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四月七日,和尼子誠久爭奪新宮黨黨首職位的好弟弟尼子敬久,在伊達軍的攻擊中,不僅沒有逃竄,反倒是表現出了武家的氣節,變成了尾高城的一滴塵埃,永遠消失了。
尾高城和米子城相距不過兩里地,隔著日野川來回走得快一點的話也就一盞茶水的時間,中間一馬平川,遠遠就能夠看見尾高城煙霧騰騰,鐵炮聲轟鳴,在尾高城陷入危機的時候,尼子誠久就已經知曉了情況,還派遣了探馬前去刺探。
還沒有等尼子誠久決定是否援救一向和自己不對盤的弟弟的時候,尾高城陷落,尼子敬久殉城的消息傳來之后,米子城立即加強了防備,城上城下皆是戒備森嚴,城內的武士、足輕,也都是收拾了家中財物,準備見勢不妙的時候,就逃往出云國暫避。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尼子誠久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等著有人先天出來后,再來殺一儆百。
米子城的城頭上,一隊隊巡邏士卒,尼子誠久站在天守閣的城樓上,向下窺探著,發現守城的士兵們一個個都缺乏精氣神,抬腳落步都是沒有多少魄力,顯然都被尾高城一戰而落的氣勢給嚇倒了。
沒有自信心的隊伍根本就排不上用場,嚇破了膽的士兵連草寇都贏不了。尼子誠久的雙手緊緊抓著欄桿,臉色陰沉著,轉身返回天守閣會議室內,目光所及,眾黨徒也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擁戴尼子敬久的黨徒有之,當然擁戴尼子誠久這位尼子國久長子的黨徒也有之。一干原本驍勇善戰的新宮黨徒,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和磨難,早已經不復往日的氣象。
伊達大軍攜氣吞山河的氣勢大舉北上,突入伯耆國,一戰奪取尾高城。攻入了西伯耆國的腹心地帶。新宮黨其實并沒有和伊達家真正意義上對陣過,上次尼子晴久出征備前,新宮黨沒有跟隨,原本對于伊達家的善戰之名還是有一些疑惑的。可是連消帶打將新宮黨打得節節敗退的尼子晴久,卻是伊達家的手下敗將,再加上伊達家連戰連捷。擊敗尼子晴久的備前遠征軍之后,便與毛利元就、大內義長這些中國地區的強者交手,前幾月還與天下數一數二的霸主三好長慶在播磨國過了一手,都取得了勝利。
不管是擊敗尼子晴久的備前遠征軍,還是打得毛利元就身死族消。大內義長狼狽逃回周防、長門,還是三好長慶在播磨國失了一手,都不足以讓新宮黨產生最為直接的觀感。
剛剛發生在眼前的尾高城之戰,卻讓米子城的這幫子新宮黨黨徒們更為直觀的看到了伊達軍的強悍善戰,特別是探馬回報之后得到的情報再次讓他們感到了不可思議,還有深深的恐懼。
伊達軍先頭部隊約在一千五六百兵馬,五百余兵馬布陣日野川,投入到攻打尾高城的兵力也就千人左右。可是這千人左右的部隊中真正投入戰斗的不過二三百人,其余人等都布陣在城外沒有動彈。
二三百人便將四五百人守備的尾高城攻克,足以說明這支伊達軍的強悍。更加讓米子城眾將官感到恐怖的是這支部隊的鐵炮數量,要知道鐵炮可是昂貴的武器,裝備著三四百桿鐵炮,足以壓垮任何敢于與它對戰的信心。
探馬只是遠遠的刺探,不敢接近部隊,只能夠憑借著觀感來稟明情況。這位新宮黨的探馬還是非常敬業的,在付出了小小的代價之后得到了還算正確的情報。對于一支一千五六百人的部隊二百桿鐵炮和三四百桿鐵炮的意義其實不大。
尼子誠久癱坐在首座位置上,他努力調整紊亂的呼吸。一切都是命運啊,他從未像現在這么驚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好弟弟竟然已經身首異處,與泥土融為一體。
