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賭 食色性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做傳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覺得愉快都一樣。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飯館,每個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屬于一個男人,有的女人每個男人都可以買得到。
還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買得到——一部分比較有錢、也比較肯花錢的男人。
除了“食色”這兩種性外,據說人類還有種“賭性”。
至少有賭性的人總比沒有賭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里賭——在自己家里、在朋友家里。
可惜家里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老婆會不高興,有時候孩子會吵鬧,有時候找不到賭友。
幸好還有地方是永遠不會有這種“不方便”的時候——賭場。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賭場。
有的賭場在地上,有的賭場在地下;有的賭場公開,有的賭場不能公開;有的賭場賭得很大,有的賭場賭得很小。
可是你只要去賭,就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輸掉。
在幾個比較大的城市里,幾個賭得比較大的賭場中,最近出現了一個幸運兒。
在賭場里,“幸運兒”的意思,通常都是贏錢的人,也就是“贏家”。
不管別人怎么說,賭場里多多少少總有人會贏點錢的。
在賭場里,輸家雖然永遠比較多,可是你仍然經常可以看到贏家。
只不過,這個贏家有幾樣很特別的地方——
他只賭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擲下來,準是三個六。
“六豹。”
這是骰子里的至尊寶,根據一些有經驗的賭徒統計,大概要擲九十幾萬次骰子,才會出現這么一個點子。
有些人賭了一輩子,每天都賭,每天都擲骰子,也從沒有擲出這么樣一副點子來。
“他一定是個郎中。”有些人懷疑。
在賭場里“郎中”這兩個字的意思,并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賭錢時會用假手法騙人”的人。
只不過真的郎中絕不會這么招搖,絕不會這么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絕不會犯這種忌,如果你擲出一個三點來,他最多只擲一個五點。
五點已經贏三點。
對一個真正的郎中來說,他只要能贏你,就已經足夠。
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輸你一兩次,因為他怕你不賭。
可是這個幸運兒從來沒有輸過。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擲出來的準是三個六,從來沒有一次擲錯過。
“真的有這么樣的一個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擲出三個六?”
“真的!”
“你看見過?”
“不止是我看見過,好多人都曾看見過。”
“他是怎么樣擲骰子的?”
“就是這么樣一把抓起三顆骰子來,隨隨便便的擲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連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張,是個很有名的賭徒,曾經把他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最后一文錢都贏走了,卻只請他那個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來對這個幸運兒還有點懷疑的人,現在都不再懷疑了。
“如果連大牛都看不出,還有誰能看得出?”
“沒有人了。”
“難道這個人天生走運?天生就是個贏家?”
“唉!”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運氣,我情愿折壽十年去換。”
“我情愿折壽二十年。”
“唉!”
“唉!”就是在嘆氣。
不僅是在嘆息自己為什么沒有那種運氣,而且多少還有點羨慕嫉妒。
“你見過他?”
“當然見過。”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聽說本來就很有錢,現在他的錢一定多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么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姓?”
“他叫趙無忌。”
這是棟古老的建筑,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個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地方不是祠堂,是個賭場。
附近五百里之內最大的賭場。
就像是別的那些賭場一樣,這賭場的老板,也是個秘密幫會的頭目。
他姓賈,大多數人都稱他為賈大爺,比較親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賈,所以他本來叫什么名字,漸漸已沒有人知道了。
對一個賭場老板來說,姓名本來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姓賈,卻沒有人敢在他賭場里作假,否則他養著的那些打手,就會很客氣的請那個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個人從劇痛中清醒時,往往會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臭水溝里。
然后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肋骨已斷了三根。
至少三根。
這樣建筑的內部,當然遠比外表看來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燈火輝煌的大廳里通常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成疊的錢票、成堆的籌碼、成捧的金銀,就在這些人顫抖而發汗的手掌里流動。
其中當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后都流動到莊家手里去了,所以莊家的手永遠都很干燥、很穩定。
趙無忌穿著一身新裁好的春衫,從外面溫柔涼爽的晚風里,走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大廳。
開始時,他覺得有點悶熱,可是大廳里熱烈的氣氛,立刻就使他將這一點不快忘記。
要進入這大廳并不十分容易。
他當然也是被一位有經驗的“朋友”帶來的,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和一頓很豐富的晚餐,才交到這個朋友。
合適的衣服,使得他看來容光煥發、修長英俊,正像是個少年多金的風流倜儻公子。
像這么樣的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本來就會特別引人注意。
何況最近他在賭場里又有了種很不平常的名聲——
“行運豹子”。
這就是賭徒們在暗中替他起的名號,因為他是專擲三個六的“豹子”。
賭徒們通常都是流動的,這賭場里也有在別的賭場里見過他的人。
他走進來還不到片刻,人叢中已經起了陣不小的騷動。
“行運豹子來了。”
“你猜他今天會不會再擲出個六點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賭?”
