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吹動秦時額前的頭發,他伸手戳了戳駕駛機車的康允兒肩膀。
因為速度很快,后者的聲音并不連貫,有種斷斷續續之感。
“想抱我的腰?沒事,我不介意,小弟弟。”
又是跟林老師一樣的普信女。
秦時嘴角抽動,默默道:
“你和我都沒戴頭盔,待會兒要扣分的。”
輪胎摩擦地面,康允兒一個急剎,停住紅色機車。
她扭過頭,用古怪的眼神盯著秦時。
“你可真是遵紀守法的三好學生。”
隨即取出兩個頭盔。
按照常理,即便康允兒飆到最高速,然后失控翻車,生命力極為接近百點大關的秦時,也不會被傷到半根汗毛。
“老師教得好。個人的意志,不應凌駕于社會規則之上。”
秦時張口便是正能量,這句話是老梁跟他說的。
不過還有后半句。
但若求訴公義無門,便須果斷使用暴力手段,向上層發出自己的聲音。
康允兒有些琢磨不透后座的秦時,長相看似年輕,眉宇間還有幾分稚嫩氣息,可言行舉止都顯得異常成熟與穩重。
這跟她采訪過的少年天才,武道驕陽迥然不同。
那些人或多或少會帶幾分輕狂恣意,或者熏天勢焰。
秦同學嘛,顯得太溫和,太平常了。
“不好抓新聞噱頭啊!大眾更喜歡有性格的‘明星人物’!”
康允兒犯著嘀咕,決定好好觀察秦時。
她還就不信了,自己堂堂大主編,采訪過行星總督,戰團新星,武道驕陽,從未失手。
怎么可能搞不定一個高中生!
機車行駛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來到房屋低矮的當陽東郊。
從平坦寬闊的大馬路,變成兩旁長滿雜草的黃土路,廢棄的廠房隨處可見,雜亂的電線接連著孤零零桿子,像一片長不出繁茂草木的貧瘠森林。
“教委不是給你分配泰安都市圈的人才公寓么?憑你百強賽頭名的成績,給你整個獨棟別墅都不過分,怎么還回舊廠街?”
康允兒緩緩降速,眉毛挑起,懷疑秦時是否在立人設。
瞭望周刊隸屬于明日集團,是正兒八經的傳媒巨頭子公司。
從創刊開始,始終秉承追求真實,保持公正的原則。
在這個花邊小報和營銷熱點充斥視野的年代,瞭望周刊的確是為數不多,保持客觀中立的新聞陣地。
它們擁有目前業界數量最多的調查記者,以及戰地記者,經常前往危險地帶采集信息,保證來源。
“今天是我爸媽過世的忌日,我大姐和小妹,應該會回舊廠街拜祭。”
秦時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康允兒默然,她了解過對方的家庭背景。
父母原本是廠區職工,后來遭遇下崗潮,再雙雙身故于那場軍工廠大爆炸。
這也是康允兒放棄采訪周元辰,希望深挖秦時的理由。
作為瞭望周刊的主編,她用自己犀利的直覺,認為后者身上更具備大眾認可的潛力。
因為秦時的存在,本來就是衡州絕大多數職工子弟的縮影。
“衡州是重資源型的行政星區。古老的帝國年代,衡州就曾興起過浩浩蕩蕩的墾荒運動。歷史書上寫著,地利大辟,戶益繁息。那時候軍閥割據,許多無法忍受帝國重稅的流民,紛紛乘坐販子的走私船,來到這里。”
康允兒的紅色機車穿過石門牌樓,突突的引擎聲吸引目光。
“但帝國徹底崩塌瓦解,加上與星神的戰爭,讓衡州、原州、燎州、蒙州的四盟區域淪陷,直至九帥發起大遠征才重新奪回,鑄成邊陲防線。
衡州的礦產,燎州的能源,以及蒙州、原州的畜牧和機械工業,都是新民國的基石。”
秦時輕輕頷首,衡州確確實實輝煌過一陣,既是舊武之鄉,也是最早發展起來的行政新星。
“可惜,一方面由于衡州的星神再次被孕育,讓能源受到封鎖,無法再繼續保持迅猛的發展;另一方面,東夏對于北斗星域的政策傾斜,也讓所謂的四盟區域,前進腳步陷入停滯。
當然了,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在于,四盟區域要成為對抗東夏疆域之外的首要防線,某種程度上,它們是一座巨大無比的戰爭前哨基地。”
隨著進入舊廠街的街道,康允兒邊推機車,邊往前走。
她側過頭,望向秦時:
“大遠征幾近尾聲了,東夏內部,關于休戰的聲音一直沒停過。九帥都沉睡數個千年,很多人都認為齒輪皇帝造成的鐵民之禍,以及對星神戰爭的完全勝利,可以讓這場持久到過分的大遠征劃上圓滿句號。
因此,帝京那邊有考慮啟動‘振興邊陲’計劃。衡州開放封鎖是第一步,后續的話,戰團會駐扎,建立更多地基地市,再引渡大量人口,進行第二輪的墾荒與建設。”
秦時萬萬沒想到,這位康主編不僅分析清晰,還掌握更深層的消息,并對自己直言不諱。
“康女士干嘛要跟我講這些?”
