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本愿寺已經是伊達軍在近畿的最大兵站所在,常規駐扎有不下一萬五千的規模,四周防衛森嚴。同時,石山本愿寺還作為監獄的所在,近畿之戰后不斷有人送來。
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地方上囂張跋扈的豪杰,動刀動槍的武士,閑蕩闖禍的浪人,更多的是虔誠不愿回頭的本愿寺信徒。沒有拷打,沒有審問,也沒有勸降。伊達家上下對于這些俘虜的態度就是無視,每天每個人一碗粗糧一小勺粗鹽,沒有菜,餓不死,吃不飽。緩慢的饑餓狀態無情的折磨著大家的心靈,一開始還商量著逃走。
嘗試著逃走,在嚴密的防衛下,以及饑餓的狀態,讓他們無力去做任何高強度的體力活動,領頭的十余人的頭顱現在還被懸掛在木籠之中,也沒有人愿意嘗試。
監獄的生活可以說是度日如年,這些人很快就失去了判斷日子的能力,就這么在監獄里頭茍延殘喘。誰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是拉到六條河原引刀一斬還是送到礦山做苦力。
忽一日,有飯又有菜起來,這讓原本麻木呆滯的俘虜們表現出了強烈的蠢動,他們以為這是所謂的斷頭飯,在斷頭之前要好吃好喝一番,渾不知他們的春天將至。
石山本愿寺的俘虜躁動不已。
在京都的本國寺,紅娘子在黑田官兵衛的帶領下走進了防守更為嚴密的本國寺,見到了那位曾在岡山城給予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像倭人的倭人,兩人見面尚不足一年時間,卻已物是人非。
倭人頭目伊達政衡當日還是地方上的實力者,縱橫于山陰山陽兩道,今日更是殺進倭國京都,擋者披靡,名震海內,而紅娘子則在和汪傲的斗爭中失敗、妥協。
紅娘子依舊是汪直的養女,汪傲的義妹,這樣的光環已經越來越淡,聲望大不如前,麾下人數大減。今日的她深陷于眾多利益的沖突之中,讓她殫精竭慮、心力交瘁。
這次紅娘子主動提出來拜訪伊達政衡,是想要做最后一搏,也是汪傲和她做的一次交易,當然她如果無法說服伊達政衡和她綁在一起的話,她同樣的會失去一切。
從她的認知中,伊達政衡是一個最不像倭人的倭人,身上沒有自卑,也沒有暴富之后強烈的自尊。她知道,這一次交易將會是一場非常困難的談判,她已沒有退路。
她沒有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實際上她已經拿定主意,無論伊達政衡是否接受她的策略借兵給她,若是成功說服伊達政衡,那么她將會咸魚翻身,一旦失敗她就會尋找一地了此殘生。
政衡設宴款待,并將他們隆重介紹給了諸家臣。汪直之名,在倭國可說是如雷貫耳,他的女兒來訪,這讓他們倍感高興,認為汪直派遣了女兒前來為伊達家的上洛祝賀。
汪直之名如雷貫耳,不過誰都不知道汪直已經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要是知道的話恐怕就不會露出這幅模樣了,反倒是會以一種痛打落水狗的眼神來看待他們了。
紅娘子果然不愧是汪直之女,表現沉穩,言行得體,與伊達家的上下相談甚歡,但燦爛笑容的背后,卻是難言的苦澀。她沒有辦法當場說出自己的來意,讓她憋在了心頭難以釋懷。
紅娘子原本想著在私下里先試探一番,不曾想到伊達政衡竟然不給他任何的機會,這讓她無法釋懷。既然你伊達政衡故意疏遠我們,不給我們說話的機會,那我們就當著眾人的面公開說。
紅娘子放下酒杯,黃鶯一般清脆的聲音說道:“不知道伊達桑年紀輕輕統一倭國后,坐擁上千萬人口的伊達家對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難道真的要醉生夢死嗎?”
