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祥一路接見官員和百姓,沈有容也在一路接見官員家眷、民間婦人。
中秋節的前一天,朱國祥把杭州城內的省府縣三級官員叫來宴飲。官員們可以帶正妻和子女,這些婦孺通通去了沈有容那邊。
男人和婦孺的宴飲地點,只相隔一道院墻。
而且院墻有月洞門相連,不僅可以互相聽到聲音,甚至可以通過門洞互相看到。
除了太上皇后,太上皇的妃嬪、子女,自然也是要參加的。
沈有容是全場第一焦點,李清照則是全場第二焦點。那些女眷,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讀過李清照的詩詞。
而官眷之首,自是浙江左布政使李文會的妻子孫氏。
李文會雖然自稱家境貧寒,但這會兒能考上進士的,又有哪個真就是窮人?
他的先祖是李淵第二十子李元祥,貞觀二年被封去福建。武則天時期,李元祥的兒子被殺,孫子襲爵又遭流放,天寶年間才恢復身份。
宋仁宗年間,李文會這一脈分家出來,從晉江遷到惠安錢山。因那里土地緊張難以生存,又遷到小岞去開墾繁衍——小岞半島還未完全連接大陸,退潮時可以通行,漲潮時就變成島嶼。
跟別的官宦世家比起來,李文會家里那是真窮,甚至還不如當年的老白員外。
但別人有家族啊!
從小在島上接受教育,因為聰慧過人,年齡稍長就送去晉江主宗那邊讀書。
孫氏帶著兩子一女一媳,先去拜見皇后、嬪妃們。
沈有容問道:“兩位小郎可有功名?”
孫氏回答說:“犬子愚鈍。長子只考上秀才,次子連秀才也不是。倒是長女嫁在晉江老家,長女婿弱冠之年便中了舉人。”
“兩位郎君還年輕,今后努力向學便是。”沈有容鼓勵道。
一番言語,右布政使宋勃的妻子刑氏,也帶著兒女過來拜見。
直至府曹、縣令的家眷,全都拜見拉家常結束,時間已經過了一個鐘頭。
距離開宴還早,沈有容又聊趣聞,文小妹、李清照等人也加入聊天。嗯,還有原宋國太妃、原金國皇妃、原西夏太后、原安南太后、原大理太妃等等。
大孝子朱銘,把一堆亡國太后、太妃、皇妃,一股腦兒的扔給朱國祥處理。
段譽的妃子極多,一把年紀顧不上,而且自己早就出家了。其中一個最年輕漂亮且無子嗣的,也被朱銘孝敬給爸爸,今年才三十三歲而已。
當時,朱國祥發電報大罵一通,然后勉為其難的收下。
眼前這些官眷,都想趁機表現一下,主要表現他們的子女,拉到太上皇后、太上皇妃們面前背誦詩文。
尤其是還沒有婚約的女兒,指不定就被太上皇后給看中!
其中一個女童,表現的極為出眾!
這女童年僅十歲,還未及笄取字。因為有其他少年在場,也不好透露閨名,只以小名“拂拂”相稱。
李清照說道:“上皇與皇帝陛下,皆言女子應該大方一些。閨名如何就不能示人?東西兩京的少女,包括公主在內,如今都不隱藏閨名了。”
這一幫地方官員的妻子,聞得此言都很驚訝。
心想不愧是京城,風氣果然不俗,非是杭州可以比的。
于是乎,她們又重新介紹女兒。比如那個趙拂拂,閨名便喚作趙睦。
趙睦為啥能脫穎而出?
年僅十歲,就能流利背誦《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而且還學過數學、物理和天文。
沈有容非常喜歡這小姑娘,叫來膝前拉著手問其母:“旁人只授女子《論語》、《孝經》、《女戒》、《數學》,你家女郎怎把四書學全了?”
其母黃氏回答:“她自己喜歡,便請了老師。”
沈有容問小姑娘:“你喜歡讀書?”
“喜歡,”趙睦點頭,“我還想考科舉。”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
李清照拍手笑道:“果然有志氣!”
后世之人,對宋代女子的處境頗有誤解。
尤其是女頻及其改編影視劇,簡直比清朝還更封建!嫡庶神教尤為扯淡,居然不讓庶女認親媽,完全不顧“孝”排在第一位。
真正的宋代女子,地位分化嚴重。
一種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女兒,父母把她們賣到富貴之家,當牛做馬毫無人權可言。
一種是鄉下女子和大部分城市女子,嫁給同樣階層的男子。生兒育女的同時也要干活,就是正常的貧賤夫妻,拋頭露面并無什么限制。
一種是富裕人家的女兒,只要有條件就會讀書。
從司馬光、二程、王安石,一直到南宋的朱熹,都是提倡女子該受教育的。
他們的觀念是,女子如果不讀書明理,怎么教導自己的孩子?
但跟男子教育不同,他們主張女子學習《論語》、《孝經》、《女戒》、女紅、算數等等,不提倡但也不禁止學《孟子》、《春秋》、《尚書》等治國之道。
關于寡婦改嫁,朱熹的實際主張是:守節不改嫁屬于儒家的大綱,原則上應該遵循。但就連孔子都做不到,孔子的兒媳都改嫁了,普通人就更不必強求。
到了明清兩朝,朱熹的前一句被記住,后一句則被選擇性遺忘。
另外,程頤和朱熹的守節并不雙標。他們認為如果要求女子守節,那么男子也應該守節。朱熹本人就是妻子死了不再另娶,最終夫妻合葬。
朱熹的兒媳、侄女、女兒,愿意守寡的守寡,愿意改嫁的改嫁。全憑自愿。
至于什么扒灰、宿尼,如果真要有那些事,早就成爆炸性新聞了,還用得著攢起來被人彈劾才曝光?