“怎么賭?”
“我用一百兩,賭你五十兩,賭他今天還是會擲出六點豹子來。”
“你怎么這樣有把握?”
“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擲過九次。”
“九次都是三個六?”
“九次都是。”
圍在最大一張賭桌外面的人叢中忽然散開了,讓無忌走過去。
每個人都在看他的手。
這雙手上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夠每次都擲出三個六的豹子?
這雙手的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凈,看起來卻也跟別人的沒什么不同。
這雙手的主人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
不管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個郎中。
大家實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們,請到外面去。
每個賭徒的心理,都希望能看到一個能把莊家贏垮的英雄。
無忌就在大家注視下,微笑著走了過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戲臺。
他顯得特別從容而鎮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于演這出戲,他絕對有把握。
莊家卻開始有點緊張了。
無忌微笑道:“這張桌子賭的是不是骰子?”
當然是的。
一個巨大而精致的瓷碗里,三粒骰子正在燈下閃閃發光。
無忌接著又問道:“這里限不限賭注大小?”
莊家還沒有答腔,旁邊已有人插口:“這地方從來不限注。”
“可是這里只賭現金,和山西票號發出來的銀票,連珠寶首飾,都得先拿去折價。”
無忌道:“好。”
他微笑著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招牌最硬的票號、錢莊發出來的。
他說:“這一注我先押一萬兩。”
常言道:“錢到賭場,人到法場。”
這意思就是說,人到了法場,就不能算是個人了,錢到了賭場,也不能再當錢花。
但是一萬兩畢竟是一萬兩,不是一萬兩銅錢,是一萬兩銀子。
若是用一萬兩銀子去壓人,至少也可以壓死好幾個。
人群又開始騷動,本來在別的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莊家干咳了幾聲,說道:“一把賭輸贏?”
無忌微笑點頭。
莊家道:“還有沒有別人下注?”
沒有了。
莊家道:“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
無忌道:“誰先擲?”
莊家鼻頭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一個他很不愿意說的字:“你。”
平家先擲,同點莊吃,這是賭場里的規矩,不管哪家賭場都一樣。
無忌帶著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隨隨便便的擲了下來。
旁邊看的人,已經在替他吆喝!
“三個六。”
“大豹子!”
吆喝聲還沒有停,骰子已停了下來,果然三個六的大豹子!
吆喝聲立刻變成了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了起來。
莊家在擦汗,越擦汗越多。
無忌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結果好像本就在他預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擲出這么樣一副點子來。
莊家已經在數錢準備賠了,一雙眼睛卻偏偏又在的溜溜亂轉。
就在這時候,一只手搭上了無忌的肩,一只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頭幾乎同樣長短,光禿禿的沒有指甲。
就算沒練過武的人,也看得出這只手一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
就算沒捱過打的人,也想像得出被這只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聲和喝彩聲立刻全都聽不見了。
只有這個人還在笑,皮笑肉不笑的看著無忌,道:“大爺你貴姓?”
無忌道:“我姓趙。”
這人道:“噢,原來是趙公子,久仰久仰。”
他臉上的表情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用另外一只手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孫,別人都叫我鐵巴掌。”
無忌道:“幸會幸會。”
鐵巴掌道:“我想請趙公子到外面去談談。”
無忌道:“談什么?”
鐵巴掌道:“隨便談談。”
無忌道:“好,再賭幾手我就走。”
鐵巴掌沉下了臉,道:“我請你現在就去。”
他的臉色一沉,本來搭在無忌肩上的那只手,也抓緊了。
每個人都在為無忌捏了把冷汗。
被這么樣一雙手這么樣一抓,肩頭就算不碎,滋味也絕不好受。
誰知道無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還是帶著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現在跟我談,就在這里談也一樣!”