沒有半點幸災樂禍,反倒是深深的悲哀,尼子誠久望著眾將,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即將發生的戰況,作為頂梁柱,他明白眾人正在等待著他的答復。
是戰還是降。
對于徹底得罪了尼子晴久的新宮黨徒們來說,更不用說尼子誠久曾經鞭笞過現在的月山富田城之主尼子義久,放棄米子城逃回出云國,士兵們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他們這些新宮黨的黨徒唯有死路一條。返回出云國是死路,堅守米子城,對于他們來說何嘗不是死路,尾高城前車之鑒,他們哪里還有任何理由擋住伊達家的兵鋒。剩下的唯有投降一條道路了。
無冤無仇的伊達家或許會收留新宮黨的黨徒,來千金買白骨收編更多的出云國人,可是對于尼子誠久和他的一家來說卻是只有死路一條。
倭國亂世的確有這樣的傳統,如果城主及城主一家能夠勇敢的承擔起責任來,那么下面的人就能夠活下性命。如果城主他們死了,下面的人會按照地位高低勇敢的承擔起責任來。
尼子誠久突然覺得四周的人的目光怪怪的,一旦他做出堅守城池的決定,怕是立即會遭到他們的圍攻軟禁,然后前去抱伊達家的大腿,將他和他的一家老小作為投名狀送給伊達家。
尼子誠久突然覺得自己的好弟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如果尼子敬久能夠堅守住三兩天時間,他還能夠用招募更多的士兵將米子城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可是尼子敬久竟然如此廢物,伊達軍攻克尾高城,前前后后只用了一個時辰,連給他招募農兵入城的時間都不給,現在就算是有再多的時間也怕是招募不到任何農兵。農兵也是人,就算是膽子再大也不是沒有腦子,眼見著近在咫尺的尾高城一戰而落,守軍只少不多的米子城哪里會是伊達軍的對手。戰國亂世,生命再不值錢。也僅有一條。
米子城附近的農夫早已經逃之夭夭,對于戰國亂世的農夫來說,每當戰亂之時逃入山林之中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何況伯耆國山脈眾多,山林之中多有石屋避居。
尼子誠久脾氣火爆。卻非毫無頭腦之輩,同樣沒有剛烈的脾氣,有與城偕亡的勇氣,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老父親尼子國久寵信尼子敬久并非沒有道理,搖搖手將這些思緒甩出去。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遠及近傳來,尼子誠久立即爬將起來。沖出了天守閣,眾將也顧不得禮儀紛紛沖了出去,只見得城外羽竹雀旗幟林立,人頭攢動,足足五千人的規模。呈半圓形將米子城圍在了中心。
清河衡秀聞得尾高城一戰陷落,立即加快了步伐,在吉田政成和川崎賴廣下了米子城壓迫的決定的時候趕到了尾高城,三千伊達軍再加上前來投降的兩千西伯耆眾,一下子人數達到了五千之數。
對于參與過伊達政衡指揮的多次戰役的他們來說,五千人足以將伯耆國鬧得天翻地覆,甚至于壓制出云國都不在話下,清河衡秀聽得吉田政成和川崎賴廣的決定。立即付諸實施。
五千人浩浩蕩蕩的壓向米子城,一下子壓垮了米子城內守軍的所有信心。四百對五千,寡不敵眾啊。周圍的其他家臣立即爆發出一陣喧囂聲。尼子誠久目睹強大的敵手,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實在是無法交戰。
清河衡秀等人俱都是伊達政衡的親近家臣,他們身上的作息習慣或多或少受到伊達政衡的影響,對于攻城戰的規矩實在是有限的很,完全沒有再城戰之前要派遣使者前去勸降的理念,就算是知道也沒有這個打算。伊達政衡發動攻城戰的時候也常常忘記先禮后兵的道理。先前去勸降然后再發動攻擊,這一點是他的敵對者們罵他土鱉的原因之一。
