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尼伯龍根內。
只有細碎金色星光照明旳昏暗地下空洞中,青黑色的龍王趴窩在等比例放大了許多倍的月臺上,面前擺著一臺老實的電視機,背后的巨大膜翼放在地上,路明非坐在地上靠在膜翼上,蘇曉檣坐在路明非懷里,電視里播放著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屏幕里的光影打在路明非和蘇曉檣臉上,也打在芬里厄的鱗片上,光彩不停變換。
這部電影蘇曉檣很早以前就看過,路明非也看過,這頭自稱芬里厄的龍王——他說自己已經看了好幾百遍。
芬里厄和路明非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屏幕,像兩個深夜關著燈偷偷看電視的孩子,只是他們又比孩子囂張很多,是不是爆發出夸張的大笑。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我們不是來屠龍的嗎?
蘇曉檣陷入沉思。
在她的沉思中,電影劇情繼續沿著固定的節奏向前推進。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云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嗚嗚…”
屏幕里紫霞仙子在至尊寶懷里徹底閉上眼睛,巨大空曠的地下空間里發出低沉壓抑哭聲。
雖說是哭聲,但這哭聲就像深谷里回響過一陣風暴,雄渾浩蕩,絕不是人類能發出來的聲音。
蘇曉檣瞥了一眼芬里厄,它像是覆蓋著面具的,滿是威嚴鋒利骨突的面龐做不出悲傷的表情,但是明顯能看到有淚水順著那些骨突凹陷的縫隙滑落下來。
估計馬上路明非就要嘲諷芬里厄了,到時候他們兩個吵起來,蘇曉檣覺得自己的耳朵又要受罪。
然而等了一小會秒,路明非并沒有出言嘲諷,蘇曉檣有些疑惑的抬起頭看向他,卻發現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流淚的芬里厄。
路明非盯著芬里厄,淚水從面甲般的漆黑骨骼上沿著凹槽匯聚又分流,最后落在地上,打濕了月臺,這個智商和孩子一樣的龍王做不出表情,但認誰都能從那些眼淚里看出他的悲傷。
龍也會悲傷么?而且還是為了一部看過好幾百遍的電影流淚?別說是一位端居于王座上的君主了,
就連一個成年人哭得這么稀里嘩啦的都有點丟臉吧?
但是芬里厄不管這個,
他就像個孩子,
看見菩提老祖掏出自己的真身就哈哈大笑,看到紫霞死在至尊寶懷里就嚎啕大哭,這也能算是條龍么?
歷代的屠龍勇士們要是面對的都是這種玩意而犧牲的那是不是有些冤得慌?
勇士磨好刀穿上甲,
親吻妻子的嘴唇和孩子的面頰,用大拇指揩去她們的眼淚然后留下一封遺書,
扛著刀刃雪白锃亮的大刀和其他揮別家人的屠龍勇士一起踏上征途,
穿過幽深的森林,
踏進茫茫的沙原,最后拎著砍到卷刃的大刀涉過滿是毒蛇沼澤來到一座山洞前,
在洞口聽見里面有似哭似笑的聲音,勇士們互相對視一眼,抱著必死的決心一腳踏入山頂,
百轉千回幽暗曲折之后看到的是一頭抹香鯨一樣大的龍王寶寶在看《大話西游2》。
不知道勇士們會不會就此崩潰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然后連夜回家解甲歸田,
老婆孩子熱炕頭。
路明非覺得真條龍真是丟臉丟爆了,
但是他又沒有資格嘲笑芬里厄。
高一的時候學校組織活動給學生們放了大話西游的第一部,
路明非和同學們搬著凳子坐在入夜的操場上,頭頂上星光稀薄,
隊伍里總有拿著手電巡邏察零食的“糾察隊”。
路明非坐在第二排,隱約間好像能聽見最前面的放映機膠卷轉動的聲音,蘇曉檣坐在他旁邊,
身上鼓鼓囊囊塞滿了各種小零食,每次糾察隊一過去她就抓一把零食塞進嘴里,
路明非一邊看電視,一邊能聽到蘇曉檣嚼零食,
她自己吃不算,還帶著路明非吃,
每次一袋零食還剩最后四分之一她就塞給路明非,路明非把剩下的吃了,把袋子揣進自己的口袋里,這樣小天女就轉移了證據,路明非也吃到了零食,大家各取所需。
路明非看完電影回去的時候叔叔破天荒地來接他,原來是叔叔買刮刮樂中了一筆錢,
晚上帶著嬸嬸和路鳴澤出去吃了頓好的,說本來想帶著路明非一起去,但是路明非年級組織看電影活動就沒叫他,想明天再去路鳴澤又等不及像只喜鵲一樣吵吵,
所以他們只能把餐廳里吃完的東西打包回來給路明非熱一熱,叔叔還給他買了塊裝電子的石英表。
路明非在校門口接過表說謝謝叔叔,心里想喜鵲要是長成路鳴澤這個體型還能飛得起來的嗎?萬一飛起來又掉下來,砸死了人算不算空難啊?
