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無非就是那樣。
秋風來了,樹葉就變了顏色,有紅的,有黃的,有橙的,有紫的,還有綠的,五彩斑斕,頗為好看,但在汴京久了的人,也就沒有什么感覺了。
只是此時的蘇軾卻是激動地流下了淚水。
終于又回來了。
臨安雖好,但汴京才是心頭肉啊。
一座雄偉的大城坐北朝南,在秋日下鍍上了一層金邊,而在大城的旁邊,有一個稍小,但顯得尤為清麗的城池,那是西湖城。
再一次回到汴京,蘇軾的心情頗為復雜,因為這一次回來,他不能叫歸京,而只能叫來訪,因為他的身份是宋臣,而現在的汴京城不是宋朝的首都,而是西夏的首都。
“唉!”
蘇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一路北上,因為陸道上正在大戰,所以蘇軾是從海路上過來的,從密州登陸,經沂州、兗州、濟州、興仁府,穿過京東東路、京東西路才抵達的汴京,這一路之所見所聞,讓他大開眼界。
先不說密州工業園,就說他所搭乘的交通工具,此次從密州出發,經過的兩路五州府所乘之交通工具,不是馬匹也非馬車,更不是步行,而是一種叫做火車的交通工具。
這個事物簡直是聞所未聞,蘇軾第一眼見到的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大如同一條鋼鐵巨龍一般的火車,橫亙在一條鐵路上,頂上冒出滾滾的黑煙,時不時還會高聲的龍吟,據說那是汽笛聲。
火車龐大的身軀分為一節一節,每節中都有小門洞開,將大量的人給容納進去。
“子瞻,這便是火車了。”
章惇笑著給蘇軾介紹道。
蘇軾北上,歐陽辯是非常忠實的,他想自己來密州這邊等蘇軾,但被大家給阻止了,本來蘇轍來迎接是最好的,不過蘇轍走不開,好在章惇自告奮勇,也算是合適。
蘇軾好奇道:“這些人都是什么人?”
章惇笑道:“什么人都要,密州工業園里面的工人、商人、還有密州這邊的讀書人、要進京的官員等等。”
蘇軾點點頭:“這火車票價如何,他們都能夠承擔得起么?”
章惇搖搖頭道:“就目前來說,還算是比較昂貴的,從密州去往汴京,大約需要一貫錢的路費,一般的人是坐不起的,不過一般人也沒有這等長途出行的需要。
至于商人、官員、讀書人來說,他們有進京的剛需,一貫錢的路費比起他們走路進京或者說乘坐馬車進京,可就便宜太多了,別說馬車的費用,就是一路上的吃喝就不止一貫錢了。”
蘇軾點點頭,這個道理他懂。
“不知道這火車的速度如何?”
章惇笑了笑道:“這火車速度很快,最高速度能夠與馬匹快跑相比擬,比馬車要快得多。
關鍵是,馬匹只能跑個半個時辰就停下來休息,一天也跑不了多少里。
可這火車,卻是可以不眠不休得跑個幾天幾夜的。
比如說從密州去往汴京,大約千里路,如果是馬車,馬車每日行5070里,可能要花個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抵達。
可如果是這火車,每個時辰能夠走120里路,一千里路,也不過是八九個時辰的時間。
也就說說,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汴京了,當然,因為這一路上也是需要補給以及上下客,這個時間可能要延長到兩天的時間。”
蘇軾大為震驚:“你說我們從密州出發到汴京,才需要兩天的時間?”
