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紅了楓林,楓林在群山深處。
三十四匹馬,二十六個人。人在馬上歡呼,歡呼著馳入楓林。馬是快馬,人更剽悍。他們的臉上卻帶著風霜,有的甚至已受了傷,可是他們不在乎,因為這一次出獵的收獲很豐富。
他們獵的是人、別人的血汗。他們的收獲就在馬背上,是四十個沉重的銀箱子。
別人罵他們是土匪,是馬賊,是強盜,可是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好漢——綠林好漢。
綠林好漢喝酒當然要用大碗,吃肉當然要切大塊。
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和銀箱子一起擺在桌上,等著他們的老大分配。
他們的老大是個獨眼龍,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獨眼龍。他喜歡用一塊黑布蒙著這只瞎了的眼睛,因為他覺得這樣子看來很有威嚴。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很有威嚴的人,因為他雖然殘忍,卻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個綠林好漢的老大。
何況他還有兩個隨時都肯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機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機智的叫白面郎中。
綠林好漢若沒有一個響亮的外號,那還成什么綠林好漢。
所以他們幾乎已將自己本來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頭腦本來就比一只真老虎聰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簡直比老虎還笨,也比老虎還要兇。
他最兇的是拳頭。據說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這雖然沒有人真的看過,卻沒有人敢懷疑。
因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這次他們出獵時,鎮遠鏢局的二鏢頭“鐵金剛”,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這次他分的銀子最多,被人恭維得也最多。
“那個鐵金剛到了我們二寨主拳頭下,簡直就像是紙糊的。”
屠老虎大笑,覺得開心極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所有人的笑聲都已停頓,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大門。
他跟著看過去,笑聲也立刻停頓。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人正從大門外慢慢地走進來,一個本來絕不可能在這里出現的人。
一個女人,美麗得令人連呼吸都隨時會停頓的那種女人。
這地方叫龍虎寨,就在楓林后,四面群山環抱,奇峰矗立,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野獸,正張大了嘴在等著擇人而噬。
他們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獸。
誰也不愿意被野獸吞下去,所以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見陌生人,連飛鳥都已幾乎絕跡。
但現在這地方竟來了個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質料極高貴的墨綠百褶裙,漆黑的長發,挽著當時最時髦的楊妃墮馬髻,滿頭珠翠,襯得她的頭發更黑,皮膚更白。
她臉上帶著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蓮步姍姍,慢慢地走了進來,就像是一個盛裝赴宴的貴婦,正步入一個特地為她舉行的宴會里。
每個人的眼睛都直了。他們并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男人,卻實在沒見過這種女人。
他們的老大雖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輕易開口的。
他沉著臉,向屠老虎打了個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是什么人?”
這綠裙麗人嫣然一笑,柔聲道:“各位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她的確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連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屠老虎板著臉,道:“你來干什么?”
綠裙麗人笑得更甜:“我們想到這里來住三個月好嗎?”
這女人莫非瘋了,竟想到強盜窩里來住三個月?
“我希望你們能把這里最好的屋子讓給我們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換兩次。”
“我們一向是很喜歡干凈的人,但吃得倒很隨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夠了,但卻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別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們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卻希望你們準備幾種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來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我們睡覺的時候,希望你們能派三班人輪流在外面守夜,但卻千萬不可發出聲音來,因為我們很容易被驚醒,一醒就很難再睡著。”
“至于別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馬虎一點了,我知道你們本都是個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大家面面相覷,聽著她一個人在自說白話,就好像在聽著瘋子唱歌似的。但她卻說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能拒絕她。
等她說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是個客棧?是個飯館?”
綠裙麗人嫣然笑道:“但是我們也并沒有準備付錢。”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們付錢給你?”
綠裙麗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點忘了,這桌上的銀箱子,我們當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綠裙麗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綠裙麗人道:“我剛才說過,我們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從來也沒聽見這么可笑的事。
每個人都在笑,只有獨眼龍和白面郎中的神色還是很嚴肅。
白面郎中的臉看來比紙還白,突然道:“你剛才說你們要來,你們有多少人?”
