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誠言離開摔跤場,一路向老北門的方向走去,進了老城區,這里的景物明顯就蕭條了許多,街道兩邊的住宅樣式老舊,顯然不如租界繁華熱鬧。
穿過老城區,出了北門,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韓家莊,又花了不少工夫向老人們尋訪,最后終于來到了一處破舊的院落前。
低矮的院墻,站在外面就能清楚的看到里面兩間破舊的瓦房,一扇木門斜掛在門框上,好像推一下就要掉下來。
看到眼前這些,許誠言不禁皺了皺眉,心里有些失望,暗自猜測,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屋子里傳來幾聲咳嗽,聲音有些無力,只見一位衣衫破舊的老者走出了房門,此人身形雖然有些佝僂,不過骨架子高大,看得出年輕的時候,是個身形魁梧的壯漢。
老者來到院子里,在躺椅上坐下,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杯水,喝了一口,他動作遲緩,明顯有些吃力。
許誠言更是有些拿不準了,對方的年齡明顯比自己預想的要大一些,而且身體也不好,不過既然來了,總要詢問清楚才甘心。
他邁步上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老者抬眼看到他進來,輕喘了一口氣,正要詢問。
許誠言搶先開口問道:“您可是韓昌,韓老先生?”
老者一怔,對方還真是找自己的,老眼仔細打量了一下許誠言,微微點了點頭。
找對人了!
許誠言上前拿過一個小凳子坐在韓昌的對面,笑著說道:“韓老先生,我姓許,是慕名前來拜訪您的。”
“拜訪我?呵呵…,我這屋里頭多少年沒有人上門了!”
韓昌看著老態,可心思明白,不知對方懷著什么目的,顯然很有戒心。
許誠言干脆直接問道:“韓老先生,我來這里,是向您打聽一個人。”
“我一個孤老頭子,能認識什么人!”韓昌有氣無力的說道,緊接著又是忍不住一陣咳嗽。
許誠言等著他的咳嗽停緩下來,這才湊上前,和聲問道:“您是不是有一個師兄,二十多年前惹了禍,逃出天津,他姓雷……,叫雷泰?”
許誠言一邊問著,一邊目光緊緊的盯著韓昌的面部表情,仔細觀察每一個細微變化。
果然,當韓昌聽到許誠言提及“師兄”二字,逃出天津的時候,目光中流露一絲驚訝,可是當許誠言提到最后一句,韓昌的表情就明顯有些遲疑。
許誠言暗自猜測,韓昌應該就是雷泰的師弟,可是最后他表現出來的那份遲疑,估計是名字對不上,看來之前自己猜想是正確的,“雷泰”這個名字應該是個化名。
想一想也不意外,雷泰在許家的時候,也沒有用“雷泰”這個名字,而是叫“許正山”,開始還說是自家的長輩。
后來還是自己偶然聽父親和雷泰在私下里的談話,才知道這位長輩真名叫“雷泰”,不過現在看來,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可見雷泰處事有多小心。
“老先生,您也別有顧慮,我是雷泰的徒弟,可是前幾年和他失散了,現在想著尋訪師父的下落,就來他的家鄉找一找,如果您知道他的下落,還望賜教,我必有重謝!”
說完,他從兜里掏出一沓子鈔票,放在小桌上。
他原以為眼前這位老者已經困頓至此,見到這些錢財,必然就范,可是韓昌連看都沒看一眼,斜身躺在椅子上,揮了揮手,嘴里不耐煩的說道:“我沒有什么師兄,就是有也死了,什么雷啊,雨的,統統都不認識,你快走,我要休息了。”
韓昌直接逐客,這讓許誠言有些吃不準了,是真的找錯人了?還是不知雷泰其人?或者是另有隱情?