章惇笑道:“兩天的時間是非常寬裕的,我們大可以在密州好好地睡一覺,然后上車過一夜的時間,第二天晚上抵達汴京吃好吃的。”
蘇軾的震驚是顯而易見的,從密州到汴京是一千里路,從眉山到大約是兩千里路,他與父親弟弟出來的時候走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如果有這火車,豈不是說大約三天的時間就可以從眉山抵達汴京 章惇感慨道:“你感覺到震驚很正常,因為我們也很震驚,當年我們從福建路來汴京,當年也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抵達京城,如果有這玩意,可能就幾天就到了。
對福建學子來說,進京趕考,那可算得上是九死一生,太平年間還好,到了一些不平安的年景,一路剪徑盜賊,往往就要了學子的命,如果有這火車,卻是可以少了很多的悲劇。”
蘇軾深有同感,唏噓道:“當年若是有這火車,我們父子三個也不至于見不到我母親最后一面了。”
當年蘇洵父子三人在汴京做官,蘇洵的妻子在家里病故,等噩耗傳到汴京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了。
等他們父子三人趕了回去,別說什么最后一面,連遺體都見不著,只能對著墳頭上的青草落淚。
蘇軾與章惇坐上了火車,經過的沂州、兗州、濟州、興仁府,一路上豐收景象讓蘇軾目不暇接。
外面的田野上,到處都是金黃色,有水稻有麥子,也有成片的高粱棉花,山林沃野,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們。
豐收繁忙的景象讓蘇軾頗為震驚,他的大部分履歷里,很多時候都是在地方上,他知道地方上的情況,尤其是這些年來,大部分的地方水利建設廢弛,而天時又不太好(北宋末期已經開始變寒冷),農作物雖然還是能種,但想要有如此豐收的景象,卻是極為少見的。
章惇解釋道:“近些年來,北方的確是降水少,但只要統籌好,卻是能夠做出些成績來的。
一來我們積極興修水利,結局局部的缺水問題,二來則是大力發展耐旱農作物,比如說棉花番薯土豆高粱這些,這樣能夠節省很多的農業用水。”
蘇軾點點頭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恐怕糧食上會不足吧?”
章惇笑道:“的確是如此,不過無妨,現在交趾已經歸夏,光是交趾每年出產的水稻,就足以補充大夏一半的糧食了,更別說還有琉球,最近朝中已經開始計劃大力開發瓊州,瓊州那里地理與交趾琉球近似,也是有成為糧食基地的潛力的。”
蘇軾再次震驚:“交趾歸了夏朝?”
章惇點點頭道:“是的,在攻打宋朝之前,狄驤帶著海軍將交趾收回了。”
蘇軾臉色依然帶著震撼:“收回…嗯,…收回倒是沒有什么問題,可是交趾那么好打么?”
章惇呵呵一笑:“也沒有什么不好打的,也就是對宋軍來說不好打,對于大夏來說,哈哈。”
蘇軾不由得默然。
是啊,對于西夏來說,宋軍是土雞瓦狗,遼軍也是土雞瓦狗,而交趾軍隊更是土雞瓦狗。
蘇軾搖了搖頭,不糾結這個問題了,轉移話題道:“收回交趾是情理之中,不過,開發交趾和琉球是怎么回事,那邊不是蠻荒之地么,還能夠成為糧食基地?”
章惇笑道:“沒錯,那邊的確有一些問題,但其實也并非不好解決,只要做足準備,一樣是可以解決的。”
蘇軾皺眉道:“問題是,去哪里開發土地,成本太高了吧?”
章惇對蘇軾的說法是認可的,他說道:“成本上的確是高了不少,不過季默對此卻是有他的說法。”
“哦?怎么說?”
“季默的說法是,氣候不是變幻無常的,而是有一定的規律的,根據史書記載,夏商時候是一個天氣適宜的時期,在周朝的時候,天氣變冷,因為天氣變冷,糧食產量受影響,所以整個東周動蕩不安。
這個時期延續到了漢唐時候,天氣變得暖和濕潤起來,降雨增多,所以關中以及整個中原迎來大豐收年代,所以早就了漢唐盛世,不過到了唐末,因為天氣又再次變冷,所以產量再次變少,因此有了五代的動蕩,現在依然還是處于這個時期,而且還可能繼續更加糟糕,所以這些年中原地區不如江南。
因為北方降雨太少,所以經濟中心往江南轉移,以后經濟會繼續往南,直到濕潤暖和的天氣繼續回歸,但這個時間可能要千年的時間。
所以,南方是以后國家的戰略重點,江南會是經濟中心,而整個南方,包括廣南東西路、福建路這些極南的地方,就是國家開發的重點。
現在的交趾、琉球、瓊州已經不像是漢唐時候的蠻荒之地,而是已經接近漢唐時候的江南,雖然開發有些困難,但并非不可以開發了。”
章惇的一席話,讓蘇軾的腦海中閃電一般聯系起來讀過的史書,果然是按照這個趨勢來走的,他越想越是佩服:“季默果然就是季默,這樣的事情竟然也讓他總結出來規律了。”
章惇笑道:“嗯,所以現在大夏國的大戰略就是往南,再往南!等將大宋全數收回,大夏的重點就是開發南方,只要將南方開發起來,北方的憂患就微不足道了…”
說到這里,章惇搖搖頭:“…其實現在北方也已經不足為患了,長城已經收回,遼國已經勢弱,雖然季默還在擔心女真會成為下一個契丹,哈,即便是下一個契丹又如何,中原帝國崛起之時,總需要有一個北方的強敵作為注腳,比如漢朝時候的匈奴,比如唐朝時候的突厥,大夏朝或許也需要一個女真吧。”
蘇軾不由得悠然神往:“真好,真好啊,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漢家兒郎揚威草原之上!”