綠裙麗人道:“只有兩個人。”
白面郎中道:“還有一個是誰?”
綠裙麗人笑道:“當然是我丈夫,我難道還能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綠裙麗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為什么不請他一起進來?”
綠裙麗人道:“他脾氣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傷了你們。”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們傷了他吧?”
綠裙麗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樣,我們總是來作客的,不是來打架。”
白面郎中道:“這樣你就來對了,我們這里的人本就從來不喜歡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們這里的人,一向只殺人!”
從院子里還可以看見那片楓林。
這個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對著楓林外的遠山。
暮色蒼茫,遠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帶著墨綠,在這秋日的黃昏里,天地間仿佛總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蕭索之意。
這人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蒼涼、迷茫、蕭索。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眺望著遠山。他的人卻似比遠山更遙遠,似已脫離了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陽,淡淡地照在他臉上。他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每一條皺紋中,都仿佛藏著有數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經驗。
也許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筆挺,身子里仍然潛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他雖然并不高,也不魁偉,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來顯得很嚴肅,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這里的綠林好漢們,從來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個沖出來,第一個看見這個人。
“就是這老頭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們當祖宗一樣養三年。”
綠裙麗人淡淡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婦?”
他大笑著沖過去。他的身材魁偉,笑聲如洪鐘。
但這老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完全沒有聽見。他神情看來更蕭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躺下來。
屠老虎沖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真的想到這里來住三個月?”
老人嘆了口氣,道:“我很疲倦,這地方看來又很寧靜…”
屠老虎獰笑道:“你若真的想找個地方睡覺,就找錯地方了,這里沒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們若不答應,我們可以走。”
屠老虎獰笑道:“既然已來了,你還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頭。”
屠老虎獰笑道:“你也用不著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擊過去。
這的確是致命的一拳,迅速、準確、有力,非常有力。拳頭還未到,拳風已將老人花白的頭發震得飛舞而起。
老人卻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看著這只拳頭,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誚的笑意,然后他的拳頭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較矮,出拳也比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頭距離他的臉還有三寸時,他的拳頭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個人都聽到一聲痛苦的骨頭折碎聲。
聲音剛響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飛了出去。飛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墻上,再沿著墻滑下來。
他倒下去的時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張臉已完全扭曲變形。
老人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塊絲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跡,目光又凝視在遠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是青灰色的。
獨眼龍的臉色已變了。他手下的弟兄們在震驚之后,已在怒喝著,想撲上去。
但白面郎中卻阻止了他們,在獨眼龍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獨眼龍遲疑著,終于點了點頭,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這樣的客人我們兄弟請都請不到,哪有拒絕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歡迎他們的。”
獨眼龍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我們也不是朋友。”
獨眼龍居然面不改色,還是笑著道:“卻不知閣下想在這里逗留多久?”
綠裙麗人搶著道:“你放心,我們說過只住三個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三個月后我們就走,你就算要求我們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實她當然也知道,絕對沒有人會留他們的。
“三個月后呢?那時再到哪里去?”
無論如何,那已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現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著,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手里緊緊握著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這已逐漸來臨的夜色一樣。
秋夜,窄巷。就這樣走著,在無數個有月無月的晚上,他已走過無數條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時候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還是完全沒有消息。他也問過無數次。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老頭子?”
“每個人都看見過很多老頭子,這世上的老頭子本就很多。”
“但是這老頭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頭全都削斷了。”
“沒有看過,也沒有人知道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繼續走下去。
她垂著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后。這并不是因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總覺得他不愿讓她走在身旁。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可是他對她好像總有些輕視。
也許他輕視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她也從來沒有勸過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著他走。
也許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遠找不到那個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燈火通明。
也不知為了什么,若不是因為要向人打聽消息,他總是寧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現在他們總算已走了出來。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麗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個人都有了生氣。
她跟他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享受,喜歡被人贊美,有時也會拒絕別人,但那只不過是在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樣才能使男人喜歡她,男人絕不會喜歡一個他看不起的女人。
這時正是酒樓飯鋪生意最好的時候,你若想打聽消息,也沒有比酒樓飯鋪更好的地方。這條街正是酒樓飯鋪最多的一條街。
他們從窄巷里走出來,走上這條街,忽然聽到有人大呼:“翠濃!”
