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八年的元宵節,京師張燈如常歲。
按照往年的慣例,趙禎應該在正月十四早晨出宮,巡行各個宮寺部門,給大臣們賜酒,到晚上才會會宮,晚上道宣德門一起賞燈,等喝完酒之后再回去歇息。
但這一年的趙禎剛剛進入正月,就感覺到身體不舒服,于是取消了活動,到了晚上才勉強去宣德門露了一面,賜酒三巡輒止。
正月下半旬,仁宗又不能視事了,殿中升起了爐子。
這對于趙禎來說相當不尋常。
因為趙禎歷來不畏寒冷,小的時候經常赤足,登記以來四十年,夏天時候不需要冰塊降暑,冬天的時候不需要生爐子取暖,而這一年,趙禎升起了火爐。
趙禎病倒了。
這一病便是病來如山倒。
趙禎病體拖到了三月份,桃花盛開的時節。
京師人人心浮動。
人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三月廿九夜,宮中福寧殿燈火徹夜不息。
四月初一,韓琦等宰輔至寢宮。
四月初二,首相韓琦代表朝廷宣讀趙禎遺制。
趙禎,享年五十四歲。
趙禎的時代過去了,屬于趙曙的時代到來了。
天下縞素,室有哭聲,如喪考妣。
汴京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于大內之前。
歐陽辯乘坐馬車行走于御街之上,能夠聽到震天的哭聲,掀開簾子,能夠看到滿天的紙錢灰燼隨風飄揚。
趙禎仙去,已經被更名為趙曙被立偉皇帝。
按照慣例,百官在福寧殿東楹,等待新皇帝的接見,歐陽辯作為監察御史,也身在其中。
歐陽辯大早就來了,與百官在屋檐下等候,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等到日上三桿,都不見新皇接見,百官愕然。
等到下午的時候,才看到新皇在宰輔的簇擁下接見百官。
歐陽辯明顯看到趙曙的不自在。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歐陽修神色有些沮喪,歐陽辯問起,歐陽修說起今日發生的事情。
歐陽修說他今日與韓琦曾公亮等人去請趙曙繼位,趙曙卻拼命推辭,說他不敢當皇帝,然后還跑了!
好在宰輔們趕緊將趙曙給抓住,強行逼迫趙曙穿上黃袍,帶上皇冠,又演了一出黃袍加身才算了事。
歐陽辯聽得哭笑不得。
這似乎是個征兆,象征著荒謬的英宗時代的到來。
新皇繼位,要做的事情很多。
大赦天下。
百官進官一等。
優賞諸軍。
命使者去西夏、遼國告哀。
尊曹皇后為皇太后。
為趙禎建造山陵。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議定趙禎的廟號。
翰林學士王珪議定大行皇帝廟號曰“仁宗”,百官贊許。
中國人崇尚自己的祖先,而君主死后都會有一個稱號,用于供奉。
古人講究避諱,所以不能直接稱呼先人的名諱,所以起個稱號,這個稱號由于是放在廟里面使用的,所以叫廟號。
在君主廟號之中,‘仁’是對君主最高的褒獎,縱觀趙禎的一聲,的確無愧于仁。
十一月初九,大雪。
仁宗神主牌位入太廟。
歐陽辯隨同百官遠遠參拜之后,望著漫天的大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條長長的白氣在空中消失。
歐陽辯不由得有些茫然。
梅堯臣走了、胡瑗走了、包拯走了、趙禎也走了。
而歐陽修、富弼這些人也漸漸老邁了,離著他們逝世的時間也不會太遠了。
不過世事便是如此。
時間會帶走不好的事情,也會帶走一些人,但留下的人還是得繼續過日子。
左正言…哦,不,左司諫歐陽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想通了一些東西。
生活在繼續,但似乎變得荒誕起來。
新皇趙曙似乎瘋了。
