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見歐陽辯轉移話題,笑了笑,在歐陽辯的身邊坐了下來。
“和尚,你就不會撒謊,說說吧,爹是老了,但給你出出意見還是可以的。”
歐陽修笑道。
歐陽辯的神情一下子垮了下來,肩膀都有些耷拉了。
“爹,當年你被幾次貶謫的時候,是怎么保持心態的?”
歐陽修啞然失笑道:“你這兩年做得不是很好么,你比爹爹強多了,你爹我當年排解愁緒就是到處游山玩水,喝酒泡妞,你比爹強。
你在慶州那邊干得很出色,堡壘前進計劃、慶州工業園、現代牧業集團、還有什么關稅承包,你說的那些爹爹雖然不太懂了,但這是整個計劃對不對,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就會變成勒緊西夏脖子的致命繩索的吧?”
歐陽辯臉上露出笑容:“嗯,西夏已經威脅不大了,再過些年,西夏就會成為大宋的養馬地,爹,我的目標是在北方!”
歐陽修笑著點頭道:“我歐陽修的幺兒尤其令我驕傲,你以后的成就會比我強得多,可你現在又在煩惱什么呢?”
說到這個,歐陽辯又有些黯然。
“爹,您也看得出來,您也在做了這么些年的變法,您也知道變法勢在必行,這個國家不變法不行的。”
歐陽修點頭:“沒錯,這個國家的確是不變不行了,別看現在如火如荼,但卻如三歲孩童持金過市,徒然引發覬覦罷了。”
歐陽辯道:“是啊,文官集團一個個就盯著自家那點利益,一開口就是道德文章,面對外敵就只有一招給錢了事,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現如今咱們宋朝,以幣事遼夏,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燕云之地不在自己的手上,就如同一柄利刃懸于脖子之上,一旦…遼國有意,鐵騎南下,這遍地繁華便會烽火四起,頓成廢墟!
我們倒是想要變法,可那些道德君子,滿口仁義道德,他們未必就是不道德,但著實礙事啊!”
歐陽修笑容稍斂:“和尚,詩詞、理政、經濟、籌劃…嗯…”
歐陽修有點卡殼。
他原本想說的是,什么我不如你,但什么你不如我,以此引申出他的經驗,但歐陽修發現,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治國理政,還是經濟籌劃…好像都沒有能夠比上幺兒的。
不過歐陽修也是個豁達的人,他笑了笑道:“…這些你都比我強,不過爹爹還是有些經驗的,唐末以來,文風浮靡,于是你爹我沿著先驅者先驅者有柳開、王禹偁、穆修、石介等人的路子,堅決開辟一條新路,凡是擋在前面的,無論再此之前他是如何受人尊崇,可是不對的就是不對的,也沒有什么好講的。”
歐陽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爹你的意思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歐陽修苦笑不得:“我是說,別太在乎那些人,只要路子是對的,便堅持往下走就是了。”
這下子輪到歐陽辯苦笑了:“您那最多就是讓其他人的詩詞文章變得不合時宜,可我這是政治斗爭,我要是碾過去,這些人輕則聲名掃地,重則流放千里,甚至以身殉之。”
歐陽修詫異地看了看自家的幺兒,一會之后苦笑道:“心慈手軟啊,當年我就不該讓你趟這趟渾水。”
歐陽修道:“和尚,你要記住,從古至今,改革便沒有不流血的,這幾年我閑居西湖,我反思了景祐變法、慶歷新政、嘉佑變法幾次大大小小的嘗試改變,發現我們失敗的原因就是過于天真。
我們總是想著和和氣氣的去說服別人,說服別人為了國家交出他們的利益,可是,得到了的利益怎么可能交出來給國家!
于是,景佑年我和文正公被貶,慶歷年再次被貶,嘉佑年…呵呵,倒是沒有被貶,但也沒有能夠護住你,到了熙寧年,這種命運同樣到了你的身上…
我是想明白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和和氣氣就能夠完成的,所以,放下僥幸,準備戰斗,要么就放棄變革,和這個國家一起殉葬便是,至少還能夠開開心心過幾十年!”
歐陽修聲音冷肅,令歐陽辯吃驚。
他想不到如此鐵血的話竟然在出口就是詩詞文章、出門就是風花雪月的父親口中聽到。
改革沒有不流血的、個性不是請客吃飯、放下僥幸準備戰斗…哈,這還是自己那個文壇領袖父親么?
不過,想一想父親這幾十年來經受的一切,這些想法倒也符合邏輯。
歐陽修等人的變法當真是溫文爾雅,著實過于講道理了,甚至有些近乎兒戲,想靠著詩詞歌賦就把國家大事給干成了,這不是笑話嗎?
等到他重歸于山水之間,仔細復盤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些道理,的確是十分的合理。
看到歐陽辯的表情,歐陽修笑了笑道:“這幾年我也是胡思亂想得多,該怎么做你自己決定,你不像你爹我,你爹我被貶謫,那就是真的被貶謫,你被貶謫,到哪里都能夠建設成世外桃源,所以,隨意折騰就是。
至于你顧忌傷害到那些道德君子們,呵呵,他們可不會顧忌傷害你,韓稚圭被他們喊打喊殺過,你爹我也被喊打喊殺過,還有你,也一樣如此,那些人滿口道德文章,但可真沒有那么道德。
道理你都懂,天底下的百姓在痛苦地哀嚎,他們在清風霽月之下,以清流自居,私底下卻勾結士紳,盤剝百姓,吃得滿口肥膩,尚且不滿足呢。
而有人替百姓說話,稍微動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會群起而攻之,以大義朝想要變法者的身上潑屎尿…呵呵。”
歐陽修想起錢明逸對他的污蔑,忍不住冷笑連連。
歐陽辯知道父親是想起了盜甥案一事。
歐陽辯再聯想起呂誨對王安石的十宗罪的指控,也忍不住齒冷。
這就是大宋朝的正人君子們。
歐陽辯在心中道:“我大約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