眾人臉色微微一變,他們俱都看向了政衡。政衡今年不過二十五六歲,僅僅用了不過八年時間就從一介土豪變成了倭國第一的風云兒,很快就會一統倭國,統一倭國之后難道真的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要知道倭國以武治國,上上下下全都是能上陣砍人的武士,要他們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這一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政衡微微苦笑了一聲,他原本想借著酒宴疏遠紅娘子,不讓他們提出任何過分的要求,不曾想到紅娘子的話語刺痛了眾人的軟肋。這讓他知道,如果不解決此事,總有一天此事會爆發開來。
紅娘子眼見得在場眾人的眼神一下子聚焦起來,知道她的話說到了他們的心坎中去了,這讓她的心思一下子活絡起來,不過坐在她下首的灰衣老者更是憂愁,一旦釋放了倭人的野心,再想收攏就困難重重了。只是紅娘子已經走投無路,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就算這條道路讓她背上千古罵名,無數人會戳她的脊梁骨,也在所不惜。
伊達家一統倭國,統率數十萬從亂世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的少年、青年時代都是戰國亂世成長起來的,就算是他們的父親祖父一輩也都是如此生活,讓他們放下刀槍學做一個偃武修文的人實在是太難了。歷史上,豐臣秀吉為何要發對侵朝戰爭,難道他真的看不出來光憑他的實力是難以撼動大明朝的嗎?難道真的認為他戰前判斷錯誤,攻打朝鮮之后,明廷不會出兵援救。一個從最底層走上神臺的梟雄,豐臣秀吉會是一個昏庸之人,他正是看到了天下一統后人們無法適應新時代的到來,蠢蠢欲動,無數人想要重返戰國亂世,他的豐臣政權很可能會分崩離析。豐臣秀吉在考量再三之后,做出了一個常人都會做的事情,內部矛盾外部解決。
侵朝之戰,種種原因之下,豐臣秀吉失敗了,對外擴張的道路無法走通的情況之下,矛盾還是沒有解決,那么如何才能夠解決這個矛盾嗎?只能夠走內戰的道路了。
政衡時常為了這件事情輾轉反側,他好不容易從微末之地構建起來的心血,如果沒有辦法來釋放他們的熱血的話,恐怕很快就會土崩瓦解,難道真的只有走上對外侵略的老路嘛?
這也是政衡為何沒有效仿鐮倉幕府、室町幕府老路的緣由。
現在他已經占有倭國三分之一的領地,擁有倭國的政治核心區域,只要他愿意,怕是會有無數人會跪舔,只要他愿意改變一貫的策略,保證他們的領地和財產安全。
自源平合戰后源氏首創幕府政權以來,倭國經歷了長達四百余年的演變,期間公家反復奪權,武家一步步壯大起來,期間數度引來光明,再度統一,不過不管是鐮倉還是室町幕府,全都是換湯不換藥,中央政府依靠的是威望而非實力。如今應仁之亂以來,倭國好不容易再度出現了一位攪動風云的人物,亂世迎來了和平的曙光,必然需要一個與之相適應的政治制度。伊達政衡和源賴朝、足利尊氏最大的不同之處并非他低微的出身和地位,而是他所要建立的政權的基礎,他的直轄領遠遠大于附庸們的數量。
戰國亂世是一個風云變幻的大時代,烽煙四起的黑暗年代,在這樣的年代里,所有既定規則都會被無情摧毀,天地之間只剩下一個生存法則,那便是弱肉強食。
亂世即將結束,統一者現在要思考的是如何轉變人們的思想,幾百年傳承下來的武士等級觀念已經和倭國的文化思想融為一體,深入到每一個倭人的靈魂里,就如同大河之砥柱,即便有驚天狂瀾,休想動它分毫。
