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會調查科,馬維德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顯然情緒不高,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解開緊系的領扣,敞開胸透了透氣,剛拿起水杯,卻是空的,嘴里罵了一句,起身準備去倒水。
就在這個時候,秘書敲門而入,向他匯報道:“科長,剛才醫院來電話,送到醫院的兩個兄弟都死了。”
馬維德一聽,心中更是惱火,今天的抓捕行動中,自己親自指揮,調查科的人員沖在前面,結果在巷道里的槍戰中傷了兩個手下。
而特高課的日本特工躲在后面,根本沒有出力,所以毫發無損。
但是山田大友對此視若無睹,不僅如此,他還認為是調查科在行動中魯莽冒進,驚動了目標,這才導致此次抓捕行動失敗。
最后總算是給了馬維德一些面子,沒有指著鼻子訓斥,可是也讓馬維德頗為難堪,現在剛一回來,又聽到手下死亡的消息,自然心里更不痛快。
氣的他連水也不想喝了,把手中的杯子摜在地上,摔得粉碎,破口罵道:“都是一群廢物!”
也不知他罵的是自己的手下,還是特高課的那些人,秘書站在一旁也不敢接話。
馬維德看了秘書一眼,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強按住心火,接著問道:“還有什么事?”
“哦,還有就是中村顧問讓您回來后,馬上去見他!”秘書趕緊回答道。
馬維德一聽趕緊打起精神,抬手系好了領扣,吩咐道:“收拾一下!”
“是!”秘書答應一聲,轉身找工具去打掃地上的玻璃碎片。
馬維德出了辦公室,快步上了樓梯,很快來到中村顧問的辦公室門前,小心翼翼的敲響了房門。
“進來!”
馬維德推門而進,上前幾步,躬身一禮道:“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中村千堂,新民會高級顧問,太原新民會的最高負責人,他帶著一副金邊眼鏡,留著仁丹胡,身形不高,略顯有些肥胖,一張圓臉顯得很是親和。
可是馬維德很清楚,中村千堂外表看似道貌岸然,親切溫和,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厲害角色,對這位頂頭上司,他是不敢有半點怠慢。
此時看到馬維德進來,中村千堂放下手中的文件,笑著說道:“把你叫來,是有一件事要安排一下。”
“請您吩咐!”
“是這樣,日興會社近期要舉辦一次大的活動,主要內容就是號召山西的中國人主動捐獻糧食,以供應前線所需,目前,這項工作已經開始,這些天,周邊地區的政府代表和商戶代表,都會陸續趕到太原,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動員會。
而這些政府官員大多都是在新民會兼職的骨干,他們來到太原的這些日子,安全上一定要保證,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沒有問題吧?”
新民會的規模龐大,觸角伸及社會的各級各層,組建之時,各級部門的負責人都由偽政府的官員兼任,比如說新民會的總會長,就是由偽政府的行政委員會委員長王叔魯擔任,以此為例,山西淪陷區里的很多政府官員,也都是新民會的干部。
“是,沒有問題,調查科一定全力以赴,保證他們的安全。”馬維德聞言趕緊點頭答應道。
作為新民會部門里武裝力量最強的部門,調查科的實力雄厚,人員眾多,當然是責無旁貸。
中村千堂微微點頭,接著說道:“我知道這項工作不好做,現在太原城的治安情況并不好,尤其是重慶分子日益猖獗,多次襲擊我們的軍政要員,就是原田顧問也遭了他們的毒手,這件事影響實在惡劣,到現在我也無法向安藤事務長交代,這次的任務,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啊!”