他有些疑惑。
康允兒正色道:
“不可否認,東夏是一個龐大的政權,一臺讓銀河為之畏懼的戰爭機器,一尊從過往血肉里重新生長出來的年輕巨人。
但并不代表,所有的民眾只認同自己東夏公民的身份,大家往往也會用地域劃出陣營,甚至還會借此區分三六九等。
如果振興邊陲的大計劃啟動,衡州首當其沖。整個四盟區域數千年來沉寂太久,從這里土生土長,然后走到最高處的傳奇,相較于古老年代、動蕩年代,委實太少太少。”
秦時沉默。
東夏帝國那會兒,衡州也算猛人層出不窮的民風彪悍之地,尤其軍閥割據期間,涌現過好幾位歷史留名的強橫存在!
但被大遠征收復之后,沒落良久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與你講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愿意等待一個月,也想進行這次獨家采訪的原因。
你可以成為衡州的超新星,更可以成為四盟區域的武道驕陽!用你的經歷,用你的未來,替好像被新東夏民眾遺忘的邊陲防線說話!
讓他們的聲音傳到海州,傳到帝京,響徹銀河…這是我所期望的,我對你的采訪稿,充其量算一把火,但最后燒得多亮堂,取決于柴薪的堆積。”
秦時更沉默了。
他從康允兒的話里覺察到一絲狂熱。
“康女士,我…也不像是能讓四盟區域掀起追星潮的偶像種子啊。”
秦時遲疑說道。
“你可以是。”
康允兒嘴角揚起。
“而且我有種預感,你很合適這項任務。
放心,我康允兒絕對恪守新聞人的職業操守,一切如實求真。
我將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全方位跟蹤報道你,挖掘你,探索你…”
秦時面皮抽動,這位看上去氣質颯爽,英姿勃發的康主編,說這話像個女癡漢。
“泰安都市圈覺得合適的話,我沒意見。”
秦時聳聳肩,他過去的人生平淡如水,乏善可陳。
隨便康允兒怎么挖,也挖不出啥黑歷史。
他倆談話之間,已經步入保工街。
即便經歷幾次變故,街坊鄰居依舊過著跟以前沒啥差別的生活。
只不過乘涼的大爺從白背心涼拖鞋,變成長袖長褲,老式收音機也被換掉,不再滋滋作響。
兩旁斑駁的巷子被粉刷過一遍,舊屋也被翻新,整體面貌相較于之前,好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此前雜亂扎堆的棚戶區被推倒再重建,換成明亮寬敞的新房子。
“舊廠街改造項目,推進得倒是不錯。”
秦時點點頭。
來到保工街,終于有人認出他。
“小時?是小時嗎?!”
“我瞅著像!個子好像高點!”
“趕緊叫阿曉出來,看看是不是她弟弟!”
“我記得小時可出息了,上次坐大官的車回來…”
“那是,帶著姐姐妹妹住到都市圈,小時多有本事!”
街坊鄰居倒是熱情,舊廠街與泰安都市圈仿佛相隔兩個世界。
那邊的人們,議論的都是南煌道館傳人,百強賽頭名,四大國立招生。
而在這里,秦時是秦曉的弟弟,用功念書的好孩子,最有出息的職工子弟。
以上身份似乎更重要,更明顯。
“阿曉,快出來,你弟弟小時回來了!還帶了個大妹子!”