章惇看了蘇軾一眼道:“子瞻,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聯系你,你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來呢?”
蘇軾嘆息了一聲道:“宋朝雖然不好,但蘇某畢竟是宋人,怎么能夠棄他而去呢,我蘇家受仁宗、英宗、當今圣上之恩情如山高如海深,它再怎么不好,蘇某也不忍心離它而去啊。”
章惇呵呵一笑:“子瞻,你迂腐了,你看看,大夏的子民,安居樂業,可以享受經濟發展帶來的福利,有田地可以耕種,而不用承擔沉重的賦稅,更不用承擔各種無理的攤派,除了一筆十五稅一的稅賦,其余所得都是自己的。
所以你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人民自己的成果,所以他們能夠吃得飽穿得暖,即便是災年,他們也有一定的抗風險的能力,加上到時候國家稍微給與幫忙,就能夠擺脫出來。
大宋的人民過得是什么日子,難道你子瞻不知道么?
沉重的賦稅、地主鄉紳的剝削,讓人民根本透不過氣來,所謂的盛世,不過是士族、地主、豪紳們的盛世,與大部分的人民有什么關系,他們連活下去都十分的艱難,更別說什么幸福了。
子瞻,你的忠誠是對趙家人的,不是對整個天下人的。
季默曾今說過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天地、生民、圣賢、萬世這四者在季默的眼中是平等的,不能因為關注了天地、圣賢、太平就委屈了生民,這是不對的。
宋朝是在剝削大部分人供養極少數的一部分人,這更是不對的,子瞻,莫要再誤入歧途了!”
說道后面,章惇已經有些當頭棒喝的意思了。
蘇軾眼神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章惇,嘴巴張合,但沒有說出話來。
章惇見狀嘆了一口氣:“唉,你慢慢想吧。”
火車嗚嗚地叫著,在廣闊的天地之間穿梭,外面充滿生機勃勃的景象,因為豐收而快樂的人們,蘇軾想起了在宋朝看到的處于疾苦中的人民,如此鮮明的對比,讓他心中更加茫然起來。
汴京還是那個汴京,不過再次靠近,蘇軾感覺到了熟悉,但又有太多的不同。
城門口有一些人在那里等候著。
蘇軾拼命睜大眼睛。
嗯,弟弟子由、子固、子厚、子純哈哈,季默,還有諸多嘉佑年的同年!
蘇軾的眼眶逐漸的濕潤起來,淚眼婆娑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過去。
…許多年前,一場大雨漫灌汴京城,自己父子三人抵達汴京,汴京城一片忙亂,自家父子三人正不知去哪里落腳之時,父親決定去大文豪歐陽修府上拜訪。
父親帶著自己與弟弟,在大文豪歐陽修家里坐了沒有多久,就見到歐陽修所說的憊懶貨少年了。
當時那個少年走進院子里,看到有幾雙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少年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走近大廳,雙手高舉過頭頂,來了一個大大的揖,口中說道:“見過父親,見過蘇世叔,見過兩位世兄!”
神態落落大方、氣質過人,讓人一看就心生歡喜呢。
父親和自己兄弟兩人趕緊站起來回禮。
歐陽修指著少年笑道:“吶,這憊懶貨就是你們想見的歐陽辯了。”
自己當時面露驚色:“歐陽明月還真的是個少年啊!”
少年揮舞了一下長長的袍袖,動作灑脫,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子瞻兄吧,久仰大名了。”
自己當時有些詫異起來:“世兄聽說過我?”
少年笑道:“蜀中有來人,說起眉山有蘇家父子,都是人中龍鳳,我仰大名久矣,你們若再不來,我恐怕就要去蜀地找你們了。”
“子瞻兄再不回來,我恐怕就要去臨安找你了。”
淚眼朦朧之中,蘇軾聽到歐陽辯如此說道。
“季默!…”
蘇軾淚如雨下。
歐陽辯微微笑著,眼里卻也有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