對了,也可能是因為那位仇人的緣故!可是許誠言對雷泰的往事知之甚少,也不知那位仇人的情況,也許韓昌真是有顧慮。
許誠言想了想,看得出來韓昌這個人不好勸,自己空口白牙也難以取信于人。
而且他知道,如果韓昌真的和雷泰有聯系,也不至于過得如此窘迫,多半是還沒有雷泰的消息,看來尋找家人,還是要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那么容易。
“你怎么還不走?我這里不留客,對了,把你的錢拿走,無功不受祿,我老頭子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韓昌看著許誠言遲遲不去,杵在那里不動,不禁皺了皺眉,再次催促他離開。
許誠言也沒有生氣,不僅沒有收回鈔票,反而又掏出一把鈔票,和之前的放在一起,不過這次的鈔票顏色花綠,赫然是一沓子美元。
在天津這個大都市,美元的認同更高,百姓們都明白英鎊美元都是比黃金更堅挺的硬通貨,這么多美元放在眼前,任誰眼皮子也要跳一跳。
韓昌詫異地看著許誠言:“你這是干什么?我都說不認識什么雷泰,咳咳…給錢也沒有用,快拿走…咳咳…”
許誠言笑著解釋道:“我知道您有顧慮,這樣,我也不是白給您錢,就當是一筆報酬,等萬一有一天,你見到了我要找的人,給他帶個話,就說他的徒弟正在找他們,也順便替我給他們也報個平安!”
說到這里,他從兜里掏出紙筆,把自己姓名和在太原的住處寫了下來,放在小桌上,繼續說道:“到時候把這個地址給他,愿不愿意聯系我,由他們決定,老先生,我知道您有顧慮,現在您什么也不用說,真要是有那一天,就請您傳個話,如果沒有…,如果沒有也不讓您白忙活,這些錢您留著養老,等我有機會來天津,再來看您!”
說完,許誠言轉身就走。
“等等!”身后傳來韓昌的聲音。
許誠言趕緊轉身看向韓昌。
韓昌此時已經坐起身子,臉色有些猶豫,然后招手道:“你回來吧,我和你說一說清楚。”
許誠言心中一喜,看來自己的做法讓對方打消了顧慮,態度也有所轉變,他趕緊又坐了下來,靜靜等候。
“咳咳…”
輕咳了幾聲,韓昌深吸了一口氣,噪音低沉的說道:“我確實有一位姓雷的師兄,不過他不叫雷泰,叫雷鎮山,二十多年前是天津有名的武師,您說的應該是他!”
雷鎮山!沒錯了,“泰”為山中至尊,五岳魁首,古時封禪,鎮壓群山,這是換了一個叫法。
許誠言趕緊追問道:“那您有沒有他的消息?”
“沒有!”韓昌搖了搖頭,“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老實說,我和你師父雖說是師兄弟,可是關系一直不好,他就是回來,也不一定會聯系我。”
原來韓昌和雷鎮山是一師之徒,都是一位姓高的老武師教出來的徒弟。
不過韓昌和雷鎮山不同,他是由父母帶著他上門拜師,算是高武師的門徒。
而雷鎮山是高武師從小養大的孤兒,一直帶在身邊當兒子養,是將來還要給高武師養老送終的兒徒。
兩者之間親疏遠近自然就不同了,高武師對雷泰是毫無保留的教授,衣缽相傳,對韓昌就差了不少,多少都藏了一手,就比如飛虎爪的絕技,就只教了雷鎮山,沒有教給韓昌。
對此,韓昌心知肚明,自然不服氣,再加上雷鎮山的脾氣秉性也強勢,所以師兄弟之間相處的并不好。
后來高武師去世,他們兩個人也各自發展,雷鎮山仗著一身的硬功夫,很快在天津武術界打出了名聲,不到三十歲,就成為天津衛有名的武師。
韓昌沒有上擂臺,但是進了跤場,一身的好功夫,成為了當時有數的把頭,也風光一時。
可是沒過幾年,就發生了那場變故,天津本地的兩大幫派頭目為了掙地盤火并,當時天津衛武風盛行,都有請武師鎮場的習慣,其中一個頭目花了大價錢請雷鎮山出面鎮場子,結果械斗中,雷鎮山失死了對方帶頭的武師。
原本這在幫會械斗火并中,都是尋常事,真出了人命,幫會頭目都會專門找人頂缸,可是這次不同,雷鎮山打死的是對方青幫頭目的親弟弟,結果事情一下子搞大了。
青幫頭目急紅了眼,下令追殺雷鎮山,雷鎮山在天津已經無處可躲,只能逃到北平,可是北平太近,對方的人又追了過來,無奈之下,他只能遠去山西隱姓埋名,這才躲了這些年。
而韓昌也在這個時候出了事,他給一戶有錢人當保鏢,在保護主家的時候,被人一刀捅在后腰上,重傷不起,養了許久才勉強撿回一條命,傷了腎氣,身上的功夫也廢了,就這樣退出打行,靠著主家補償的錢財度日,可是后來主家也敗落了,生活就沒有了著落,落到現在這般地步。
聽完韓昌的這番敘述,許誠言心中感慨不已,說起來,這對師兄弟都是一身的武藝,可是一旦吃上江湖飯,打打殺殺,落幕之時,都是如此凄慘,自己的老師雷泰,最后不也是落得一瘸一拐的終身殘疾,投靠在許家安身。
他想了想,又問道:“當初的追殺我師父的那個幫會頭目還在嗎?”