叔叔在前面走,帶去去他停車的地方,腰間一串車鑰匙嘟嚕亂響,路明非跟在叔叔身后偷偷踩他被路燈投下來的影子,遠處有家長教育自己的孩子說你怎么就不能學學路明非乖乖跟在家里大人的背后,怎么天天瘋跑一轉頭就像猴一樣沒了人影?
路明非回家的時候嬸嬸剛好把最后一盤熱好的菜端上桌,大魚大肉大肘子,還有大半塊切口整齊地肥美鵝肝,嬸嬸說叔叔中了彩票,親切地問路明非想要什么禮物,路明非說學校里今天放了個電影叫大話西游,但是只放了第一部,
這電影還有第二部,明天不上學,今晚我能不能在家里看完?
嬸嬸大手一揮說沒問題,今晚路鳴澤的筆記本就是你的了,轉頭提著路鳴澤的耳朵說你能不能跟路明非學學,
你爸是中了刮刮樂又不是中了雙色球,
你又要新球鞋又要買手機還想去bj旅游你咋不上天呢?
后來路鳴澤穿了新球鞋用了新手機還去了bj,路明非抱著筆記本在客廳里美滋滋地看完了大話西游下半部。
為了還原在操場上的氛圍,他坐在客廳里,等叔叔嬸嬸路鳴澤都睡了就把燈關上,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他跟著電影小聲地笑,小聲地哭,看著紫霞仙子死在至尊寶懷里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賤得慌,干嘛非要去看下半部呢?他要是不看不就不知道紫霞仙子會死了嗎?
他當時覺得至尊寶可真是個廢物,當了齊天大圣法力無邊,身披黃金圣甲腳踏七彩祥云卻沒法和心愛的女孩在一起,最后還讓她被牛魔王刺上一叉死在自己懷里。
就算你最后變成了齊天大圣又怎樣?就算你神通廣大又能怎樣?你喜歡的姑娘已經死在你懷里了,你掄著金箍棒一棒把牛魔王達成腦震蕩,把他像個球一樣打,最后活活打死他,可你的女孩終究已經回不來了,你打死誰她都不會活過來,你殺光了牛魔王的手下也只是給她陪葬,你就算能燒掉全世界也只是讓全世界給她陪葬而已。
你穿著黃金甲踏著七彩云,但是視你為意中人的女孩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她再也看不見你的黃金甲和七彩云了。
但是路明非仔細想想他還不如至尊寶,至尊寶最后好歹穿上了黃金甲踩上了七彩云還讓心愛的女孩看見了,他卻只能窩在客廳的沙發里看電影,連找陳雯雯聊聊電影的勇氣都沒有。
路明非那天網上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現在他只記得自己看紫霞死在至尊寶懷里的時候悄悄地哭,視線花得連電腦屏幕都看不清了,漆黑的客廳里只有一個傻不愣登得幼稚小孩看著一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電影哭得稀里嘩啦,電腦屏幕的熒光照得他臉上的淚痕發亮。
這里和客廳一樣黑,老電視熒屏發出的光和筆記本電腦幾乎如出一轍,連熒光照亮的淚痕都莫名其妙地好像有點相似。
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在黑暗里又哭又笑地看電視嗎?