鐵巴掌臉色變了,厲聲道:“給你臉,你不要臉,莫非要我在這里把你底細抖露出來,你若不是郎中,憑什么一下子就賭一萬兩?”
無忌道:“第一,因為我有錢。第二,因為我高興。第三,因為你管不著。”
鐵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鐵巴掌舉起,一巴掌往無忌臉上摑了過去。
他沒有打中。
因為他的人已經飛了出去。
無忌輕輕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飛了出去,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這下子可真不得了,賭場里立刻鬧翻了天,十七八個橫鼻子豎眼睛的魁梧大漢,像老虎一樣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可是這群老虎在無忌眼中只不過是群病狗。
他正準備給這群病狗一點教訓時,后面一道掛著簾子的門里,忽然有人輕叱一聲:“住手!”
門上掛著的簾子,是用湘緞做成的,上面還繡著富貴牡丹。
一個衣著華麗的禿頭大漢,手里拿著根翠玉煙管,大馬金刀的往門口一站。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了下來,大家暗中更替無忌擔心。
現在連賈老板都出面了,無忌要想好好的整個人出去,只怕很難。
“退下去。”
這位賈老板果然有大老板的威風,輕輕一揮手,那群病狗一樣的大漢立刻乖乖的退走。
賈老板高聲道:“沒事沒事,什么事都沒有,大家只管繼續玩,要喝酒的,我請客。”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走到無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無忌兩眼,一張長滿橫肉的闊臉,忽然露出笑容,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不錯,我姓趙。”
賈老板道:“我姓賈,朋友們都叫我老賈,就是這小小場子的東家。”
無忌道:“賈老板是不是想請我到外面去談談?”
賈老板道:“不是外面,是里面。”他用手里的翠玉煙管,指了指那扇掛著簾子的門:“里面有位朋友,想跟趙公子賭兩把。”
無忌道:“賭多大的?”
賈老板笑笑道:“不限賭注,越大越好。”
無忌笑了,道:“要找我談天,我也許沒空,要找我賭錢,我隨時奉陪。”
賈老板點點頭,道:“那就好極了!”
無忌和賈老板已走進了那扇門,門上掛著的簾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竊竊私議:“是什么人敢跟這行運豹子賭錢?那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
旁邊有人在冷笑,壓低了聲音在說道:“你怎么知道里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賭錢?在里面等著他的;說不定是一把快刀,行運豹子這一進去,只怕就要變成只死豹子了。”
屋子里沒有刀,只有人。
連賈老板在內,一共是九個人,八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站著的八個人,不是衣著華麗、神態威猛的彪形大漢,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練達的中年人,看樣子,沒有一個不是大老板。
坐在一張鋪著紅氈的紫檀木椅上的,卻是個干枯瘦小的小老頭,一張干癟蠟黃的臉上,長著雙小小的三角眼,留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花白的頭發,幾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說這老頭像只山羊,倒不如說他像是只猴子。
可是他氣派卻偏偏比誰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個人,對他也畢恭畢敬,不敢有一點大意。
無忌打心里抽了口涼氣。
“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賭王?”
每一行中,都有王,賭這一行中,也一樣。
賭王姓焦,不管認不認得他的人,都尊稱他為焦七太爺。
焦七太爺在這行中,不但大大的有名,而且地位尊貴。
焦七太爺平生大賭小賭不下千萬次,據說連一次都沒有輸過——至少在三十歲以后就沒有輸過。
焦七太爺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爺不但賭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還是郎中的專家,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一點手法,因為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焦七太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焦七太爺在過六六大壽的那一天,就已經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聽說焦七太爺又復出了,是被他門下的八大金剛請出來的。
——他老人家那么大的年紀,那么高的身分,還出來干什么?
——出來對付那個行運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這個豹子行的究竟是什么運?居然能每次都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早已聽到了這消息,這當然也是從一位“朋友”那里聽來的。
但是他卻想不到,這位名震十三省的賭王,竟是這么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
焦七太爺用一雙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捧起個純銀水煙壺,“呼嚕呼嚕”,先抽了兩口,才朝無忌笑了笑,道:“坐,請坐。”
無忌當然就坐下,他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站著的習慣。
焦七太爺瞇著眼打量著無忌,瞇著眼笑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您貴姓?”
