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晚,徐庶站在白川城頭,望著遠處的川軍大營神色復雜,李嚴站在徐庶身旁,臉有憤色。
“先生,那蔡瑁太可惡了,竟對先生說出那樣的侮辱言語,先生雖然敗了,但是川軍也是慘勝,以川軍的強悍和劉璋的詭詐,要是讓他蔡瑁來指揮,不一敗涂地才怪。幸好他還有個通情達理的姐姐,在主公面前求情,不然先生真被蔡瑁那小人害了。”
大風吹的徐庶衣袍獵獵作響,徐庶平靜無波地看著遠方,一臉滄桑,良久嘆息一聲,緩緩道:“正方,其實這種境況,在我決定投靠劉表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更何況我還殺了蔡瑁族弟蔡中,蔡和也死于此戰,如果蔡瑁不對我詰難,倒不正常了。
反而是那為我說情的蔡氏,才是真正的可慮啊,蔡氏之所以為我求情,是因為現在大敵當前,蔡氏深知自己那弟弟不成器,只能依靠我抵抗川軍,蔡氏心計頗深,又是主公的枕邊人,今天她能一句話讓主公對我免去責罰,明天也可以一句話將我賜死,等川軍一退,或者我被劉璋擊敗,呵呵…”
徐庶苦笑一聲,深邃的眼眸隱遁于黑暗之中。
李嚴一驚道:“先生,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川軍一退,蔡氏就會翻臉?”
李嚴拍了一下手,大聲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嚴重了,如果先生敗于川軍,必死無疑,就算勝了,蔡氏因為兩個族弟之死,也會致先生于死地,這可如何是好?”
李嚴臉上一臉焦急,徐庶卻毫不在意地搖搖頭:“正方,不用多慮了,我這條命早就不是我的了,等退了川軍,死與生,都無所謂了。”
“先生這是什么意思?先生一代奇才,乃李嚴生平僅見,怎能輕易言死?”
李嚴疾聲說著,望向遠處的川軍大營,突然露出狠厲的神色,緩緩對徐庶道:“先生,難道你沒想過別的出路嗎?”
“什么出路?”徐庶淡然地問道。
“投效劉璋。”
李嚴擲地有聲地吐出四個字,定睛望向徐庶,本來以為徐庶要么會驚訝,要么會大發雷霆,各種應對方式李嚴都想過了,可是卻看到徐庶一臉平靜,仿佛自己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罷了。
李嚴心中忐忑不定,硬著頭皮繼續道:“先生,不瞞先生,李嚴在荊州一直不得重用,早有不滿,之前做秭歸縣令時,就曾想過投效劉璋,聽聞江州屠殺后放棄了這個念頭,可是等到劉璋兵臨江陵,我又動起了這個心思,非是李嚴趨炎附勢,而是劉表只重用蔡氏親貴和蒯氏大族,我在荊州根本沒有出頭之日,反而是那劉璋能唯才是用。
當初我認為劉璋與世族為敵,不可能有問鼎天下的一天,可是在荊州待的日子越久,我越發現,我李嚴這輩子也許注定無法輔佐一名主公成就大業,只能在碌碌無為和轟烈而死之間選擇。
劉璋或許終究有覆滅的一天,但是跟著他至少能在青史中留下一個名字,而在荊州呢,難道我李嚴這一輩子就只能做一個縣令嗎?
我早有離去之意,直到遇到先生,先生之才讓李嚴佩服萬分,我覺得只要跟著先生,就一定能在這亂世成就一番功名大業,可是現在,劉表老邁昏聵,蔡氏弄權,竟然要逼先生入絕境,先生若死,就算劉璋敗退,荊州又能存得幾日?
先生也是寒門之人,為何要拼了性命去保荊北那些豪族,劉表不仁,我們不義,先生這次雖然戰敗,但是也讓劉璋知道了先生實力,投效正當其時,李嚴敢保證,若先生投于益州,位必不在法正之下,也可施展平生抱負。”
李嚴說完,看向徐庶,等著徐庶答復。
月夜風高,士兵在一個個昏暗的火把下站崗,過了很久,徐庶才落寞地道:“良禽擇木而棲,正方,你說得對,相比于劉璋,劉表確實不值得效忠,如果你要投效劉璋,你自去吧,我絕不會對主公提及的。”
“那先生呢?”
徐庶緊了一下劍柄,緩慢而決絕地道:“決一死戰。”
“為什么?”李嚴大聲道,臉上充滿不忿,徐庶的神情告訴他,徐庶也是贊同他的話的,人都有一死,就看怎么活著,與其為劉表殉葬,還不如跟著劉璋轟轟烈烈闖蕩一番。
可是為什么徐庶還是拒絕。
“李嚴此生跟定先生,既然先生不去,李嚴也不會去。”李嚴見徐庶神色堅定,終于放棄勸說,將心中的不甘強壓在心底。
徐庶望著城樓下的黑暗,有些事情不便對李嚴提及,也不想對任何人提及,而徐庶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自己出生潁川,一個才子輩出的地方,到處都是墨韻書香,書生折扇于長街,才子吟誦于山野,亭臺對賦,小橋笑談天下。
無數與徐庶同齡的小孩,都在書院讀書,有夫子教學,有書簡練字,可是徐庶和他們不一樣,自己出生寒門,庶族中的寒門,一個在這個時代注定無法出人頭地的寒門。
徐庶從小很愛讀書,可是家里買不起書簡,買不起筆墨,更沒錢送徐庶上學,徐庶只能趴在書院外聽那些錦衣玉帶的學子們吟誦詩經春秋大賦。
徐庶也不知遭受了多少次毒打,被那些學子多少次嘲笑,被家里人視作不知自重,不自量力,不務正業,可是徐庶依然堅持,直到書院的夫子都認識了他,勒令他從此不得踏入書院百步之內。
那一夜,徐庶刻骨銘心,徐庶哭了很久,這是徐庶記憶中自己唯一一次哭泣,哭自己為什么生在庶族,為什么家里貧窮,為什么世態如此炎涼,為什么世人如此勢力。
那一刻,徐庶甚至覺得家人說的是對的,自己作為庶族寒門子弟,就不該癡心妄想讀書成就功名大業,就該老老實實在家里務農,插秧,收稻,耕田,挑大糞。
而也是在那一夜,一個人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改變了徐庶的一生。
他為自己完成了讀書的夢想,自己終于如愿以償和那些貴公子一起坐在了書院里,他還教自己洞悉天下的本事,讓自己對未來充滿信心。
后來母親病重,也是他慷慨解囊,不但為母親治好了病,還醫好了多年的沉疾。
從那一刻起,徐庶就覺得這一生都賣給了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