政衡并非力挽狂瀾做出激進改革改變武士文化的大智慧者,他的表現時常乃是武士之中的異人,無論如何變化,他本身坐著的位置就是武士,一切都為了鞏固武家政權的基礎之上表現出來的不同常人的行為都能夠做出解釋。異于常人,正是他能夠如此迅速就能夠成為天下人的緣故,這也是他傳為奇談的其中一個緣由。
政衡緩緩開口說道:“明朝國土是倭國的三、四十倍以上,人口十倍以上,財力百倍以上,更不用說軍隊數量高達五六百萬,就算其中大部分老弱病殘不堪一戰,不過憑借著人口優勢和財政優勢,短期內就能夠組建起一支龐大的軍隊。況且,伊達家在倭國并非一家獨大之勢,擁有百萬石的大名還有數家,不將他們打趴下,就想著對外擴張,實屬癡人妄想。更何況,將武力操于他人之手,實在是一件愚不可及的蠢事。”
政衡先是夸贊了一番明朝的實力,他所說的話大致上是沒有錯的。數據上倭國和明朝的察覺實在是太大了,看著這樣的數據都能夠嚇死人。這個時代的倭國只有三島,本州島、九州島、四國島,北海道可不算國土,也就是說是比起現代的倭國要小許多,明朝可說是漢人王朝中的集大成者,不管是從國土、人口、財政等等方面沒有任何優勢。
更何況,不管是誰,都會將軍隊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哪里會借給別人使用。政衡剛一說完,會場中氣氛為之一變,能夠坐在這里的都不是蠢材,將武力操于他手,望向紅娘子等人的眼神中帶著怒火。
紅娘子一滯,政衡的話讓她有點兒無話可說,看似沒有將話頭說死,伊達家等到一統倭國之后并沒有徹底放棄對外擴張,不過一切都要等到統一倭國之后。就算對外擴張也要在伊達家的直接領導下進行,不管紅娘子什么事情。
不過紅娘子還是需要做最后的努力,她勉強微笑說道:“在你們看來,倭國和明朝對比巨大,一旦開戰必然會引來大量敵人,這對倭國不利。而在明朝官方輿論,如今發生在東南沿海的戰端,是倭國發起的侵華戰爭,是國戰。在他們看來,汪直集團,與倭國是一體的,不分彼此。就算明廷中一小部分人知道兩者之間關系不大,不過為了政治正確,輿論需要,必然會不遺余力的將兩者牽扯在一起。人是有盲從性的,一旦將兩者牽扯不清,就再也不可能說得清楚了。汪直集團失敗之后,明廷為了政治正確,定然會對倭國有所行動,從戰略上來說經濟封鎖將是一個切實有效的方法。”
紅娘子說得話也頗有道理,明朝從官方到民間,為了政治、輿論需要,定然不會將東南沿海爆發的倭患說成是嚴厲的海禁引起的利益集團的反噬,如此一來就不是外敵入侵,而是內部造反。明朝不惜余力的宣傳,倭國的形象會一落千丈,倭寇、罪魁禍首的頭銜將永遠戴在倭國的頭上,摘都摘不掉,生生世世的永遠戴下去。
政衡倒也沒有反駁,他知道紅娘子說的不錯,從海禁的政治正確以及民間的輿論需要來說,將倭寇和倭國聯系在一起都是利大于弊的事情,更是一本萬利的事情。
紅娘子眼見得政衡陷入了沉默,再接再厲道:“誰說明朝一定就能夠勝利?”
眾人相顧無語,以明朝的國力,想要蕩平東南沿海之倭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就算他們是倭人,不過對待海對岸的強大國度,他們從內心深處是自卑和崇拜的。
紅娘子對于眾人的目光視而不見,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道:“明朝國力強大,可是它所要面對的對手也頗為強大,蒙古襲來的元寇的后裔重新強盛起來,出了一位中興共主俺答汗。庚午年,大約在十年前,俺答汗向明稱臣納貢,希望擴大和增加交易,明廷加以拒絕,并殺來使。于是,俺答汗起兵數萬長驅直入,兵臨京師城下,明廷不得不簽訂城下之盟,答應俺答汗的通商請求。庚午之變使得明廷勉強答應通貢互市,實際實施卻拖延反悔,每當反悔之時俺答汗就會起兵南下擄掠,迫使明廷上下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