
穆奇老頭對于我不以為然的樣子很不以為然,仿佛蔑視了溫泉就是對他的極大侮辱,因此氣沖沖地抓著我飛奔上山。
以這個老頭非凡的腳力,我現在懷疑他根本就沒到需要拐杖的地步,手上的拐杖其實是一根獨門兵器。
老頭?棍子?帶著孫女?隱姓埋名?
…天機老人孫老伯?
那以優這個纏著人家孫女的外人,難道就是阿飛?
算了算了,從年紀上看,我是最有可能充當苦逼小李探花的人。李尋歡作為一個徒手的弓階騎士,能夠把自己坑成這個樣子,也算是天縱英才了。
什么?你說徒手就不算弓兵?
那金閃閃那種開著寶庫亂丟東西的能力,憑什么能是Archer?應該另外設立一個職階叫做Thrower(投擲者)才對!
不過有了這個兵種的話,像塞巴拉這種專職“丟人”的家伙,是不是死后也會被選召?到處甩著老臉達到天下無敵的地步?
于是在無數次從門前經過古老的溫泉屋后,我終于在穆奇老頭的慫恿下進來一試。
“哎呀,年紀大了渾身骨頭都會酸痛,特別是這種陰雨天。”
穆奇老頭興沖沖地就裹著浴巾,一下浸到了熱氣騰騰的池子里去,老臉瞬間被水汽熏紅,掛上了心滿意足、宛如身在天堂的表情。
這一處溫泉的成因,應該是附近有帶孔隙的含水巖層,受地下熱能成為高溫熱水,在巖層滾沸之后從打通的出口,化為硫酸鹽泉涌出了地面。
淡淡的硫磺味略微有些刺鼻,卻別有一番提神醒腦的效果。
來都來了,那就試一下吧?
這處溫泉的初溫很高,靠著半山瀉湖匯入的支流進行中和,調節著池子里冷熱的溫度。
要是貿貿然就往那個熱水區里走,出水我就是陽澄湖之鬼(戰歿版)了。
所以我果斷選了個靠近冷池進水口的地方泡下,對高溫的水域敬而遠之。
“呼…確實是人間極樂啊…”
帶著一身的疲憊在溫水里泡著,我就感覺皮膚上像是有螞蟻在爬,略微的電流感從身上涌起,一直到頭皮。滑膩的水體接近人的體溫,讓我能夠毫無壓力地躺在水里放松,恨不得整個人都潛到水里去。
物質和精神是共通的,精神上的疲憊也能被物質上的撫慰所治愈。
我把半個人腦袋潛到水里吐著泡泡,即便看著天上的烏云密布,似乎也變成了美麗的景色。冰涼的雨絲滴在溫泉上,讓畫面變得影影綽綽起來,就在對面的穆奇老頭也看著像是遠隔重山。
機械的水流音在耳邊不停歇地響著,化成了催眠的白噪音,昏昏欲睡的眼皮也越發沉重,雙手攤開搭在池壁上,腦袋眼看就要垂下來,進入黑甜的夢鄉了…
“小伙子,你在這里睡著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可沒辦法送你去醫院。”
穆奇老頭的聲音像是隔著水傳來,朦朧且含混,卻有效地把即將陷入睡眠的我叫醒。
“啊…抱歉,最近太累了…睡眠嚴重不足。說真的,我要是知道這個地方這么好,我也天天都來這里泡溫泉了。”
我由衷地感嘆道。
穆奇老頭長長的白胡子抖動著,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哈哈哈,我就說嘛!”
老人的聲音由于聲帶松弛而格外有磁性,氣息比普通的老人充足,所以笑起來溫泉嗡嗡直響,老邁中帶著從容。
他掬起水往光禿禿的腦門上澆著,“年輕人要奮斗是不假,也要注意安全保證充足的休息嘛。”
我身體向后一靠,防止自己再一次睡著,“話是這么說,可也沒有辦法的啊…事情那么多,我現在除了拼時間還能怎么辦…”
絕大多數的老年人與氣盛的年輕人不同。
如果是年輕的杠精,聽我說完這番話,肯定張嘴就是“你什么意思?那環衛、建筑工人就不辛苦?”,又或者是“996得這么起勁,覺得辛苦你可以不干啊。”
這時候我要是爭辯一句“我只說我辛苦,跟別人沒有關系也不作比較。”
那杠精一定會開始表演“我是在和你討論辛苦的問題,憑什么就不能和別人比較?你的思想怎么這么狹隘?”
