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坐在他的客廳里面,這個房子是他以前住過來的,也是歐陽辯在很久之前,在他結婚的時候借給他的,說是借,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歐陽辯送給他的。
房子其實不大,但被蘇轍的老妻布置得很溫馨,孩子們也都早就結婚搬出去了,現在這里就剩蘇轍與老妻一起居住。
這個事情其實蠻有趣的,之前蘇轍叛出宋朝,投奔了歐陽辯,宋朝得知此事之后,將蘇轍的房子給沒收了,以示對蘇轍的報復。
不過等大夏打過來之后,這個房子又被發還給原來的屋主歐陽辯。
歐陽辯給蘇轍送了更大的房子——原來一個王爺的府邸——不過蘇轍拒絕了,他請求歐陽辯把原來的這個小院子送給他。
對于蘇轍這種想法,歐陽其實心里是能夠理解的。
——這是屬于老年人對于溫馨過往的懷念。
蘇轍算不上老人,在政壇上,他的年紀更是屬于風華正茂做事業的時候,不過不可以忽視的是,蘇轍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爺爺了。
這個小院子里面,有他幾個孩子留下來的記憶,所以他與老妻不愿意居住偌大的王府,而是愿意留在這座溫馨的小院子里面。
——這是屬于老年人的固執。
老年人的固執歷來不會只體現在一個事情上面。
在小院子的事情上如此,在政治上依然如此。
關于商人參政的事情,蘇轍沒有說太多,但蘇轍對商人參政這件事情依然是耿耿于懷的。
從宮中回來之后,蘇轍就呆坐了許久,老妻叫他吃飯,蘇轍也不去吃,只是蔫蔫地坐在這里。
第二天,蘇轍請了個病休,歐陽辯過來探視,看蘇轍沒有什么事,就又回去了,只是吩咐蘇轍早點回去上班——不是歐陽辯是個壓榨人的老板,而是政壇上皇帝若是叫老臣多休息,這是暗示別人趕緊退休呢。
之后又有其他的人過來探視,呂惠卿來得不早不晚。
蘇轍以為呂惠卿與其他人一樣,看到他沒事了,就閑扯幾句就回去了——反正也沒有什么事,大家天天一起工作,見面太久反而要相見兩厭了。
呂惠卿卻是坐了下來,然后還和蘇轍的老妻請求留下來吃完飯。
蘇轍一看呂惠卿這是有事情要聊呢,趕緊識趣地請呂惠卿去書房聊。
呂惠卿在蘇轍的小書房里面逛了幾圈,羨慕道:“這些古籍金石的收藏,是季默送的吧?”
季默是個狗大戶,他有錢呢那時候,只要有時間,就去相國寺那邊的老舊書店淘寶。
他眼光毒,但也有走眼的時候,有時候買回來的東西不合他意,轉手就送給我們了。
這個我們,指的是文忠公、伯和以及我了。”
呂惠卿大笑了起來。
四處看看之后,呂惠卿又道:“子由,這一次你不是身體有恙,而是有心病吧?”
蘇轍只是嘆息一聲。
呂惠卿點點頭道:“是關于商人參政一事吧?”
蘇轍低垂著眼簾。
呂惠卿道:“此事…我也有不同的意見。”
蘇轍抬起眼簾看著呂惠卿。
呂惠卿笑道:“季默一向重視商業這一點上面我是理解的,也更是支持的,以前大宋的發展,現在大夏的發展,都證明了商業對于國家的重要性。
但是,讓商人參政這件事情,我覺得還是過了。
我們重視商業,那就給商業制定法律法規,建造更好的營商環境。
如同季默所說,要成為服務型的官府,去服務百姓。
這一點我也是深刻贊同的,畢竟以民為本是應該的嘛。
但是,我們支持商業,就得讓他們參政嗎?