更何況,面對政敵的攻訐,朱熹并非傳說中的默認,而是心灰意冷:“既然朝廷認為那些污蔑是真的,那我被罷官流放也沒什么好怨恨的。”
存天理、滅人欲,是給兩宋那幫驕奢淫逸的士人設計的牢籠,最后卻變成壓迫弱勢群體的工具。
一個省參議的妻子問:“女子也能科舉嗎?”
“不能吧?”一個府曹掾的妻子說。
沈有容看向文小妹、李清照等人:“朝廷有禁止女子科舉嗎?”
所有人都迷糊了。
文小妹也皺眉苦思:“似無禁令。”
李清照說:“科舉進考場要搜檢,還會脫光了衣服檢查是否夾帶。搜檢官差,皆為男子,女子怎過那關?女子若要科舉,就須專門安排女差來搜檢。”
眾人恍然。
朝廷確實沒有禁止女子科舉,但實際執行起來,女子根本無法進考場。
你想進去也行,脫光了被一群男人檢查即可。
戲文里的女狀元根本不可能出現,你女扮男裝的技術再好,進考場前終究是要脫光的。
原安南太后杜氏猛地來一句:“聽說神童試查得不嚴。”
李清照唯恐天下不亂,拍手笑道:“對啊。你這女郎才十歲,可以去考神童試。”
神童試,又叫童子科,最初源于漢代。
各朝規定的年齡不同,即便在同一朝代也不同。初唐時要求十歲以下,后來又放寬到十二歲。五代時變成十三歲,宋朝甚至十五歲都可以。
大明是朱國祥恢復神童試的,年齡定在十三歲及以下。
具體流程如下:縣試、府試的時候,十三歲以下孩童,可以跟著報名參加,給他們在考場安排一片區域。兩場神童試過關,就送去京城由太學校長考核。如果過關了,就安排在太學預科班讀書,然后直接升入太學內舍。
大考之年,不設神童試,也就是三年考兩屆的意思。
每一屆通過太學考的神童,基本不會超過五個,有時甚至只錄取一兩個。
大明恢復神童試已有二十年,真正過關的神童總數還不到80人。
這七十多個神童,其中有一半還沒有長大,卻已出了3個一榜、8個二榜、15個三榜。還有幾個嚴重偏科,做了翰林院、工部、戶部、兵部等衙門的伎術官。
當然,也有學廢了的,年齡太小承受不住壓力。
夜晚,官員和家眷們離去。
李清照給朱國祥說起此事,問道:“那女郎明年去考童子科,不會被考官給攔在外面吧?”
朱國祥問道:“這女郎是哪家的?”
李清照說:“浙江省參議趙鳴復的女兒。”
朱國祥笑道:“如果趙鳴復不攔著女兒,考官和差役自然也要給趙鳴復面子。《大明律·禮律》并未禁止女子科舉,他們沒有理由不讓考。不過嘛,送去京城之前,肯定要先上報朝廷批準。”
“官家會同意嗎?”沈有容問。
朱國祥哈哈大笑:“他肯定同意。別看那小子一本正經,從小到大都是個樂子人。朝中百官對女子科舉越頭疼,那小子就越想要看看熱鬧。”
李清照聽得雙眼發亮:“如果這個女郎,真從太學畢業考上進士,官家會讓她做官嗎?”
朱國祥仔細思考,說道:“太學里全是男子,一個女郎如果能承受多年非議,順利在太學畢業并考中進士,那么必是不讓須眉的大毅力者。這般奇女子,讓她做官又何妨?”
還真需要大毅力。
且把自己代入那女童,十歲的年齡,就要一直承受非議,還要跟男子同窗多年,身邊連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如果不能在太學畢業時錄為進士,接下來還要承受屢試不中的壓力,甚至還有家里催婚、未婚夫家催婚的壓力。
掙脫如此多的牢籠而金榜題名,這般大毅力者,能以尋常眼光對待嗎?
沈有容搖頭嘆息:“想想都難。換做是我,即便有其聰慧天賦,恐怕也會在太學讀書時半途而廢。”
李清照說:“可以給她們這類女神童更多選擇。比如成功升入太學內舍,就隨時可以選擇退學嫁人,朝廷賜給其誥命之身。”
“也行。”朱國祥點頭。
沈有容卻說:“那個女郎我喜歡得很。夫君的兒子年齡都不合適,官家卻有皇子跟她一般歲數。如果她真能考進太學,再觀察其品行,或可納為皇子妃。”
朱國祥說:“我兒子的年齡雖然不合適,但我有孫子的年齡合適啊。不對,他的兒子也是我孫子…我是說,不是他的兒子的我孫子,這事總要跟他搶一搶的。”
朱國祥年紀越大,就越喜歡跟兒子抬杠,尤其是在小事上戲耍那不孝子。
沈有容聽得眉開眼笑,因為她就有一個孫子年齡適合,只比那趙家神童女郎小一歲。
朱國祥陷入沉思。
沒有再想那女神童,而是想到杭州的許多女工人。
經濟基礎決定社會地位,隨著女工人越來越多,江南這邊的風氣肯定也會出現微妙變化。
即將興起的是真正的女權,而非什么“無孩愛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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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