…好吧,這樣越想越心累。
而穆奇老頭明顯是一個飽經世事的經驗派,他對我滿滿的負能量沒有抵觸,只是分享著自己的方法。
穆奇老頭用小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滿是老年人特有的飽經世事,并沒有和我在細節上多過糾纏,“我剛經營尤德爾牧場的時候,也每天都很累,幸好有這口溫泉幫我洗去疲憊…”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嗯,下次肯定還來。”
“馬庫斯,”穆奇老頭說道,“還有個辦法我一并教給你。你在屋子里放個花瓶,每天往里面插一束馬德斯山的鮮花。保證你每天醒過來的時候,都會感覺格外地神清氣爽!”
對于這個辦法我有些遲疑。
“這辦法真管用嗎?把鮮花放在屋子里,我要是花粉過敏了怎么辦?”
穆奇老頭在熱水區泡了一會兒,布滿皺紋的臉滿面紅光,慢慢往我這里的溫水去移動,“當然有效了,你試一試就知道。對了,一定要用這座山上的花哦,別的地方的話不新鮮,沒辦法提神。”
我腹誹道,這根本不是花的問題,而是馬德斯山的神奇作用吧?
我在這個溫泉里泡了一會兒,就感覺身體倍兒棒,完全可以參加野人三項拿個一等獎,成為河馬打架金牌得主,吃自行車大賽冠軍。
…怎么說到吃自行車大賽,我口水都流下來了?
我這是有隱藏的賽博坦血統嗎?
就這么想著,忽然水里就傳來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一抬頭,發現穆奇的老臉一紅,“哈哈哈…這個溫泉能夠促進消化,提振食欲,泡一會兒就見效…”
“沒事…不是放屁就好…”我擦著頭上的冷汗。
穆奇老頭探出手,從岸上的包袱里變魔術般翻出幾枚雞蛋,然后就扔到了溫泉的出水口,讓咕嘟咕嘟的地下熱水直接沖蕩著幾枚雞蛋,很神奇地出現了雞蛋在水面懸停,雀躍翻滾著像是鬧騰的鳥兒。
“可以吃了!”
穆奇老頭樂呵呵地說著,就拿起了一枚雞蛋,熟練地磕破外殼,然后把一枚遞到了我手里。
我接過來,握在手里雞蛋的外表溫度很高,敲開一看里面的蛋清液凝固了,竟然真的在短時間就被煮熟了!
溫泉蛋的蛋白已完全凝固,蛋黃大部分也都基本成型,只是中間有一點點的半透明凝膠狀。
蛋黃顏色外圍凝固淺黃,中間嫩的部分深黃,吃進嘴里不僅入口軟嫩、蛋香味濃,溫潤留黃的蛋液也有益于人體攝取營養。
在饑餓下囫圇吃完了第一顆,快到味蕾還感覺不到美味就消失了,于是第二顆我先用舌尖勾起一點溏心、頂住上顎,輕輕的摩擦品味…
“好!”
就這煮蛋的手法雖然簡單,但是這份火候功夫,沒有長年的經驗積累,肯定做不到如此信手拈來。這時候才給我一碗米飯一碟醬油,我就能吃到撐。
穆奇老頭笑嘻嘻吃完兩個雞蛋,心滿意足地又泡回水里。
“再辛苦的日子里,也要給自己留下休息的時間呀,年輕人。”
穆奇拍著我的肩膀說道,同時伸手從溫泉屋的角落摘下一朵小花。
“這是什么?”我問道。
柔毛細枝的直立草莖上,頂著一串紫色花紋的小花。風鈴般的花朵上,點綴著片紫色的斑點,悄悄地像雜草般不起眼開著,卻疏離地搖晃在墻邊,綻放出嬌嫩的笑臉。
這不就是我昨天扔到水里的花嗎?平時還沒注意,現在認真一看,已經頻見在整個山谷的溝溝壑壑,清淡的香味若有若無地飄滿了馬德斯山。
穆奇老頭表情豐富地說道:“這可是好東西啊,夏天的屋子里擺上一束,房屋就會有沁人心脾的味道,第二天醒來也特別地精神…”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一個禿頂老頭,頂著晨光熹微在山上采花的美妙畫面,即便身在溫泉中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畫面太惡寒了,還讓我聯想起了某個白胡子JK和肌肉胡須水手服…
“好懷念啊,那時候牛羊種剛剛引進,牧場里百廢待興,我一個人在這里拼命工作,吃完晚飯就累到睡著。可是每天醒來,房屋里就會看到這么一束花…”
穆奇語氣唏噓地說道。
我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哦哦,不是你自己采的花啊…”
穆奇老頭無意識地拍打著身上,緩解老邁關節的酸痛,“是我的女兒。跟我來到島上的她才十歲,初到鄉下新奇無比,每天都蹦蹦跳跳,就和現在的梅一樣…”
說著說著,老人就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我語氣猶豫地試探著問道:“您的女兒…”
聽到這句話,我就發現穆奇老頭沉湎于記憶中的臉色,像被不小心被打翻染料的桌布一樣,陰沉和憤怒越來越濃重,將平日里和善爽朗的老臉變得無比難看,每一條皺紋里似乎都寫滿了惱怒。
“那個不孝女!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兩眼看著屋頂,任由雨絲滴落在頭頂上,“那個聽話的茱莉安已經不見了!那個會問爸爸辛不辛苦、為我采花、為我燒熱水、跟我一起跟牛羊聊天的茱莉安,已經是過去式了!”