尾高城一戰陷落給了伯耆國攻略軍極大的信心。清河衡秀首先命令長尾景利對米子城進行鐵炮壓制,在黑夜之前。讓米子城先嘗一嘗鐵炮的滋味。是的,黑夜之前,清河衡秀到達尾高城的時候已經是未時過半,尾高城剛剛陷落還沒有撲滅大火。整軍之后然后來到米子城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達到米子城外的時候已經是四月七日的申時末了,太陽已經西斜了。
匆匆的鐵炮攻擊沒有造成多大的傷亡,卻給予米子城守軍極大的壓力。尼子誠久怒喝道:“可惡,竟然不派遣使者前來勸降就直接開戰,一群鄉下的土鱉。”可是再如何痛罵,也無濟于事。
伊達軍的不講規矩,給予米子城的壓力更甚。
新宮黨的黨徒們感到繼續跟隨尼子誠久,怕是只剩下一兩天的日子可以活,最為可悲的是明日太陽升起后,怕就是他們的絕期,他們眼神交集之下紛紛錯開,暗地里有人提議不如綁了尼子誠久然后開城投降。這條建議被眾人一致反對壓下,他們對于前途感到渺茫,但是多年來尼子國久父子對待他們還是非常寬厚,無法做出弒君的決定。
亥時時分,夜色已深,風平浪靜,內膳丸之外,一艘破舊的小早船停泊在此,匆匆三十余人影匆匆登上小早船,然后越過中海向著出云國方向駛去。
對于身為伯耆國攻略軍的總大將清河衡秀,還是奪取尾高城、擊殺尼子敬久的先鋒官吉田政成,或是川崎賴廣、細川通政、竹野井氏高等人來說,獨自領兵作戰可說是第一次。謀劃和執行是天差地別的事情,有些人往往會覺得謀劃和執行是一件事情,可是真正上手的時候方才發覺謀劃比起執行要困難十倍百倍以上,他們到了今日方才覺得伊達政衡的不容易。
在實戰方面,伊達政衡往往能夠獲得大勝,可是在大勝的背后卻是深深的謀劃。沒有好的策略和謀劃,往往會造成許多無謂的傷亡。清河衡秀率領五千大軍泅渡日野川來到米子城之后,城內的士兵早已經人心騷動。在圍城的當日天黑之前,鐵炮的轟鳴使得城內的守軍個個嚇得抱頭鼠竄,根本無心防守了。尼子誠久更是借著夜色偷偷帶著親眷乘船離開了米子城。
翌日,四月八日一大早,城內的守軍方才發覺他們的主君不見了蹤跡,主君的親眷也都消失無影,如此方才發覺尼子誠久拋棄了他們,不知所蹤了,連尼子誠久都逃跑了,誰還會繼續守下去。
當伊達軍的部隊入城之后,清河衡秀卻有點不知所措起來,他明白隨著米子城和尾高城,兩天內先后陷落,西伯耆國很快將會落入他們的手中,他們的主君伊達政衡交給他們的三個月攻略期,卻只用了兩天時間就圓滿完成了,按照他的預估,東伯耆國人眾得知西伯耆國的消息,怕是會立即嚇趴下,乖乖的送上降表,這讓他頗有點兒不知道下面該如何做的感覺。
米子城不戰自落,雖然有一些出乎眾人的預料,可是清河衡秀除了有一些患得患失之外,還是頗為高興的,對著一路跟隨而來的眾將說道:“沒有想到尼子誠久、敬久兩兄弟的性格和傳聞不同,尼子敬久脾性鎮定卻剛烈殉城而死,尼子誠久脾性爆炸卻懦弱奔逃。”
川崎賴廣淡淡笑道:“尼子誠久是被尾高城之戰嚇破了膽子,事實上,我們只需要朝天空發射鐵炮,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米子城確實如他所說,鐵炮隊一共就在城外發射了兩次鐵炮。
吉田政成同樣有一些患得患失,其實眾人面上俱都在笑,可是心中卻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患得患失,戰爭結束的太過于迅速,迅速的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是伊達軍太強了,還是敵人太弱了。要知道他們所面對的可是尼子氏曾經最為強大的軍團,新宮黨,在他們的面前卻如同雞犬一般無能,尾高城無死破城,米子城更是無傷開城。
吉田政成稍稍平靜了一些,方才說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