焦七太爺道:“我姓焦,在家里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別人就叫我焦七。”
無忌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從未聽過這名字。
焦七太爺輕輕的笑道:“聽說趙公子近來的手氣不錯?”
無忌道:“還過得去。”
焦七太爺道:“不知道趙公子肯不肯賞臉陪我這小老頭賭兩把?”
無忌道:“賭什么?”
焦七太爺道:“當然是賭骰子。”
無忌也笑了,道:“賭別的我也許還不敢奉陪,賭骰子我是從來不拒絕的。”
焦七太爺道:
無忌笑道:“因為我賭骰子的時候,手氣像是特別好。”
焦七太爺忽然睜開他那雙總是瞇起來的三角眼,看著無忌。
他眼睛一張開,就好像有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見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
無忌沒有被他嚇一跳。
那僵尸張開眼睛來望著他的時候,他也都沒有嚇一跳。
他天生就是個不容易被嚇住的人。
焦七太爺瞪著他看了兩眼,眼睛又瞇了起來,道:“可是手氣時常都會變的,好手氣有變壞的時候,壞手氣有時候也會變好。”
他輕輕的笑了笑,又道:“只有一種人的手氣永遠不會變。”
無忌道:“哪種人?”
焦七太爺道:“不靠手氣的人。”
無忌道:“不靠手氣靠什么?”
焦七太爺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只保養得非常好的手,做了個很優美的手勢,才慢慢地接著道:“只要有一點點技巧就可以了。”
無忌好像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傻傻的問道:“什么技巧?”
焦七太爺就好像當作他真的聽不懂的樣子,居然為他解釋道:“操縱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著,又道:“骰子是樣很簡單的東西,既沒有生命,也沒有頭腦,只要你有一點這種技巧,你要它怎么樣,它就會怎么樣。”
無忌笑了,好像還不太相信,又問道:“世上真的有這種事?”
焦七太爺道:“絕對有。”
無忌道:“你會不會?”
焦七太爺瞇著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無忌道:“很想。”
焦七太爺道:“好。”
他拍了拍手,賈老板立刻就捧了個大碗來,碗里有三粒玲瓏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賈老板道:“這個碗是江西景德鎮名窯燒出來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婦斜街口寶石齋老店做出來的精品。”
焦七太爺顯得很滿意,道:“很好,賭錢不但是種很大的學問,也是種享受,這工具是千萬馬虎不得的。”
無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爺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寶石齋一向信譽卓著,制出的骰子份量絕對完全合乎標準,而且絕沒有灌鉛和灌水銀的假骰子。”
無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爺又伸出他那只留著三寸長指甲,保護得很好的手,抓起了這三顆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劍到了昔年天下無敵的一代劍術大師西門吹雪手里。
在賭這方面,焦七太爺的確不愧為一代宗匠大師。
他把這三顆骰子輕輕擲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純熟而優美。
無忌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這三粒骰子擲出來的一定是三個六。
骰子停下,果然是三個六。
無忌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你最近的手氣也不錯。”
焦七太爺道:“這不是手氣,這是技巧,每個人都可以把這三顆骰子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道:“哦?”
焦七太爺道:“你不信?”
無忌在笑。
焦七太爺道:“好,你們就試給這位趙公子看看。”
賈老板第一個試。
他抓起骰子,擲出來的果然也是三個六。
其他七個人每個人都擲了一次,擲出來的全部是三個六。
無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爺道:“你看不出來這是怎么回事?”
無忌搖頭。
焦七太爺就當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這骰子里灌了水銀,只要稍微懂得一點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擲出三個六來。”
他瞇著眼,笑道:“寶石齋的骰子雖然絕沒有假,可是我們只要送點小小的禮物給做骰子的老師傅,情況就不同了。”
無忌好像已聽得發呆。
焦七太爺回頭去問一個面色淡黃、顴骨高聳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給那老師傅的是什么?”
這中年人道:“是一棟座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后七進,附帶全部家具擺設,再加上每年一千兩銀子的養老金。”
焦七太爺道:“他在寶石齋里,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兩工錢,外帶花紅,加上還不到七百兩。”
焦七太爺看著無忌,笑道:“這道理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無忌嘆道:“若不是您老指點,以前我真的沒想到一顆骰子里還有這么大的學問。”
焦七太爺道:“天下的賭徒,只要一看見寶石齋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膽的賭了,所以他們把老婆都輸給了別人,還一口咬定輸得不冤。”
他也嘆了口氣,道:“其實十賭九騙,從來不賭的人,都是真正的贏家。”
無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爺嘆道:“我已經掉下去了,再爬起來也是一身泥!”