歷來朝廷官場,尤其是宋以來,辛苦營造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之大好局面,可若是讓粗鄙商人這么容易就進入了,對于朝廷來說,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聽得呂惠卿這么一說,蘇轍臉上浮現出憂色。
“吉甫,你說,季默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事情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既然談到了這里,那我也不怕與你說說。”
“嗯,子由,你只管說便是,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出了這里,有些事情我也不會承認的。”
“嗯,有時候我覺得,季默真的是個怪人…額,這么說好像也不太準確,應該說,他一直都是個怪人。
當然啦,這種怪從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吸引我們的地方,比如他對普羅大眾的憐憫以及人人平等之觀念的執著。
因為憐憫大眾,所以他無論是在宋朝還是大夏朝,都堅持變革,讓大眾擁有自己的田地,這當然是好事。
人人平等之觀念,其實也不能說不好,在我看來,怪是怪了點,但好得很。
一系列之勞動法對雇主的約束,著實幫奴仆這些地位低微的人主持了公道,至少在他們遭受壓迫的時候,能夠有個依仗。
但有些堅持卻又是莫名其妙,比如說一直想要讓商人參政,還一直推動政治協商會議,政治協商會議這個事情你也該知道,一般人其實就是商人。
按照協商會議之章程,這協商會議是要凌駕于三省六部之上的,這豈不是說,以后這些商人,是要凌駕于我們讀書人之上?
其余古怪的還有,比如說不封父母不封兄弟,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給封王,還要他們參加科舉,看樣子還要他們走仕途…嘿,明明是皇子,還得與尋常人去走科舉之路,這不是荒謬么?”
蘇轍估計是真的憋久了,逮到可以傾訴的人,就喋喋不休一般說了起來。
呂惠卿也不著急,安安靜靜地聽著,等蘇轍說完了,他接著說道:“季默的確是個怪人…”
可能是覺得這個說法對歐陽辯不夠尊敬,他想了想又道:“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引領我們趕出這么一番大事吧。
不過仔細研究他的思想脈絡,似乎也不難理解他的這些思想,他的思想應該是接近民本思想,又參雜了佛家的眾生平等之思想,所以,他重視民眾,對商人也沒有鄙視。
當然,這可能與他很小的時候便經商有關,小時候的經歷,是會影響一個人的精神成長歷程的,所以,也沒有太多奇怪的地方。
至于他不封父母,不立皇子之時…”
呂惠卿也有些疑惑。
“…難道是兩位皇子都不如他的心意?”
關于這個,蘇轍卻是果斷搖頭道:“這個卻非如此,大皇子歐陽茂,二皇子歐陽蒙,都是極其聰明的。
歐陽茂沉穩大氣,歐陽蒙機靈活潑,學業上很多的先生都是贊不絕口的,我也給他們偶爾上課,說實話,視野之寬闊,思索之精深,比起們當年不知道要好多少。
當然啦,他們身處這汴京城,家里有事帝皇之家,身邊都是飽學碩儒,加上各自的母親都是一時之選。
富皇后出身宰相之家,年少時候也是家學淵源,陸貴妃出身雖然低一些,但精明強干,教育出來的兒子自然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從聰明能干上面,這兩個皇子都是非常棒的,至于季默是否喜歡他們,這個也是毫無疑問的。
否則季默不可能雷打不動的,每七天都會抽出時間去陪他們玩,或者是釣魚,或者是野炊,或者是燒烤,根據季默的說法,這是親子時間。
從這些方面來看,季默對他們的愛其實是沒有差別的,也不存在不愛他們的可能。
所以,這不是季默不立皇子的原因,應該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了之前季默提過的事情…”
蘇轍回憶了一下:“…我記得,季默曾經與我說過,他認為獨裁非國家之福氣,眾治才是更好的方法,他當時說的那個詞叫什么…哦,對了叫民主集中制!”
“民主集中制?如何解釋?”
呂惠卿問道。
蘇轍斟酌道:“根據季默平時處理政務的習慣與做事方法以及這字面上的意思,我大約歸納一下,可能有遺漏的地方。
大約是把充分發揚民主和正確實行集中有機結合起來,既最大限度激發了朝廷創造活力,又統一朝廷的思想和行動,有效防止和克服了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的清談。
這可能是季默在經歷了之前在大宋經歷過的所謂異論相攪的進階,真宗朝時候,王欽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與王欽若派系不同、政見不同的寇準任命為宰相。
當時有人對此表示不理解,宋真宗將個中奧妙說破:“且要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
所謂“異論相攪”,就是同時起用派系不同、政見不同的大臣,以便相互牽制。
但是這么一來,事情便無法做成了,季默在宋朝變革時候,便是深受此困擾,但季默也并不否認異論相攪的重要性,所以要民主,也要集中!”
呂惠卿撫掌笑道:“大善,可是,這民主集中制又于不立儲君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