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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赴死者

  京城之外。

  唐蘭舟踉蹌著跑出城門,拼了命地朝前狂奔。

  京城之內已經大亂,但正是因為這混亂,他成功地借著人群的遮掩跑出了城外。途中那異族女子數次追了上來,又被鄭怡再度攔下,迄今已經盞茶時間沒再追過來。

  唐蘭舟的胸口如破爛風箱一般,劇烈地漲縮。

  饒是他心如磐石,也克服不了這副風燭殘年的身體。

  “在哪…在哪…”

  他的視線邊緣已經昏黑,神智開始渙散。

  “必須…虎符和玉璽…必須交出去…”

  唐蘭舟踉蹌著往前走。

  前方,視線盡頭似乎有人疾速跑來。

  “唐…唐…”

  “唐公…”

  “唐公!”

  那道人影終于到了面前,伸手將他扶住。

  唐蘭舟努力睜大了雙眼,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啊——安大人。”

  安梓楊掐住了他的脈門,渡入真氣,同時急聲問道。

  “情狀如何!”

  唐蘭舟勉強恢復了精神,從懷中掏出虎符和玉璽。

  “朱公、陛下,以及紫禁城之內的大臣、要員、供奉。”

  “應當已經盡數陷落。”

  “那個境界在李大人之上的天人,轟碎了太和殿。”

  “鄭怡鄭千戶為我阻截追兵,已經盞茶未見。”

  他如連珠炮一般吐出現狀,每一句都讓安梓楊的面色更加陰沉。

  安梓楊的狀態明顯也不好,面色蒼白不說,攙住唐蘭舟的手也與其他身體部位膚色對不上,顯然是用療傷功法新近催生出來的。

  異族天人對李淼屬下的刺殺,顯然并不那么容易扛過去。

  若非幾人從瀛洲之亂后就出手甚少,武功又大有精進,導致敵人對他們的實力構成了誤判,否則他們還真未必能活到現在。但幾人遇刺之后星夜趕回京城,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兩人說話間,又有數人趕到。

  游子昂背著昏死的梅青禾,曹含雁和郜暗羽正各自按住她的脈門渡入真氣吊命。

  其他還有衡山派前掌門鄧柏軒、嵩山派前掌門周櫻雪、華山派前掌門柳白云、武當掌門志省、武當長老志清等人,都圍了過來。

  安梓楊沉聲說道。

  “不必入城了。”

  “河上丈人已經入城。”

  眾人面色驟變。

  他們都是從南方星夜兼程趕回,卻不想剛一到場,預想中最壞的狀況就已經成真、擺到了眼前。

  “可是老指揮使——”

  曹含雁急聲說道。

  唐蘭舟勉強恢復了精神,抬頭說道。

  “朱公和陛下不會有事。”

  “對方想篡奪天下,就不能弒君;而朱公的性命則是他們與李大人談判的籌碼。對方不會殺他們。”

  “同樣,朱翊鏡朱大人,還有朱公的家眷大概也是一樣。”

  “但是…城內的其他人…”

  唐蘭舟不再說話。

  鄧柏軒一愣,而后便攥緊了劍柄。

  “章兄…就在紫禁城中…”

  “以他的性子,一定會第一時間嘗試營救朱公…”

  同樣出身五岳劍派的周櫻雪、柳白云和高菱面色一暗。

  幾人因為出身相近、早就熟識,又是同樣因為泰安城之事轉投錦衣衛,已經在數年間成為了摯友。正因如此,本就心軟的鄧柏軒沒辦法把話說完。

  章靜楓,必死無疑。

  其余人也都是面沉如水。

  “還有朱守靜朱大人、阮梅供奉、洪仇供奉。”

  “以及其他駐守紫禁城的同僚…”

  曹含雁低頭,咬牙。

  “沒時間哀悼了。”

  安梓楊沉聲說道。

  “還有事要做。”

  “京城必須放掉,但在指揮使回來之前,我們必須做些事情,延緩他們的動作…曹兄,你帶著周櫻雪、鄧柏軒和柳白云去接應鄭怡鄭千戶。”

  曹含雁點頭,帶著三人離去。

  “游兄,你帶著梅姐和唐大人走。”

  安梓楊將唐蘭舟和玉璽虎符一并交給游子昂。

  “去南京城,那里是安全的。”

  “三日內必須趕到那里,不然梅姐必死無疑。”

  游子昂接過玉璽虎符,將唐蘭舟與梅青禾一并背在背上,點頭,轉身疾速離去。

  安梓楊又轉頭看向志清和志省。

  “兩位道長,我和郜千戶跟你們一起去接應月蒼道長。”

  “之后我們去做‘那件事’。”

  月蒼,正是武當天人的道號。

  最先與李淼相識的武當長老志清沉默不語,武當掌門志省緩緩搖頭。

  “不必了。”

  “安鎮撫使,師叔他無需接應。”