老式電視里劇情已經演到了孫悟空暴打牛魔王,紫霞死后他像頭野獸一樣一口咬在牛魔王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可能真是氣昏頭了吧,明明金箍棒比牙齒更好用的,但是牙咬上去就是比棒子解氣啊。
芬里厄聚精會神地看著電影。
“牛魔王真可惡啊。”
路明非輕聲道。
“牛魔王真可惡!”芬里厄贊同地附和,心情一下子高興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說牛魔王可惡,以姐姐都是敷衍他的。
芬里厄丟給路明非一袋薯片,大氣地說了一句“都送給你了”,路明非打開薯片袋子,抓了一大把遞給芬里厄,“分你一半”。
蘇曉檣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這兩個智障兒童又在哪里對上了電波。
“好了,電影也完了,我們該走了。”
路明非和蘇曉檣起身。
芬里厄把頭轉向他們:“我還有其他玩具。”
“但是我們沒時間玩了,”路明非搖頭,“我們還有事情要忙,不能一直玩。”
“姐姐也總說有事情要忙,”芬里厄問道,“什么事情比玩和看電視還重要?”
姐姐?你哪來的姐姐?你不是大地與山之王里的兄長…哦也對,你的智力也就五歲,跟妹妹叫姐姐好像也正常。
“這個不能告訴你,不過我以后還會來的,”路明非道,“到時候我給你帶游戲機怎么樣?”
“嗯。”芬里厄點頭。
猶豫了一下,它翼尖從身后向前掃,兩個精致漂亮的錫兵劃出拋物線落向路明非和蘇曉檣,路明非和蘇曉檣伸手接住。
“禮物,”芬里厄用低沉的聲音道,“不要把他扔進火爐里。”
是錫兵的童話?路明非愣了一下,點點頭。
芬里厄滿意地點點頭。
黎明,帝都某酒店內,路明非和蘇曉檣的房間里。
“所以咱們就這么回來了?”蘇曉檣虛著眼吐槽,“你不會是因為找到個智商匹配的玩伴所以就忘了正事吧?”
“首先,我們智商不匹配,我作弊絕對不會被其他人看出來,”路明非解釋道,“其次,你思考一下,芬里厄可是半個身子連在墻上的,那他那些零食、玩具還有電視機都是哪來的?而且康斯坦丁可沒有跟我說過芬里厄是半殘的——恰恰相反,不考慮智商因素,只論權與力,芬里厄可是八位君主里最接近‘完整’這個概念的,他不可能是半殘的,而想要把他變成這個樣子,理論上除了黑王和白王之外幾乎沒有龍可以做到。”
“嘶…你的意思是…”蘇曉檣做出了大膽的猜測。
“如果我猜得沒錯,芬里厄的妹妹,嗯,他口中的姐姐,就是把他囚禁在尼伯龍根里的人。”
“康斯坦丁說過,龍的力量是可以以吞噬的方式傳遞的,君主可以通過吞噬另一位君主來補全自身,親王可以通過吞噬君主來稱為新的君主,公爵可以通過吞噬親王而稱為新的親王,”路明非道,“她把芬里厄囚禁在尼伯龍根里,即時囚禁,也是保護——保護這個智力有缺陷的君主不會被其他君主吞噬。”
“那她既然都能把芬里厄囚禁起來了,為什么不直接吞噬了芬里厄來補全自己呢?”蘇曉檣不解。
“嗯…大概,是因為害怕孤獨吧。”路明非道。
“龍是會害怕孤獨的生物么?我看書上說龍都是孤獨的,我還以為他們不怕孤獨。”
“會的,孤獨是很可怕的東西,”路明非道,“就像在晚上關燈的客廳里看電影,知道你流淚的,只有電影銀幕發出的光。”
第二天,早上,路明非和蘇曉檣剛剛走到婚禮的彩排場地,就聽到里面蘇錦夜夸張的大叫聲。
“什么?出車禍了?”