他接著又道:“可是我的兒女子孫們,卻從來沒有一個賭錢的。”
無忌道:“他們都不愛賭錢?”
焦七太爺道:“賭錢是人人都愛的,只不過他們更愛自己的手。”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十三個兒子里,有六個都只剩下一只手。”
無忌道:
焦七太爺道:“因為他們偷偷的去賭錢。”
無忌道:“那么你就砍斷了他們一只手!”
焦七太爺道:“焦家的子孫,只要敢去賭錢的,賭—次,我就砍斷他一只手,賭兩次,我就砍斷他一條腿。”
無忌道:“賭三次的呢?”
焦七太爺淡淡道:“沒有人敢去賭三次的,連一個都沒有。”
無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孫,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爺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絕不反對別人賭,就因為這世上賭錢的人越來越多,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好。”
他忽然向賈老板說道:“你有幾個子女?”
賈老板賠笑道:“不多。”
焦七太爺道:“不多是幾個?”
賈老板道:“十七個。”
焦七太爺道:“他們每個人一年要多少錢開銷?”
賈老板道:“除了老大外,每個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兩。”
他又補充:“老大是一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家里一年要多少開銷?”
賈老板道:“那就難說了,大概算起來,約莫是七八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費還在外?”
賈老板賠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應酬,六扇門里的朋友也得應付;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兒們也得巴結,每年至少也得要上萬兩的銀子才夠。”
焦七太爺嘆了口氣,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只要有個百把兩銀子,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他又問無忌道:“你當然應該想得到,他這些花費是從哪里來的!”
無忌點了點頭,忽然笑道:“可是我的開銷,卻是從他這里來的。”
焦七太爺道:“所以我認為你是天才,只要做得不太過分,將來你的日子一定過得比他們都好。”
無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沒有技巧,只不過手氣比較好而已。”
焦七太爺又瞇著眼笑了,忽然又從碗里抓起三粒骰子,擲了下去。
這一次他擲出來的居然不是三個六,而是最小的點子——幺,二,三。
無忌笑道:“你的手氣變壞了。”
焦七太爺道:“沒有變。”
他明明空著的一只手里,忽然又有三顆骰子擲了出來。
這三顆骰子落在碗里,和前面的三顆骰一撞,把“幺二三”撞得滾了滾,六顆骰子就全都變成了六點。
焦七太爺的手一揚,空手里又變出了六顆骰子來,一把擲下去,十二個骰子同時在碗里打滾,停下來時,全都是六點。
無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爺微微笑道:“這也是技巧,一個真正的行家,一只手里可以同時捏住好幾副骰子,而且別人絕對看不到。”
無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爺道:“所以就算碗里擺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一換,就變成了假的,他要擲幾點,就可以擲幾點。”
無忌道:“這十二顆骰子全部灌了水銀?”
焦七太爺道:“你試試。”
無忌看了看賈老板,賈老板用兩根手指拈起顆骰子,輕輕一捏,比石頭還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銀落了下來,滿桌亂滾。
焦七太爺道:“你看怎么樣?”
無忌長嘆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爺道:“還有種練過氣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擲出的是六點,他用氣功一震桌子,點子就變了,變成了幺。”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賭錢這方面來說,這種作風就有點無賴了,一個真正的行家是絕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
焦七太爺道:“因為賭錢是件很有學問的事,也是種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優雅,絕不能強吃硬碰,讓人輸得不服。”
他微笑著接道:“你一定要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別人下次才會再來。”
無忌嘆道:“果然有學問。”
焦七太爺瞇著的眼睛里忽又射出精光,瞪著無忌道:“可是我這次賭錢,當然是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會。”
焦七太爺沉著臉,道:“我們要賭,就得賭得公平,絕不能有一點假。”
無忌道:“對。”
焦七太爺又瞇起眼笑了,道:“好,那么我就陪趙公子玩幾把。”
無忌道:“何必玩幾把,一把見輸贏豈非更痛快!”