聽到中村千堂這么說,馬維德的眼皮子跳了跳,心中不免腹誹,其實他很清楚,原田和也一死,倒是更合中村千堂的心愿。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日本人內部也是派系林立,中村千堂和原田和也分屬不同的派系,二人之間一向頗有嫌疑。
而原田和也之前來到太原任職,原本就是有準備接替中村千堂的意思,可是那兩條毒蛇卻替中村千堂解決了這個麻煩,他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過中村千堂說的也有道理,目前重慶分子行事也越來越猖獗,大有卷土重來之勢,治安環境越發惡劣,自己的工作也越來越不好做了。
不過此時馬維德當然不會叫苦,因為他清楚,就是叫苦也沒有用,中村千堂根本不會體恤他的難處,多說也是無益。
退出了中村千堂的辦公室,馬維德感覺心神疲憊,這段時間他被山田大友支使的跑來跑去,最后還沒落好,現在中村千堂又把這麻煩事交給他,實在是有些不堪重負了。
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突然眼皮子一挑,只見手下的行動隊長王志武正等在門外,一只胳膊吊在胸口,頭上還纏著一條紗布,隱約可見滲出的血跡,嘴唇發白,形象頗為狼狽。
王志武是馬維德的表弟,當初在東北滿鐵調查科的時候,就跟著馬維德做事,之后調來華北,馬維德也沒有丟下他,一直帶在身邊,可以說是馬維德最貼心的心腹。
前些天馬維德讓王志武帶著嚴昆去夏縣,追查嚴昆的師父雷泰的下落,可是今天突然就回來,馬維德趕緊問道:“怎么回事,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三哥,我可算是見到你了…”王志武一見馬維德,不禁連聲叫苦。
“好了,進去說!”馬維德眉頭一皺,打斷了他的話,快步走進辦公室,王志武趕緊跟在后面。
關上房門,馬維德看著王志武,再次問道:“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其他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志武哭喪著臉,叫苦不迭:“三哥,我這次可是九死一生,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隨著王志武的敘述,馬維德這才搞清楚了狀況。
原來王志武帶著一隊人趕往夏縣,可是到了之后才知道傳言不虛,夏縣地區已經被長期的戰火摧毀得破爛不堪,原有的居民都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不愿離開家園,無法逃難的老人留了下來。
王志武一看這個情況,就知道這次的任務只怕難以完成了,可是沒想到,接下來他們的運氣更差,還沒有來得及打聽雷泰的下落,就和一支潛入夏縣執行任務的國軍小分隊發生了沖突。
面對全副武裝的正規部隊,其結果可想而知,一陣槍戰后,王志武的行動小隊死傷殆盡,要不是嚴昆身手敏捷,在危急時刻把王志武救了出來,現在他早就去見閻王了。
因為事發突然,王志武又受傷不輕,追查工作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之后嚴昆一路照顧護送著王志武往回返,路上還差點被治安軍給抓了壯丁,又是嚴昆相救,這才僥幸脫身,這一路上跌跌撞撞,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也就是說,你們跑到夏縣,白白丟了十幾條人命,結果什么也沒有打聽到,就這么回來了?”馬維德沒好氣的說道。
“那還能怎么著?”王志武也是不愿意聽了,他抬了抬受傷的手臂,埋怨道,“這次我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要不是嚴昆拼死相救,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
王志武是馬維德的表弟,跟隨他多年,脾氣也直,兩兄弟私下里說話遠沒有那么多顧忌。
馬維德也知道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王志武受傷而回,自己沒有好話,難免心中不悅,只好溫言安慰道:“好了,好了,活著回來就好,對了,嚴昆呢?”
“他回家了。”王志武回答道,看著馬維德臉色不善,趕緊又解釋道,“這一路上多虧了他照應,我也得知恩圖報吧,就讓他先回家休息一下,放心,我替他擔保,出不了事。”
顯然經過這一次的夏縣之行,王志武對嚴昆的態度已經完全轉變了,全無之前的戒備。
馬維德沒有繼續責怪王志武,他知道嚴昆不僅有家人拖累,大牢里還關著他的師弟沈宏升,諒他也不敢逃跑。
“你以為嚴昆是在救你?他是怕你死了,他的家人和師弟給你陪葬。”馬維德白了王志武一眼。
王文治也不是傻子,嘿嘿一笑,說道:“這我知道,可人家到底救了我一條命,這個情我得領,三哥,我可是答應過他,回來之后,就把他師弟給放了,你可得給我這個面。”
“滾犢子!”馬維德抬腳就要踹,可是看到王志武的慘樣,又收了回來,“你倒先替我做主了!”