  安梓楊皺了皺眉。

  “可月蒼道長境界應當不如那名武當棄徒…”

  志省緩緩說道。

  “師叔留下了話。”

  “武當傳人助異族入關、傾覆天下,這等罪過,必須由武當傳人親手洗清。不能留待以后,不能留待明日,那人多活上一息,便是為祖師蒙羞。”

  “師叔會與他同歸于盡。”

  “事關天下百姓,武當不會拖后腿——師叔是這樣說的。”

  志省的話,斬釘截鐵。

  安梓楊聞言沉默了數息,點頭。

  “我知道了。”

  “來日若是能活,錦衣衛會為月蒼道長建衣冠冢,每年清明,錦衣衛會上武當山為月蒼道長灑掃墳冢。”

  “如此,所有人,跟上來。”

  說罷,安梓楊轉身,如利箭一般疾馳而出。

  郜暗羽、志清和志省沉默著跟上。

  一行人并未入城,而是朝著反方向疾馳。

  若是有人于高空俯瞰,便會發現幾人疾馳的方向,與河上丈人沖入京城內掃出的通道正好是反方向,像是沿著河上丈人前來的方向追溯過去。

  幾人就這般疾馳了小半個時辰。

  四周逐漸不見人煙,幾人到了一處一馬平川的荒野。

  安梓楊猛地停了下來。

  他運轉真氣,將手掌抬起展開,數息之后,窸窸窣窣一陣輕響,便有一條尾指粗細的蠱蟲從袖口中鉆出,爬到了手掌上。蜿蜒伸展了數下之后,便靜止不動。

  過了片刻,遠處忽的出現了兩道人影。

  速度極快,顯然也是天人境界的高手。

  不過數息,便到了幾人面前。

  安梓楊上下掃了兩人一眼,長出了一口氣。

  “萬幸…王兄。”

  王海點點頭,將背上的李小四放了下來。

  “異族天人早就盯上了小四,若非少林永戒師父,我一人恐怕難以從城內把小四救出。”

  “永戒師父身受重傷,我已經叫他自行離開了。”

  安梓楊點頭。

  “活著就好。”

  說罷轉頭看向小四。

  “能做到么?”

  小四表情沉重,與其他人不同,她是李淼的養女,朱載愛屋及烏,平時也就對她多有照顧,所以她是對朱載有相當感情的,并非完全因為李淼。

  現在朱載落在了河上丈人手中,她自然擔心。

  不過聽到安梓楊來問,她也知道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便強行收斂起了心神,點頭說道。

  “來的路上,海哥哥已經與我說過了。”

  她抬起手,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臂。

  “嘶!——”

  志清和志省畢竟不是錦衣衛,也不了解小四,看清了小四的手臂之后,竟是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這!”

  小四那纖細雪白的手臂之上,竟是密密麻麻地分布著數百…不,數千個細小的漆黑孔洞,洞口邊緣處崎嶇不平,像是被蟲子啃食過的樹葉一般。

  小四沉聲說道。

  “事出緊急,我只能強行將家里存放的蠱蟲收到體內。”

  “數量太多,蠱毒太盛,血肉無法彌合。”

  “異族天人毀去了一些,但我還是帶出了…八成。”

  安梓楊抿了抿嘴,說道。

  “我已經數年沒有回京…八成,有多少?”

  小四平靜地答道。

  “十七萬八千三百余條蠱蟲。”

  “都在我的體內。”

  志清與志省滿目駭然。

  將近十八萬條蠱蟲,現在就在這嬌小少女的體內,翻涌、蠕動…兩人背心都不禁竄上一陣寒意。

  安梓楊卻是點了點頭。

  “如此,大概夠了。”

  兩位道長對視一眼,不由得開口問道。

  “安鎮撫使,王鎮撫使。”

  “我們并非錦衣衛出身,不知道兩位的計劃…但到了現在,二位能否說明一下,我們為何要到這里來?”

  志省伸手對著小四一引。

  “李姑娘…將近二十萬條蠱蟲帶來,又是為何?”

  安梓楊看了過來,說道。

  “兩位道長莫怪,其實在今日之前,我不敢全然相信二位,畢竟…二位能趕過來相助,其實是因為那個投靠韃靼的武當棄徒,提前給你們傳去了書信。”

  “所以,一直瞞著兩位,是本官的不對。”

  他抱拳,對著兩位道長施了一禮。

  志清與志省連忙上前扶起了他。

  “安鎮撫使不必如此。”

  “根子上還是我武當出了腌臜…您有所防備也是應有之義。”

  兩人扶起了安梓楊。

  “只是,我們現在人手單薄,既然今日之事關乎天下,我們也不希望紕漏出在我武當手上…還請安鎮撫使說明一二,我們才好見機行事。”

  安梓楊點頭,說道。

  “二位應該知道今日之事的根源。”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河上丈人就已經化名‘長生天’,在韃靼部族之中建立起了教派。現在的韃靼,可以說已經完全被他握在了手中。”