焦七太爺又睜開眼瞪著他,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只賭一把?”
無忌道:“只要能分出輸贏來,一把就夠了。”
焦七太爺道:“你賭多少?”
無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帶的好像不多。”
他從身上掏出一大把銀票來,還有一疊打得很薄的金葉子。
他一面數,一面嘆氣,喃喃道:“我帶的實在不多,連這點金葉子加起來,也只不過才有三十八萬五千兩。”
除了焦七太爺外,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里八個人,雖然每個人都是(賭)這一行中頂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萬兩銀子的豪賭,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
無忌忽然笑道:“我想起來,外面桌上我還有兩萬,剛好可湊滿四十萬兩。”
賈老板變色道:“外面還有兩萬?”
無忌道:“一萬兩是我的本錢,莊家還應該賠給我一萬。”
焦七太爺居然神情不變,道:“你就到外面去拿兩萬來給這位趙公子。”
焦七太爺道:“你順便再到賬房里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來。”
一個身形最魁偉的紫面大漢,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爺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這里,賬房里若不夠,你也去湊一點。”
廖老八道:“是。”
等他們走后,焦七太爺又轉向無忌,微笑道:“趙公子想不想先來口水?”
一走出這扇掛著簾子的門,廖老八就皺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頭子這是干什么?”
賈老板道:“什么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頭子為什么要把那些花俏告訴那個瘟生?為什么不用這些法子對付他?”
賈老板道:“因為老頭子知道那個瘟生絕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的手法他本來連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賈老板道:“他是在扮豬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頭子也不簡單,既然明知瞞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兩手給他看看,只要他知道厲害,說兩句好話,老頭子說不定就會放他一馬。”
廖老八道:“可是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賈老板道:“所以依我看,老爺子這次已經準備放手對付他了。”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已有七八年沒出過手了,那小子…”
賈老板笑道:“你放心,姜是老的辣,孫猴子的七十二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他又問:“你跟著老頭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沒有看見他失過手?”
廖老八道:“沒有。”
他終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從來都沒有。”
除了從水煙袋里發出的“噗落,噗落”聲之外,屋子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大家心里都在想。
要用什么樣的手法,才能贏這個“行運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們所能想出的每一種法子,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年輕人實在太穩定,令人完全莫測高深,令人幾乎覺得有點害怕。
難道他是真的手氣特別好?
還是因為他相信焦七太爺絕不會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連瞇著的眼睛都閉上了。
他是不是已經有勝算在胸?還是仍然在想著對付這年輕人的方法?
無忌微笑著,看著他,就像是一個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貴的古玩,正在鑒定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條小狐貍,正在研究一條老狐貍的動態,希望自己能從中學到一點秘訣。
焦七太爺是不是也在偷偷的看他?
賈老板和廖老八終于捧著一大疊銀票回來了,先揀了兩張給無忌。
“這里是兩萬。”
“你們已湊夠了四十萬兩?”
“這里是四十萬,”賈老板放下銀票,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夠在頃刻之間湊出四十萬銀子來,絕不是件容易事。
無忌笑道:“看來賈老板的買賣的確做得很發財。”
賈老板也笑了笑,道:“這本來就是發財的買賣!”
無忌道:“好,現在我們怎么賭?”
那臉色淡黃的中年人先咳嗽了兩聲,道:“行有行規,賭也有賭規。”
無忌道:“做事本來就要做得有規矩,賭錢的規矩更大。”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么樣的規矩,總得雙方同意。”
無忌道:“對。”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若是只有兩家對賭,就不能分莊家邊家。”
無忌道:“對。”
中年人道:“所以先擲的無論擲出什么點子來,另一家都可以趕。”
無忌道:“若是兩家擲出的點子一樣呢?”
中年人道:“那么這一把就不分輸贏,還得再擲一把。”
無忌忽然搖頭,道:“這樣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么不好?”
無忌道:“如果兩家總是擲出同樣的點子來,豈非就要一直賭下去?這樣就算賭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得出輸贏來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么賭?”
無忌道:“先擲的若是擲出最大的點子來,對方就只有認輸。”
最大的點子就是三個六,他只要一伸手,擲出的就是三個六。
八個人都在瞪著他,幾乎異口同聲,同時間道:“誰先擲?”