“反正這人關在牢里也沒什么用了,這一命換一命,當是我還了這個人情。”
王志武也有一股混不吝的勁兒,在他的再三堅持之下,馬維德最后還是答應放人。
當天晚上,嚴昆家中的小院里,和嚴昆對面而坐的,正是剛剛被放出來的沈宏升。
沈宏升年紀三十出頭,方臉濃眉,這些天被關在牢里,因為堅持不肯開口,比嚴昆多吃了不少苦,此時身上還有多處傷勢沒有痊愈,臉色蒼白,顯得非常憔悴。
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些酒菜,兩個人都是沉默不語,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過了好半天,嚴昆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頓,首先開口說道:“這次是我不對,可你也看到了,當時你嫂子侄子都在他們手上,我實在是沒辦法,你要是有什么氣,就發出來,我絕無二話!”
沈宏升抬眼看了看嚴昆,將手中的酒灌入口中,咬著細碎的白牙,冷聲說道:“我知道你是被逼到絕路上了,把我交出來是迫不得己,反正我光棍一條,無牽無掛,可你出賣師父,這是欺師滅祖…”
“我沒有出賣師父!”嚴昆急聲辯解道,“師父已經走了那么久,就是告訴他們,他們也找不到。”
“那為什么你會帶他們去夏縣?只有你和我知道師父的落腳點,師父給你寄信,是心中惦記你,可是你卻出賣給那些漢奸,還帶人去抓他,你敢說不是?”
沈宏升是性情中人,義氣深重,師兄嚴昆為了家人出賣他,他還有諒解之心,可是對于嚴昆出賣雷泰的做法,他絕對不能原諒,心中耿耿于懷。
嚴昆心中一陣發苦,他再三解釋,自己帶人去找師父不假,但是心中另有打算,他把馬維德的要求敘述清楚,最后說道:“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就是找到師父也不會告訴他們,偷偷問完事情就回來,絕不會把師傅的行蹤泄露出去,我就是再不濟,也不可能做欺師滅祖的事情。
再說了,要是不跑這一趟,他們也不能答應放你出來,我這也是沒辦法啊!”
沈宏升一聽,面色才稍微和緩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最后能夠出來,嚴昆也已經是竭盡所能,想了想,沉聲問道:“那這次去,你找到師父了嗎?”
嚴昆聞言先是搖了搖頭,但隨即又點了點頭。
沈宏升不禁焦急的問道:“到底是找到,還是沒找到?”
“沒有找到,不過我遇到了一個老人,他給我說了一個人,我估計應該是師父。”
嚴昆這一次去夏縣并不是一無所獲,在王志武受傷之后,他在給王志武買傷藥的時候,巧遇了一個老人,他忍不住就打聽了一番,當時雖然也不抱多大希望,可結果還真就打聽到了一些情況。
原來當年雷泰之所以金盆洗手,主要是因為他在一次翻檐走壁的時候,不慎摔斷了腿,這原本不是大事,可是沒想到因為治療不當出了問題,最后竟然落下了終身殘疾,成了一個瘸子。
這一次的意外,讓他心灰意冷,最后和兩個徒弟散了伙,離開了太原不知所蹤,而這件事,也只有嚴昆和沈宏升兩個人知道。
“據那個老人說,他的鄰居是夏縣有名的士紳大戶,這家人姓許,七年前有一個親戚上門投奔,這個人就是個瘸子,而且據他的描述,年紀,身材,長相都和師父一樣,這個時間也對的上,我估計就是師父。”
沈宏升一聽就著急了,追問道:“那現在師父人在哪里?”