兩個人剛從旁邊的酒樓上來,兩個衣著很華麗的大漢,一個人身上佩著刀,一個人腰邊佩著劍。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濃,你怎么會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來的?”
“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呆在那種窮地方,像你這樣的人材,到了大城里來,用不著兩年,我保證你就可以把金元寶一車車地裝回去。”
“你為什么不說話?我們是老交情了,你難道會忘了我!”
這佩刀的大漢顯然喝了幾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這美麗的人有交情。
翠濃卻只是低著頭,用眼角瞟著傅紅雪。
傅紅雪并沒有回頭,卻已停下腳,握刀的手背上已現出青筋。
佩刀的大漢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濃,終于明白了。
“難怪你不敢開口,原來你已有了個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為什么要找個跛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發現翠濃美麗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恐懼之色。
他跟著翠濃的目光一起看過去,就看見了另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銳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漢并不是個懦夫,而且剛喝了幾杯酒,但這雙眼睛看著他時,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漢厲聲道:“是又怎么樣?”
傅紅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斷門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漢道:“你認得我?”
傅紅雪冷冷道:“我雖然不認得你,但卻認得你的刀!”
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著一樣,裝飾華麗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狀很奇特,刀頭特別寬,刀身特別窄,刀柄上纏著五色彩緞。
佩刀的大漢挺起胸,神氣十足地大聲道:“不錯,我就是彭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過。”
彭烈面有得意之色,冷笑道:“你應該聽說過。”
傅紅雪道:“我也聽說過彭家跟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們是世交。”
傅紅雪道:“你到萬馬堂去過?”
彭烈當然去過,否則他怎么會認得翠濃。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萬馬堂?”
他覺得很詫異,顯然連萬馬堂發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紅雪輕輕嘆息了一聲,覺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認得三老板?”
傅紅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這柄刀的確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實在比傅紅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紅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紅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殺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為這柄刀殺不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至少我沒有看見它殺過人。”
彭烈變色道:“你想看看?”
傅紅雪道:“的確很想。”
他的臉色也已變了,變得更蒼白,蒼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著他的臉,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這柄刀呢?難道也能殺人?”
他心里越恐懼,笑聲越大。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現在他若要再說話時,就不是用嘴說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來說話,通常都比用嘴說有效。
那佩劍的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雙眉微微上挑,臉上總是帶著種輕蔑之色,好像很難得將別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這時竟忽然嘆了口氣,道:“以前也有人說過這句話。”
彭烈道:“說過什么話?”
佩劍的少年道:“說他這柄刀不能殺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說的?”
佩劍的少年道:“是個現在已經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誰?”
佩劍的少年,道:“公孫斷!”
彭烈聳然失色,道:“公孫斷已死了?”
佩劍的少年道:“就是死在這柄刀下的。”
彭烈額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劍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經被逼出了萬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劍的少年道:“我剛從西北回來。”
傅紅雪的眼睛已在盯著他,忽然問道:“去干什么的?”
佩劍的少年道:“去找你。”
這次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
佩劍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紅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劍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紅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緊,蒼白的臉幾乎已完全透明。
佩劍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楓,袁家和萬馬堂也是世交。”
傅紅雪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袁青楓道:“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你現在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楓道:“是。”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楓道:“你還不拔刀?”
傅紅雪道:“好,先拔你的劍!”
袁青楓道:“天山劍派的門下,從來還未向人先拔過劍!”
傅紅雪臉上忽然出現了種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著遠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滿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楓道:“拔你的刀!”
傅紅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濃美麗的眼睛似已因興奮而燃燒起來。
袁青楓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劍柄。
“天山…天山…”
忽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
等到人的眼睛看見這比閃電還快的刀光時,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風吹過,一根根紅絲飛起。
袁青楓劍上的紅絲絳卻已赫然斷了。
傅紅雪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道:“現在你已看過了。”
袁青楓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額上卻已有冷汗流下來了。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卻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楓什么話都沒有再說,慢慢地轉過身,走入酒樓旁的窄巷里。
他還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只不過看見了刀光。
但這已足夠。
人已去了,血紅的絲絳卻還有一兩條留在風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濕透。
傅紅雪轉過頭來,凝視著他,道:“我的刀你已看過?”