無忌道:“這位老爺子年高望重,我當然應該讓他先擲。”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連焦七太爺都顯得很意外。
這小子是瘋了,還是自己覺得太有把握?
無忌神情不變,微微一笑,又道:“你先請!”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來。”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立刻從身上拿出個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來。
匣子里黃緞墊底,三顆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這是進貢用的玉骰子,是寶石齋老掌柜親手做的上上極品,絕不會有假。”
焦七太爺吩咐道:“你拿給趙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雙手捧過去,無忌卻用一只手推開了,微笑道:“我用不著看,我信得過這位老爺子。”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有氣派!”
他用兩根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指,將骰子一顆顆拈了出來,把在掌心:“一把見輸贏?”
無忌道:“是。”
焦七太爺慢慢的站起來,一只手平伸,對著碗口,輕輕的將骰子放了下去。
這是最規矩的擲法,絕沒有任何人還能表示一點懷疑。
“叮”的一聲響,三顆骰子落在碗里,響聲清脆如銀鈴。
骰子在不停的轉,每個人卻似連心跳都停止。
骰子終于停下來。
三個六,果然是三個六!所有點子里最大的至尊寶,統吃!
無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的站起來,道:“我輸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屋子里已靜了很久。這間屋子里有九個人,有九個人的屋子里,通常都不會這么靜。
這九個人非但都不是啞吧,而且都是很會說話,很懂得說話技巧的人。
他們都沒有開口,只因為他們心里都在想著一件事——那個行運豹子,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誰都想不到他就這么樣說了句:“我輸了。”然后就走了。這結束實在來得太突然,太意外。
他走了很久以后,焦七太爺才開始抽他的水煙袋,一口一口的抽著,“噗落,噗落”的響。
過了很久,才有人終于忍不住要發表自己的意見,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廖老八。
“我告訴你們這是怎么回事,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他輸了,所以他就走了。”
“雖然他輸得很漂亮,可是他既然輸了,不走還賴在這里干什么?”
沒有人答腔。除了他之外,根本沒有人開口。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微微的冷笑,忽然道:“老大,你認為這是怎么回事?”
老大就是那臉色發黃的中年人,他姓方,在焦七太爺門下的八大金剛中,他是老大。
方老大遲疑道:“我想不通。”
焦七太爺道:“怎么會想不通?”
方老大道:“老八說的也很有道理,既然輸了,不走干什么?”
他又想了想:“可是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并不是這么簡單。”
焦七太爺道:
方老大說道:“因為,他輸得太痛快了。”
這是實話。無忌本來確實可以不必輸得這么快,這么慘,因為他本來不必讓焦七太爺先擲的。
廖老八可忍不住道:“你認為他別有用意?”
方老大承認。廖老八又道:“那么我們剛才為什么不把他留下來?”
方老大笑道:“人家既然認輸了,而且輸得那么漂亮,那么痛快,我們憑什么還把人家留下來?”
廖老八不說話了。焦七太爺道:“你也猜出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方老大道:“我猜不出。”
人家錢也輸光了,人也走了,你還能對他怎么樣?焦七太爺又開始抽他的水煙,抽了一口又一口,煙早就滅了,他也不知道。他并不是在抽水煙,他是在思索。又過了很久很久,他枯瘦蠟黃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八個人,都已跟隨他二十年以上了,都知道他只有在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時,才能有這種表情。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么事。
對一個已經七十二歲,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大風大浪的老人來說,應該已沒有什么可怕的事。
所以每個人的心都拉了起來,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爺終于開口。
他在看著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盤里有場子,你在他的地盤里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認,低頭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在這里的場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那場子,有多少本錢?”
廖老八道:“六萬。”
在焦七太爺面前,什么事他都不敢隱瞞,所以他又接著道:“我們已經做了四年多,已經賺了二十多萬,除了開銷外,都存在那里沒有動。”
他在笑,笑得卻有點不太自然:“因為我那女人想用這筆錢去開幾家妓院。”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身邊最得寵的一個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她也很好賭?”
廖老八賠笑道:“她賭得比我還兇,只不過她總是贏的時候多。”
焦七太爺忽然嘆了口氣,道:“贏的時候多就糟了!”
