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里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并不是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么,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里,看著血在水里溶化。
她嘴里還帶著血的咸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里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里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么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柜子最下面的一層抽屜里。”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里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嘆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干什么?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么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么會看上你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于很快地鉆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系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么又要三娘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占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干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于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么都沒關系。”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里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于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里,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里,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萬馬堂的規矩。
沈三娘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里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里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地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了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并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朋友并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發,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嘆息一聲,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你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么?”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么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從你第一天到這里來的時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的站起來,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秒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里來時,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天羽在一起,那時你還小,你姐姐肚子里卻已有了白天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天羽死了后,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里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后退,終于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獲,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很需要你這樣一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系。”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嘆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么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里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嘆息了一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現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仇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訂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么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備對我怎么樣?”
馬空群道:“不怎么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秘,為什么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殺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I”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里。”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悲涼,緩緩道:“我為什么不讓你走?難道我真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了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了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并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這里。”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么,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么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并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么,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并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里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么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當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