  “而今日之事,便是他趁著指揮使不在做下的。”

  “先是秘密集結大軍,囤聚到山海關外;轟開城墻,而后帶數千精銳騎兵一路疾行,接連破關,大軍在后面跟著接管城池、掃清反抗之人。”

  “但據我所知,在破開居庸關之后,河上丈人為了求快,連那數千騎兵都撇下了…只帶著部分他調教出來的異族天人,直奔京城。”

  “這就是破綻。”

  安梓楊緩緩說道。

  “對于我們來說,河上丈人是無法逾越和圖謀的高山,但他再如何厲害,也是一個人…要掌控天下,韃靼的大軍是必需品。”

  “我們要拖延他篡奪朝廷的進度,對他本人出手,遠不如…直接對韃靼出手!”

  志省聽著,忽的轉頭朝遠處望了一眼,而后蹲下身,將手掌貼到了地面上,數息之后,他恍然道。

  “馬蹄聲,騎兵。”

  “原來如此…”

  他抬頭說道。

  “河上丈人、入關的輕騎、韃靼大軍。”

  “現在這三者是脫節的。”

  “蠱蟲…是為了對付入關的異族軍隊。”

  安梓楊點頭。

  “沒錯。”

  “在河上丈人達成在京城的目的之前,他無暇他顧。”

  “我們要抓住這段時間,沿著居庸關、大同、山海關的路線一路殺回去,將蠱蟲散播到韃靼軍隊之中…沒有軍隊,沒有玉璽和虎符,河上丈人就只是一片空有天下至強境界的無根浮萍,能殺人,卻不能奪權;能作惡,卻不能翻覆天下。”

  “如此…希望能拖到指揮使回來。”

  志清沉吟許久,忽的皺眉。

  “但是…這里有幾個問題。”

  “其一,我們對韃靼軍隊下手的消息,遲早會被河上丈人知曉,不知何時他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毫無反抗之力。”

  “其二,韃靼大軍之中一定也有天人,甚至可能是三路、四路乃至五路的天人,我們的行動也沒那么容易成功。”

  “其三,至今為止我們還沒有任何關于李大人的消息,恕我直言,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河上丈人已經對他下了手,而他已經遭遇不測?”

  郜暗羽聽到最后一句,怒目圓瞪。

  “老牛鼻子你放——”

  說到一半,被安梓楊揮手止住。

  “無妨,兩位道長已經是豁上性命救國紓難,而且就事論事,并非對指揮使不敬。”

  將郜暗羽攔了回去,安梓楊這才轉頭繼續說道。

  “先說其三。”

  “二位說的沒錯,河上丈人發難的時機如此巧合,很難說指揮使前往東瀛,不是他提前設計好的盤算…但關于這一點,請二位想一想。”

  “如果河上丈人有信心殺死指揮使…他何必設計引開指揮使呢?”

  “如果指揮使遭遇不測,那他又何必留下老指揮使,作為跟指揮使談判的條件呢?”

  “這說明他很清楚,無論他在東瀛留下了什么手段,都留不下指揮使…指揮使一定會回來,而且很快會回來。以指揮使查案的能力,或許他已經發覺了河上丈人的盤算,所以他一定會以最快速度趕回來的。”

  安梓楊斬釘截鐵地說道。

  “而我們也必須,撐到他回來。”

  志清與志省對視一眼,齊齊點頭,認可了安梓楊的說法。

  安梓楊又繼續說道。

  “然后是其一和其二。”

  “說實話,沒人知道河上丈人有多強,也就沒人知道他收拾京城需要多久,又在中原散布了多少人手和眼線,所以他隨時都可能察覺到我們的行動,出現在我們面前。”

  “而這些年他培養出了多厲害的天人,韃靼大軍之中有多少天人,我們也是一概不知。”

  “所以——”

  安梓楊沉聲說道。

  “從現在開始,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刻,都可能會死。”

  “兩位道長應該知道我并非善類。”

  安梓楊說道。

  “我絕非心善之人。”

  “但今日武當已經赴死一人,所以我會問二位一句。”

  “兩位,是否要為武當考慮一下,就此離開?”

  武當兩位道長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笑聲朗朗,在曠野之中擴散開來,與遠方傳來的密集馬蹄聲交匯到一起。

  “我武當雖是道門,但也是江湖俠客…天地翻覆之時仗劍挽天傾,乃是我輩從孩提之時、習武之初便夢寐以求之事!”

  “這等美事,焉能全都讓給錦衣衛諸位大人來做!”

  “愿慷慨赴死者,武當又何止月蒼師叔一人!”

  聲音朗朗,擴散開來。

  由遠處疾馳而來的韃靼騎兵,已經到了近前。

  恰好話已說盡。

  于是數道人影或怒吼著,或沉默著,或大笑著。

  朝著密集的軍陣和從軍陣之中竄出的異族天人們,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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