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里,還燒著暖爐取暖,三月的汴京城還不到暖和的時候。
天氣寒冷,但趙頊的內心卻是如同那熱烈燃燒的火爐一般,十分的焦灼。
春雨貴如油。
熙寧七年的春雨不僅貴,還有價無市。
從熙寧六年秋冬開始,到熙寧七年的暮春,開封府附近僅僅在新鄭縣下了一場小雨,其余地方根本連一滴水都不見。
在這個以農為本的封建王朝,雨水關乎一年的收成,從朝廷到百姓,沒有一個是不關心的。
作為大宋朝最高統治者,趙頊尤其焦心,腦袋更是嗡嗡響個不停。
從年前市易法實施遭遇阻力后,趙頊的頭痛癥就一直沒有停過,找了御醫也沒有什么用,現在更是頭暈眼花,看奏疏都不行了,只能讓身邊人讀給他聽。
黃懷義手捧著一份奏疏,不急不緩地念道:“北盡塞表,東被海涯,南踰江淮,西及卭蜀,自去歲秋冬,絕少雨雪,井泉溪澗,徃徃涸竭,二麥無收,民已絕望,孟夏過半,秋種未入,中戶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實草根以延朝夕。貧下戶“拆屋賣錢以給己家糧及官中諸費者眾…”
趙頊煩躁地擺擺手。
黃懷義趕緊拿起另外一個奏疏。
“這是河東轉運使王廣淵所奏…”
黃懷義快速的閱覽,略去了問候等等,只讀關鍵詞句,以減少趙頊之負擔。
“…河東的嵐州、石州自冬迄今,旱暵為虐,被災者廣,流民扶攜塞道,羸瘠愁苦,身無完衣,并城民買麻糝麥面合米為糜,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揭木,賣以償官,累累不絕…”
趙頊滿臉通紅,還咳嗽了幾句,趕緊擺手讓黃懷義莫要在讀。
黃懷義快速地把剩下的奏疏給瀏覽了一下,越看越是心驚。
除了河東的嵐州、石州外,境況差不多的還有京東路的齊州、鄆州、開封府界諸縣、大名府的懷州、衛州、延州、陳留等縣、真定府的邢、洺、磁、相、趙等州、鄜延路的延州、環慶州、保安軍、陜西諸路、河北西路、永興軍、冀州等地。
他甚至看到了環慶路安撫使楚建中遞上來的奏疏說道:“奉手詔,以緣邊旱災,漢、蕃闕食,夏人乘此薦饑,輒以賞物招誘熟戶,至千百為群,相結背逃。若不厚加拯接,或致竄逸,于邊防障捍非便。…”
這種情況還蔓延到宋朝的邊疆,影響到國防的地步了!
看到黃懷義的表情,趙頊還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急如焚,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時不時用力地敲著自己的腦袋。
黃懷義看著擔心,趕緊說道:“陛下,要不,請相公們來一起商議吧?”
趙頊忽地停住了腳步:“沒錯沒錯,趕緊請相公們過來。”
黃懷義懷著擔憂的心情,去外面招呼小黃門帶著口諭去宣召相公們過來。
沒有讓趙頊等太久,韓琦、張方平、蘇頌、韓絳、呂惠卿等人聯袂而來。
趙頊也不等他們見禮,開門見山道:“諸位愛卿,旱情已經非常嚴重了,可有良策?”
呂惠卿比較務實:“陛下,現如今穩住局面是第一要事,臣建議先開倉放糧,發常平米賑饑民,以免饑民到處流竄,一個不慎,就會演變成為盜賊,到時候局面就更不好看了。”
蘇頌卻道:“大旱才剛剛開始,春種看起來是很難種下去了,上半年種不了地了,常平倉恐怕是支持不到今年的冬天的,現在就開倉,后面局面一樣沒有辦法處理。”
趙頊嘆息道:“欽天監那邊怎么說?”
韓琦拱手道:“欽天監那邊認為,今年的大旱估計得持續很長的時間,春種估計是指望不上了。”
趙頊憂心忡忡:“今年恐怕要餓死很多人了!”
幾位重臣面面相覷。
趙頊道:“抓緊時間,下詔令各地及時上報雨水情況吧,有稽違者糾之,也好統籌安排。”
呂惠卿幾個點點頭,這種情況朝廷實際上也做不了太多,看天吃飯就是如此,有時候不是不想做什么,而是的確是無能為力。
眾人搖頭嘆息,正要回去政事堂,卻聽到韓琦突然說道:“陛下,此乃天意,陛下當克盡人事。”
眾人吃了一驚。
趙頊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什么叫天意,無非就是天人感應那一套,而克盡人事,漢唐一來也形成了規矩。
所謂克盡人事,主要包括幾個方面。
一是祈禳。
天旱祈雨,久雨祈晴。
如遇天災由皇帝親自或遣使祈禳,如遇小災或地域性災害由地方官員或民間祈禳。
二是下詔言事。
包括皇帝下罪己詔,對自己的德行進行反省,對主政不力作自我批評。
三是策免宰相。
由于宰相負有燮理陰陽之職,陰陽失調引發災害,宰相就負有責任。
從漢代開始,就有因災策免宰相之舉。
四是因災慮囚。
古人認為系囚冤滯會引發旱災,“怨氣積,冤氣盛,亦能致早。”也能引發水災,“久雨者,陰氣凌陽,冤塞不暢之所致也”。
所以,水、旱災害發生時,皇帝要下詔慮囚。
祈雨和慮囚倒也罷了,這都算是題中應有之義,但皇帝下罪己詔和策免宰相…這是要將其搞成重大的政治事件啊!
皇帝下罪己詔,由于是在災害期間,臣下奉詔言事,不會因言獲罪。
因此,因災言事的內容是十分豐富的,或者議論朝政,或者檢討吏治,或者批評權臣,或者提出救災建議,甚至直接批評皇帝的德行和為政!
德行先不說,為政這一塊,最近才稍稍平息了下來,王安石的去職,讓朝政稍微緩和,韓琦現在又是什么意思?
是劍指宰相嗎?
韓琦自己就是宰相,但肯定不是沖著自己去的,那他又是沖著誰去的?
韓絳和呂惠卿臉色有些難看。
張方平和蘇頌也是面面相覷。
“韓相公,您的意思是?”
韓絳看著韓琦問道。
“朝堂才剛剛穩定下來,您這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