彭烈點點頭。
傅紅雪道:“現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著牙,咬牙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刀鋒磨擦一樣。
突聽一人道:“這把刀不好看。”
路上剛有頂轎子經過,現在已停下,這聲音就是從轎子里發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的女人聲音,但卻看不見她的人。
轎上的簾子是垂著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轎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聲如銀鈴,而且真的好像有鈴鐺“叮鈴鈴”地響。
清脆的鈴聲中,轎子里已有個人走下來,就仿佛一朵白蓮開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頸子上,腕子上,甚至連足踝上都掛滿了帶著金圈子的鈴鐺。
丁靈琳。
傅紅雪眉尖已皺起,道:“是你?”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其實傅紅雪根本不認得她,只不過看見過她跟葉開在一起。
丁靈琳笑道:“我說這把刀不好看,因為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斷門刀。”
傅紅雪道:“不是?”
丁靈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斷門刀,就該到關中的五虎莊去。”
她忽又轉身向彭烈一笑,道:“現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還是快去喝酒吧,小葉一定已經等得急死了。”
傅紅雪道:“小葉?”
丁靈琳道:“今天晚上小葉請客,我們都是他的客人。”
她嬌笑著,接著道:“他不喜歡死客人,也不喜歡客人死。”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道:“除了他還有誰?”
傅紅雪道:“他也在這里?”
丁靈琳道:“就在那邊的天福樓,看見你去了,他一定開心得要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看不見我的。”
丁靈琳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你若不去,也沒有人能勉強你,只不過…”
她用眼色瞧著傅紅雪,悠然道:“他今天請的客人,消息全都靈通得很,若要打聽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傅紅雪沒有再說什么。
他已轉身向天福樓走了過去,似已忘記了還有個人在等他。
丁靈琳看了翠濃一眼,又嘆了口氣,道:“他好像已忘記你了。”
翠濃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沒有忘記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他為什么不帶你去?”
翠濃柔聲道:“因為他知道我自己會跟著去的。”
她果然跟著去了。
丁靈琳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婀娜的風姿,喃喃道:“看來這才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說話的聲音并不高,翠濃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為什么不學學我呢?”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因為這種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創出來的。”
天福樓上的客人很多,每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氣派都很大。
丁靈琳并沒有替葉開吹牛,真正消息靈通的人,當然都是有地位,有辦法的人。
能請到這種人并不容易,何況一下子就請了這么多人。
兩個多月不見,葉開好像也突然變成個很有辦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腳上著的是粉底官靴,頭發梳得又黑又亮,還戴著花花大少們最喜歡戴的那種珍珠冠。
這人以前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傅紅雪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但葉開卻還認得他。
他一上樓,葉開就一眼看見了他。
燈火輝煌。
傅紅雪的刀在燈下看來卻更黑。
已經有很多人看見了這柄刀,先看見這柄刀,再看見他的人。
傅紅雪眼睛里卻好像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葉開已到了他面前,也帶著笑在看他。
只有這笑容還沒有變,還是笑得那么開朗,那么親切。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傅紅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葉開笑道:“真想不到你會來。”
傅紅雪道:“我也想不到。”
葉開道:“請坐。”
傅紅雪道:“不坐。”
葉開道:“不坐?”
傅紅雪道:“站著也一樣可以說話。”
葉開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點點頭,又嘆道:“只可惜我也沒有聽過那人的消息。”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突然道:“再見。”
葉開道:“不喝杯酒?”