“不知道,聽老人說,在日本人來之前,這姓許的大戶就舉家搬走了,誰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師父身上有殘疾,沒人照顧不行,應該也是跟著一起走了。”
“走了?會去哪里呢?”
沈宏升失望的喃喃自語道,突然他反應過來,詫異的問道:“師傅是天津人,這些年也沒有聽他說過在山西有什么親戚?”
雷泰出身天津武術世家,從小學了一身的武藝,年輕的時候在津門武術界闖下不小的名號,只是在一次械斗殺了人,得罪了當時一位顯赫的人物,結果事情鬧得太大,不得不逃離家鄉,在外四處流浪,最后流落到了太原,后來又因為生活困頓,終于還是做了飛賊這一行。
兩個徒弟都很清楚這些事情,知道雷泰不可能在山西有親戚。
嚴昆篤定的說道:“這里面肯定有原因,不過夏縣的地方不算大,這些樣樣都能對得上,應該不會錯,好在師父平安無事,也算是個好消息。”
沈宏升微微點了點頭,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兵荒馬亂,有時候沒消息反而是個好消息。
兩個人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不語,還是嚴昆再次問道:“你現在有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沈宏升看了一眼嚴昆。
嚴昆斟酌了一下語句,緩聲說道:“這次泄了底,周圍的人都知道了我是走空門的,全躲得遠遠的,眼看這個小旅館也開不下去,王志武說,讓我跟著他混,我覺得這也是條路,你有什么打算,要不和我一起投過去?”
此言一出,沈宏升立時勃然變色,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喝問道:“你要當漢奸?”
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一聽嚴昆竟然想加入新民會,頓時就翻了臉。
看到沈宏升這么大的反應,嚴昆面色一滯,有些尷尬的說道:“也不能這么說,王志武說了,新民會是為華北得新政府做事的,總會長是王委員長…”
“那不也是漢奸!都是給日本人當走狗!”沈宏升氣的指著嚴昆的鼻子罵道,“我們是當過賊,不光彩,可是也不能當漢奸,讓人戳脊梁骨。”
“你也知道我們當過賊?”
嚴昆被師弟罵的抬不起頭來,也忍不住強辮道:“我們之前偷過多少大戶,你不知道嗎?拿了他們的東西,現在他們知道是我們做的,你以為能太平無事?
你孤家寡人,沒有牽掛,可以一拍屁股一走了之,我拖家帶口這一大家子怎么辦?那馬維德還一直盯著我,我不投過去,這以后的日子能安穩?”
沈宏升一聽,立時說不出話來,他們師徒三人當初劫富濟貧,專門對有錢人下手,做了不少的大案,闖下了不小的名頭,期間雖然沒有殺人,可是也結了仇怨,這些事主非富即貴,有財有勢,現在自己泄了底,被人知道了身份,難保不會有人找上門來,想要安生過日子是不可能的了。
又是一陣沉默,最后沈宏升悶聲說道:“不管怎么說,再有難處,也不能給日本人做事,你要是想走這條路,我不攔著,可是我不干,這里待不下去,我就走,反正不能當漢奸。”
沈宏升一口一個漢奸,讓嚴昆很不自在,其實在開口之前,他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聽到沈宏升要走,他反而是舒了一口氣,于是點頭說道:“那也好,你打算去哪里?”
沈宏升想了想,說道:“我想去天津,師父以前常說,人要葉落歸根,他要是老了,就回天津老家,死也要埋在那里,我去找他,要是能找到,就陪在他老人家身前盡孝。”
“也好,你先去天津落腳,找到師父就給我捎個信,我也好放心,如果我在這里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也算是有個后路。”
沈宏升聞言只是點了點頭,抬手又是一口悶酒灌了下去,沒有再多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