路明非和蘇曉檣對視一眼,一起走進去,一進去就看到蘇錦夜正拿著手機貼在耳邊,滿臉焦急。
等蘇錦夜掛了電話,路明非疑惑地問道:“怎么了?”
“唉,另一組伴郎和伴娘出車禍了,”蘇錦夜嘆了口氣,“我和云姒不是想著找兩對情侶來當伴郎伴娘更吉利嗎,就找了她的閨蜜和她的男朋友,結果他們兩個一起開車來的時候出了車禍,所幸有安全氣囊,兩個人傷勢都不重,云姒已經趕去醫院了。”
“這…還能來參加婚禮嗎?”路明非問道。
“如果賓客們不介意伴郎和伴郎頭上纏著繃帶胳膊上打著石膏的話,”蘇錦夜嘆氣,“早知道不把婚禮流程搞那么復雜了,大后天就是婚禮了,現在再找新的伴郎和伴娘最多只有一天半的彩排時間,一天半的時間可不夠給新人彩排的,這下可麻煩了。”
或許是因為不用考慮彩禮買房買車等等讓普通人精疲力竭的事情,蘇錦夜和江云姒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婚禮本身,請了一流的婚慶公司承辦,婚禮流程相當復雜——路明非將這稱之為窮講究。
但現在講究出問題來了——因為流程太復雜,所以之前的伴郎和伴娘用了三天彩排才算是基本掌握了全部的流程,臨時再換一對新的,一天半的彩排時間怕是不足以記住這復雜的流程,萬一婚禮上出點什么意外那樂子可就大了。
至于臨時把流程改簡單一點…說實話,這個更麻煩。
“算了,大不了有你們一對伴郎伴娘也夠了,”蘇錦夜無奈地嘆了口氣,“還真是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想到就這幾天的功夫那對情侶還能出個車禍,所幸人沒事啊…”
“嗯…要說臨時換一對伴郎和伴娘的話,我倒是有兩個人選,”路明非想了想,提議道,“流程不用改,莪認識的這兩個人只要彩排一遍,就能把流程掌握得滾瓜爛熟。”
“你不會是說…”蘇曉檣瞪大眼睛。
“對。”路明非點頭。
“那就全靠你了,”蘇錦夜一拍路明非的肩膀,“我和云姒的婚禮能不能按原幾乎順利舉辦下去,就全看你了!”
“放心,交給我吧。”
只要你不介意兩個伴郎都比你帥,兩個伴娘都比云姒姐姐漂亮就行。
路明非掏出手機,先后撥通兩個電話。
“喂?是夏彌師妹嗎?曉檣的堂哥結婚,你有沒有時間來當下伴娘?什么?勤工儉學?有紅包的,五位數哦!而且楚師兄也會來…欸欸欸,你別嚷,我知道你同意了,你別嚷啊,我發給你地址,你趕緊過來吧。”
“喂?楚師兄,江湖救急啊!我給你訂機票了,你快飛來bj,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忙!”
“搞定。”路明非手掌一拍。
“對了,”蘇錦夜突然想起什么來,連忙問道,“你找得是一對情侶吧?因為婚慶公司本來就是以兩對情侶伴郎伴娘為前提做的策劃,所以很多流程和游戲都是以情侶為前提安排的,如果不是情侶的話會很尷尬。”
“你說得跟我沒彩排似得,我對這個流程也很熟悉的好吧?”路明非吐槽,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證,“放心吧,我找來的那兩個人,過這個流程絕對沒問題”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