他的形容詞還是很收斂,卻帶著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痛苦。
我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因為他激烈的反應而退縮。
因為我知道,這個老人的狀態是一種對過往創傷的自我保護,是某段回憶被不幸喚醒的痛苦,而在這之后,往往藏著一處時時刻刻在流血,撕心裂肺的傷口。
“老穆奇,快想想你還有梅。”我輕聲提醒道。
老穆奇沉默了下來,終于松開了手里快要被捏斷的小花,從回憶里醒了過來。
但是醒過來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又是一種充滿了希冀的神采,并且將這股目光…
看向了我。
“馬庫斯,你一定要好好教導梅。”
他干枯的手掌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我已經老了,我對茱莉安的教育也宣告失敗了,我又不想梅重蹈覆轍…她還小…”
可能是為了讓我用心教育梅,關于穆奇女兒的事情,他也在斷斷續續的獨白中告訴我了。
穆奇老頭四十歲才得女,在妻子過世之后,對于女兒更是極度地關愛,在五十歲那年,為了躲避混亂,才帶著女兒茱莉安遠離了紛擾的都市,來到礦石鎮上享受平靜的生活。
在經歷了立足開始的波折后,當時依然年富力強的穆奇成功培育出了優良牧種,經營起了蒸蒸日上的尤德爾牧場,也有余財為上學年齡的女兒提供更好的教育。
于是在鎮上教堂完成了基礎教育后,茱莉安和迪克老板的女兒安佐,在二十歲那年一起被送往聯邦讀大學。
穆奇原本滿懷信心地等著女兒發回的消息,但在一年時間內竟然都石沉大海。
在迪克聯系上了女兒后才知道,半途肄業的安佐先去了一家公司任職,而成功入學的茱莉安卻在城市里迷失了自我。
這是努力為女兒營造童話般生活的穆奇沒想到的。
在城市里略有人脈的達特老板,陪同大發雷霆的穆奇去了趟聯邦,只帶回來了一個襁褓中的女嬰。
再后來我就這個問題問過達特老板,他只是搖了搖頭,說人的悲歡并不相通,只是在那次旅途之后,原本年富力強的穆奇迅速老了下去,佝僂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并且發下毒誓不會離開、也不會讓梅離開這座島一步。
我沉默了一會兒,“穆奇,如果你能相信我,那么梅的教育我一定會盡心盡力。我不能保證她會成為人中龍鳳,但是我一定會讓她貫徹正確的信念,長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人!”
量子波動速讀聽說過沒有?我教出來的學生,頂多就是一天寫2000首詩,寫300受詞牌,寫15000字小說的程度罷了,離12歲開上瑪莎拉蒂還遠著。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呀…
由于剛剛承接的重擔,我的腦海里已經規劃著動用鎮上所有人脈,比如巴基爾教授、瑪麗、多特醫生這些專業人士,一同培養梅和優兩個孩子。
但是我忽然發現了溫泉屋邊上出現了奇怪的嗚嗚聲,即像是哭泣,又像是低沉的嘶吼…
想到旁邊近在咫尺的礦洞,我立馬坐不住了。
這個要死的地方可不要再出意外了!
我施展了魔法少女般的瞬間穿衣大發,拋下目瞪口呆的穆奇老頭跑出屋外,發現荒蕪的礦洞依舊波瀾不驚。
只是邊上的草叢里,臥倒著兩只奇奇怪怪的灰色動物,正躺在地上打滾、用面部在地上來回摩擦,還出現了酒醉狀態,發出呼嚕呼嚕聲的奇怪癥狀。
兩張原本高冷貓臉,現在都是一副“喵生已經到達了巔峰”的神情…
“老穆奇…還未曾請教你手里花的名字?”
看到披著浴袍就沖出來的老穆奇,我連忙問道。
“貓薄荷呀!”
老穆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