一開始還是挺正常的,百官奏事的時候,趙曙都會詳細問清楚事情始末,然后進行決策,大家都說趙曙是個明君。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趙曙突然精神失常了。
在仁宗入殮的時候,趙曙突然在現場大喊大叫,宰執大臣們趕緊將皇帝扶走。
因為趙曙精神失常不是視事,韓琦等人只能和曹太后商量,請太后垂簾聽政。
宋朝在之前仁宗時期,就有劉太后垂簾聽政,有這個先例,倒也不顯得突兀。
所以新皇帝趙曙雖然經常不豫,但有宰執大臣與太后,朝政倒是正常平穩的過度。
局勢不太明朗,歐陽辯百動不如一靜,之前規劃的察院變革,也只好停了下來。
但有一個事情卻是一直都在謀劃之中。
也就是將兗國公主送出去的打算,不過在見了兗國公主之后,歐陽辯改變了主意。
兗國公主精神有些不太穩定,但是見了歐陽辯之后,精神狀態也好了起來。
因為仁宗去世,現在的英宗也顧不上兗國公主,所以她能夠安居在公主府。
最近日子也算可以,除了不能隨便走動,其他的都還不錯,有梁懷吉陪著,也還行。
至于公主府的被忽視,日常用度不足的情況,歐陽辯暗中安排讓公主府入了一些股份在他的產業里面,這樣他就可以用分紅的方式給公主府輸送錢財保證日常用度。
聽經常和他聯系的梁懷吉說,趙徽柔已經逐漸恢復了正常,也算是給了歐陽辯一些安慰。
諸事不動,歐陽辯也就閑了下來。
歐陽辯每日里去御史臺看看,然后回家了就去家里蹭飯。
上次歐陽修吹噓逛青樓的事情被薛夫人聽到了,薛夫人就再也不煲藥湯了,理由是不想辛辛苦苦煲藥湯,就為了一個不值得的老頭子。
所以倒是讓人頗為欣慰,只是苦了歐陽修,每日回去都是臊眉耷眼不敢說話,吃了飯就躡手躡腳地回房間整理他所藏的古石碑帖。
歐陽辯對此興趣也頗高,反正閑來無事,就陪著老父親整理。
近兩年來,歐陽修的藏品越來越多,原因有歐陽辯給他的錢很多,讓他實現了花錢自由,另一個原因是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歐陽修的好友劉敞。
三年前,劉敞以翰林侍讀學士出知永興軍,治所在長安。長安乃漢唐故都,歷史悠久,文物遍地。
劉敞本是博學好古之士,對古器的鑒賞尤為精深,時時發掘所得,無不盡力購藏。
因為歐陽修一直致力搜集金石銘文,劉敞每有所得,必定寄贈拓本。
某一日,歐陽辯吃完飯,然后在客廳自己泡茶自斟自飲自得其樂,就聽到書房里老父親怪叫了一聲,吧歐陽辯嚇得一哆嗦,趕緊跑進去看。
原來是歐陽修又收到了劉敞寄來的稀缺銘文拓片,歐陽辯一看也是怪叫了一聲,然后父子倆就埋頭進了拓片的研究里面。
后來聞訊而來的歐陽棐、歐陽奕以及從自家宅子趕過來的歐陽發都埋頭進去。
薛夫人、歐陽發的妻子吳氏幾個女眷過來看了看,發現不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嗤笑一聲回去睡覺去了。
聽到薛夫人幾人不屑的嗤笑聲,老父親歐陽修和歐陽發四兄弟,抬起頭來,相視一笑,然后也發出一聲嗤笑聲,其中也是帶著不屑。
薛夫人幾個女眷看他們干的事情,覺得自家的男人們不干正事,歐陽修他們也覺得自己的老婆兒媳或者嫂子干的事情也不是正事,所以會互相鄙夷。
不過女眷們敢當面不屑的嗤笑,他們只敢在女眷們走遠之后才不屑的嗤笑出聲,然后父子幾個相視嘿嘿而笑。
這等趣事,歐陽修自然是要記下來的。
他在《與劉侍讀原父》中記載道:“復惠以古器銘文,發書,驚喜失聲,群兒曹走問乃翁夜獲何物,其喜若斯?”
今日的碑文獨特,歐陽修自然也是要記載的。
“蒙惠以《韓城鼎銘》及漢《博山盤記》,二者實為奇物。
某集錄前古遺文,往往得人之難得,自三代以來莫不皆有,然獨無前漢字,每以為恨。
今遽獲斯銘,遂大償其素愿,其為感幸,自宜如何!”
歐陽修的欣喜溢于言表。
歐陽辯幾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