伴隨熱心腸的街坊報信吆喝,正在洗菜的秦曉手也沒擦,匆匆步出巷子,一抬頭就看到人群中的秦時。
“我聽周寧講,你學業很重,還要忙著參加什么比賽,就沒讓小瀾打電話給你。”
秦曉瞧了一眼秦時邊上的康主編,光鮮亮麗的自信面容,讓她縮起手,用衣擺擦了擦水跡。
“大姐,每年的今天,我們都要一起過的嘛。”
秦時笑著走近,介紹道:
“這位是電視臺的記者,你叫她康小姐就好。咱們回屋聊吧。”
秦曉點點頭,琢磨著弟弟和氣場強大的康允兒之間,到底啥關系。
雖然高考之前談戀愛,對于家長而言是洪水猛獸。
但據周寧說,小時的成績在新一中排首位,穩進啟光衡大。
應該不至于被耽誤學業。
反倒是這個家庭條件,讓人家女生看到多寒磣,搞不好還會嫌棄小時?
秦曉心思亂,口中說道:
“你之前給我找的那份工作,比以前清閑好多。就是坐辦公室太久,天天盯著進出貨,拿這么多工資,覺得不合適。”
秦時笑呵呵道:
“做物流的,清點貨倉,然后記賬,很重要,這些都得找可靠的人。姐,我不是還給你報了個夜校嗎,等你把程序臺操作也學會,就能到車間當個干部了。舊廠街要重新建廠,肯定會大量招募中層。”
秦曉眼睛亮晶晶,職工子弟抹不去的烙印,便是對勞動的認可,以及捧著鐵飯碗的向往。
聽見弟弟這樣講,秦曉心底多了些念想,她拉著秦時的手跨過新屋門檻,小聲說:
“我好多地方搞不懂,讓小瀾慢慢教我。車間干部的工資穩定,我給你攢點錢…”
她瞟了一眼康允兒,說道:
“念大學花銷多,我得替你存一筆。”
秦時搖頭道:
“你弟弟都拿獎學金,沒用錢的地兒。”
他從未跟家里說過,自己光教委的助學基金,武協的贊助額度,前前后后累積足足快二十億,尤其拿到百強賽頭名,如果愿意跟大公司進行合作,簽約費都是天文數字。
并非刻意瞞著,而是對于打小在舊廠街生活,早早輟學勞工的大姐來說,這些東西太夢幻,即便講清楚,大姐也會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她甚至沒法想象,二十億的東夏幣擺在面前是啥樣。
“那也不行啊。萬一…談女朋友呢。”
秦曉小聲嘀咕。
“大姐你誤會了,康小姐是采訪我的,我參加那個比賽得第一,都市圈準備展開宣傳工作,派她過來。”
秦時笑道。
“這樣啊。我覺得之前來過的林老師比較合適,她人怪好的,說話也溫柔,就是家庭條件太優越了,我聽周姨講,她開的那車好幾百萬…”
秦曉一邊招呼康允兒進屋坐下,一邊拉著秦時碎碎念,活像操心的老媽。
“哥!你咋回來了!”
秦瀾從里屋出來,看到秦時驚喜道。
她知道的消息多,比較清楚內情。
“百強賽結束一個月也沒看到你人,周寧說你表現優異,讓中心城的老師留下繼續學習?還說你要進四大國立!”
秦瀾語調雀躍,圍著秦時轉圈,又看了眼康允兒,忽地激動道:
“瞭望周刊!你是康允兒?你的欄目,我經常看…”
康允兒歪了歪頭笑道:
“謝謝支持,沒想到這里還能遇見粉絲。”
秦瀾像見到偶像的小迷妹,嘰嘰喳喳道:
“我們班的很多同學都訂閱你的獨家欄目,老師還拿你的好幾篇報道當眾傳閱!”
康允兒瞧著露出頭疼表情,好似覺得吵鬧的秦時,輕聲道:
“那你很快就可以在周刊的頭版,看到關于你哥哥的稿子了。”
秦時搶先在老幺秦瀾發出尖銳爆鳴之前,轉頭對大姐秦曉道:
“我先去看望老梁,有樣東西得親自交給他!你們待會兒先吃飯,別等我!”
說罷就一溜煙兒消失在門外。
三個女人一臺戲,他實在不愿擱這讓耳朵忍受折磨。
“小瀾,可以跟我講講你哥哥么?”
見到秦時離開,康允兒眼神陡然犀利,習慣性摸出鋼筆與記事本。
她深信,越是平凡的背景,越能誕生震撼大眾的傳奇。
賀嵐禪明明英年早逝,卻始終沒被仍然在世的祁無相壓一頭,這是為何?
因為后者的成功,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而前者的崛起,更像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充滿悠長余韻與探究空間,叫人久久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