傅紅雪道:“不喝。”
葉開笑道:“一杯酒絕不會害人的。”
傅紅雪道:“但我卻絕不會請你喝酒。”
葉開苦笑道:“我碰過你的釘子。”
傅紅雪道:“我也絕不喝你的酒。”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他忽然轉過身,走出去,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背影,笑容已變得有些苦澀。
可是,傅紅雪并沒有走下樓,因為這時丁靈琳正和翠濃從樓梯走上來。
樓梯很窄。
翠濃站在樓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見了葉開,葉開正在看著她。
傅紅雪也在看著她,丁靈琳卻在看著葉開。
四雙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沒有人能形容他們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濃很快就垂下了頭。
但葉開還是在盯著她。
丁靈琳走上來,傅紅雪走下去。
翠濃也無言地轉過身,跟著他走下去,沒有再看葉開一眼。
但葉開卻還是在盯著那空了的樓梯口,癡癡地出了神。
丁靈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跟著你的朋友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冷冷道:“你若想橫刀奪愛,可得小心些,因為那個人的刀也很快。”
葉開笑了。
丁靈琳也在笑,卻是冷笑,冷笑著道:“只不過那個女人的確不難看,所以說她以前就是靠這張臉賺錢的,你的錢大概也被她賺了不少。”
葉開道:“你以為我在看她?”
丁靈琳道:“你難道沒有?”
葉開道:“我只不過在想…”
丁靈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壞。”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遠不會相信的。”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訴我,我就相信。”
葉開嘆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歡傅紅雪,真的愿意一輩子跟著他,否則…”
丁靈琳道:“否則怎么樣?”
葉開目中似乎有些憂郁之色,緩緩道:“否則也許我就不得不殺了她!”
丁靈琳道:“你舍得?”
葉開淡淡道:“我本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丁靈琳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他,輕輕道:“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是個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葉開又笑了,卻是苦笑。
就在這時,突然樓下有人在高呼:“葉開,葉開…”
一個紫衣笠帽的少年,剛縱馬而來,停在天福樓外,用一只手勒緊韁繩,另一只手卻在剝著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轉臉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薄而鋒利。
有的人已在失聲驚呼:“路小佳!”
路小佳這三個字竟似有種神秘的吸引力,聽到這名字的人,都已趕到窗口。
葉開也趕過來,笑道:“不上來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臉,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為何要請我喝酒?”
葉開道:“那是兩回事。”
他轉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拋過去。
這杯酒就平平穩穩地飛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著一樣。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輕輕一彈,酒杯彈起,在空中翻了個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笑道:“好酒。”
葉開道:“再來一杯?”
路小佳搖搖頭,道:“我只想來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接著了帖子?”
葉開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歡湊熱鬧的。”
路小佳道:“好,我們九月十五,白云莊再見。”
他捏開花生,拋起,正準備用嘴去接。
誰知葉開的人已飛了出去,一張嘴,接著了這顆花生,凌空倒翻,輕飄飄地又飛了回來,大笑道:“我總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著揚鞭而去,只聽他笑聲遠遠傳來,道:“好小子,這小子真他媽的是個好小子。”
面已經涼了。面湯是混濁的,上面飄著幾根青菜。
只有青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裝著。
翠濃低著頭,手里拿著雙已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竹筷子,挑起了幾根面,又放下去。
她雖然已經很餓,但這碗面卻實在引不起她的食欲來。
平時她吃的面通常是雞湯下的,裝面的碗是景德鎮來的瓷器。
看著面前的這碗面,她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筷子。
傅紅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我…不餓。”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你應該到天福樓去的。”
翠濃垂著頭,輕輕地道:“你知道我是不會去的,我…”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怕別人不歡迎?”
翠濃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不去?”
翠濃慢慢地抬起了頭,凝視著他,柔聲道:“因為你在這里,所以我也在這里,別的無論什么地方我都不會去。”
傅紅雪不說話。
翠濃悄悄地伸出手,輕撫著他的手——那只沒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纖美。她的撫摸也是溫柔的,溫柔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么樣挑逗男人。
傅紅雪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認得那個人?”
翠濃又垂下頭,道:“只不過…只不過是個普通客人。”
傅紅雪道:“什么叫普通客人?”
翠濃輕輕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種地方,總免不了要認得些無聊的男人。”
傅紅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濃道:“你應該原諒我,也應該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紅雪的手握緊,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著他。”
翠濃道:“我什么時候死盯著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惡心得要命。”
傅紅雪道:“你惡心?”