“在!”韓昌輕嘆一聲,“就是現在天津衛的青幫大頭目白逸生,江湖人稱白老頭,這些年他的實力越來越大,還投靠了日本人,現在一家獨大,整個天津衛的混混都聽他的招呼。
我可要告誡你,你在天津衛可千萬不要亂打聽你師父的消息,此人的耳目到處都是,一旦傳到他的耳朵里,就是場天大的麻煩,出了這個門,你就不要再提‘雷鎮山’三個字。”
白老頭!許誠言也是眉毛一挑,這還真是個人物!他在北平時,就聽說武田桂明說過,白老頭是青幫通字輩的大佬,整個天津衛大大小小的江湖頭目都拜在他的門下,就是日本人也對他顧忌三分,沒想到雷泰的運氣這么差,竟然遇到了這樣的仇家,怪不得幾十年漂泊在外,不敢回鄉。
可是這樣一來,家人在天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就算是真在天津,自己也不好四處打聽了,難不成自己先去把白老頭也殺了?
這個念頭一起,許誠言心中就活泛起來,還真起了這份心思,別看白老頭偌大的名聲,可是在他眼中,也不過就是一個江湖混混,他連伊藤拓真那樣的人物都殺了,一個白老頭又算的了什么?
想到這里,他問道:“師叔,您這傷是不是也是白老頭下的手?”
他懷疑韓昌也是受到師父的牽連,被人下了黑手,才落得這樣的下場。
可韓昌卻搖了搖頭,他看出許誠言的眼中不善,解釋說道:“這倒不是,你師父這個人心驕氣傲,當初一朝得意,便目空一切,和我不對脾氣,所以出師之后,我們就沒有什么來往,外人也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我的事,我自己倒霉,趕上了,我誰都不怨。
可我倒是看你不甘心啊,年輕氣盛,和你師父當年一樣,誰也不怕,誰都敢動一動,你叫我一聲師叔,我就勸你一句,趁早死了這份心,那是雞蛋碰石頭,別把自己搭進去。
再說,拋開別的,你師父殺了人家的親弟弟,人家找他也是應該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出來混江湖,早晚要還,都是因果報應,說不上誰對誰錯。
要怪,就怪你師父當年太張揚,別人幾句好話奉上,他就忘乎所以,不管不顧的替人出頭,結果出了事,人家跑了,他自己反而搭里頭了…”
聽著韓昌的絮絮叨叨,說著師兄的不是,許誠言撇了撇嘴,心中暗想,這對師兄弟還真是不對路,都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牢騷滿腹,估計還真是八字不合。
可許誠言還是不喜歡聽韓昌的嘮叨,語氣有些不悅的說道:“您也別這么說,我師父在我面前還總說,您功夫好,比他都不差,還說有機會回來和您見見面,可沒有說您半點不是。”
雷泰在外漂泊數十年,人老了,難免思念家鄉和故人,對這個師弟也拋開了舊時的成見,心生親近之心,所以才在許誠言面前閑聊了幾句。
此言一出,韓昌不禁一愣,嘴唇蠕動了兩下,忍不住問道:“他真的這么說?”
“那當然,我師父只念您的好了,您也放寬心,別計較當年的事。”
這一次的探訪沒有結果,許誠言也就不再耽擱,既然認了師叔,就不能不管,他又多留下了一筆錢,算是對師叔的孝敬,二人又交談了幾句,這才失望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