翠濃道:“我簡直恨不得你真的殺了他。”
傅紅雪又冷笑,道:“你以為我說的是那個姓彭的?”
翠濃道:“你不是說他?”
傅紅雪冷笑道:“我說的是葉開。”
翠濃怔住。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也認得他?他是不是個普通的客人?”
翠濃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激動而發紅,他勉強控制著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不是認得他而已。”
翠濃道:“就算我以前認得他,現在也已經不認得了。”
傅紅雪道:“為什么?”
翠濃道:“因為現在我只認得你一個人,只是認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看著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讓你過你以前過慣的那種日子,你跟著我,只能吃這種面。”
翠濃柔聲道:“這種面也沒什么不好。”
傅紅雪道:“但你卻吃不下去。”
翠濃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地吃著,看她臉上勉強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藥似的。
傅紅雪看著她,突然一把奪過她的筷子,大聲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沒有勉強你。”
他聲音已因激動而嘶啞,手也開始發抖。
翠濃眼睛已紅了,眼淚在眼睛里打著滾,終于忍不住道:“你何必這樣子對我?我…”
傅紅雪道:“你怎么樣?”
翠濃咬了咬牙,道:“我只不過覺得我們根本不必過這種日子的。”
她嘆息著,柔聲道:“你帶出來的錢雖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還有。”
傅紅雪胸膛起伏著,嘎聲道:“那是你的,跟我沒有關系。”
翠濃道:“連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們為什么還要分得這么清楚?”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通紅,全身都已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道:“但你為什么不想想,你的錢有多臟?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錢是怎么來的,我就要吐。”
翠濃的臉色也變了,身子也開始發抖,用力咬著嘴唇道:“也許不但我的錢臟,我的人也是臟的。”
傅紅雪道:“不錯。”
翠濃道:“你用不著叫我想,我已想過,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來,嘶聲接著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紅雪道:“我想什么?”
翠濃道:“你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會做那種事的?我為了誰?我…我這又是何苦?”
她雖然盡力在控制著自己,還是已忍不住淚流滿面,忽然站起來,流著淚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纏著你,我…”
傅紅雪道:“不錯,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銀子可賺,為什么要跟著我,你早就該走了。”
翠濃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紅雪道:“是的。”
翠濃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著臉,痛哭著奔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她,也沒有看她。
她已沖出去,“砰”的,用力關上了門。
傅紅雪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子也不再顫抖,但一雙手卻已有青筋凸出,額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開始在地上打著滾,像野獸般低嘶著,喘息著…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掙扎著的野獸。
門又開了。
翠濃又慢慢地走了進來。她面上淚痕竟已干了,干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發著光。但是她的手卻又在顫抖。那絕不是因為痛苦而顫抖,而是因為興奮!緊張!她眼睛盯著傅紅雪,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間,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咀嚼的聲音!
一個人不知何時已從窗外跳進來,正倚在窗口,咀嚼著花生。
路小佳!
翠濃臉色變了,失聲道:“你來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來?”
翠濃道:“你想來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殺他?還是你想殺他?”
翠濃臉色又變了變,冷笑道:“你瘋了,我為什么想殺他?”
路小佳嘆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殺男人,總是能找出很多理由來的。”
翠濃忽然擋在傅紅雪前面,大聲道:“不管你怎么說,我也不許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請我碰他,我也沒興趣,我從來不碰男人的。”
翠濃道:“你只殺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從來不殺一個已經倒下去的男人。”
翠濃道:“你究竟是來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過來問問你們,有沒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濃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的交游實在不夠廣闊。”
翠濃道:“我們用不著交游廣闊。”
路小佳道:“不交游廣闊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劍,眨眼間就在墻上留下了八個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莊。”
翠濃道:“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著到白云山莊去,死人那里是不歡迎的。”
一陣風吹過,窗臺上有樣東西被吹了下來,是個花生殼。路小佳的人卻似已被吹走了。
風吹木葉,簌簌地響,傅紅雪的喘息卻已漸漸平靜下來。
翠濃癡癡地站在那里,怔了許久,終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懷抱溫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應該怎么樣去抱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