——一個人開始賭的時候,贏得越多越糟,因為他總是會覺得自己手氣很好,很有賭運,就會愈來愈想賭,賭得愈大愈好,就算輸了一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贏回來。
——輸錢的就是這種人,因為這種人常常會一下子就輸光,連本錢都輸光。
這是焦七太爺的教訓,也是他的經驗之談,他們八個人都已經聽了很多遍,誰都不會忘記。
可是誰都不知道焦七太爺為什么會在這種時候問這些話。
焦七太爺又問道:“連本錢加上利息,你那場子里,可以隨時付出的銀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來,大概有二十多萬兩。”
焦七太爺道:“你不在的時候,是誰在管那個場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個女人。”
他又賠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雖然會吃醋,卻從來不會吃我。”
焦七太爺冷冷道:“不管怎么樣,她手上多少總有點錢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爺接著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遲疑著,道:“大概最少總有七八萬了。”
焦七太爺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說不定,也許已經有十七八萬。”
焦七太爺沉默著,看著桌上的銀票,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們每個人分兩萬。”
六個人同時謝過焦七太爺的賜賞,他們從不敢推辭。
焦七太爺道:“老六出的賭本,也擔了風險,老六應該分五萬。”
賈老板也謝過,心里卻在奇怪,既然每個人都有份,為什么不分給老八?
可是焦七太爺既然沒有說,誰也不敢問。
焦七太爺道:“三萬兩分給我這次帶來的人,剩下的二十萬,就給老八吧。”
焦七太爺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對這八個弟子,更沒有偏愛,這次,廖老八本沒有出力,卻分了個大份,大家心里,都在詫異。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驚,搶著道:“為什么分給我這么多?”
焦七太爺嘆了口氣道:“因為你很快就會需要的。”
廖老八還想再說,那面色淡黃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聲道:“好厲害,好厲害。”
賈老板道:“你說誰好厲害?”
方老大嘆息搖頭,道:“這個姓趙的年輕人好厲害。”
賈老板道:“剛才我也已想到,他這么樣做,只因為生怕老爺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愿壞了他“行運豹子”的名聲,所以索性輸這一次,讓別人永遠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點頭,道:“只憑這一著,已經用得夠厲害了。”
賈老板道:“但是他畢竟還是輸了四十萬,這數目并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別人沒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機會撈回來。”
賈老板道:“怎么撈?”
方老大道:“他在賭這上面輸出去的,當然還是從賭上撈回來。”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三忽然也嘆了口氣,道:“他在這里輸了四十萬,難道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贏回來?”
廖老八道:“到哪里去贏?”
方老大看著他苦笑搖頭,賈老板已跳起來,道:“莫非是老八的場子?”
老三道:“現在你總該明白,老爺子為什么將最大的一份分給老八了。”
賈老板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腳這么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場子贏倒。”
焦七太爺眨眼,微微冷笑,道:“你為什么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經沖了出去,賈老板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還在搖頭嘆息,道:“他若不把場子交給女人管,也許還不會這么快就輸光,可惜現在…”
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輸了錢就會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見了高手,就一定會愈輸愈多,輸光為止。
“翻本”本來就是賭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輸就走,絕不會留戀的。
“一輸就走,見好就收。”
這兩句話一向是焦七太爺的座右銘,真正的行家,從不會忘記。
老三嘆了口氣,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里。”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場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筆錢擺在那里。”
他嘆息著又道:“說不定還有個女人擺在那里。”
兩個女人輸得當然比一個女人更快。
賈老板回來的時候,果然滿頭大汗,臉色發青。
方老大道:“怎么樣?”
賈老板勉強想笑,卻笑不出:“老爺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贏走了多少?”
賈老板道:“五十四萬兩的銀票,還有城里的兩棟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賈老板道:“十萬。”
方老大看看老三,兩個人都在苦笑。
賈老板恨恨道:“那小子年紀輕輕,想不到竟如此厲害。”
焦七太爺瞇著眼在想,忽然問道:“老八是不是帶著人去找他麻煩去了?”
賈老板道:“他把老八場子里的兄弟放倒了好幾個,我們不能不去找回來。”
焦七太爺道:“他贏了錢還要揍人,也未免太兇狠了些。”
焦七太爺冷笑道:“怕只怕兇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們。”
賈老板道:“我們…”
焦七太爺忽然沉下臉,厲聲道:“我問你,究竟是誰先動手的?”
看見焦七太爺沉下臉,賈老板已經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場子里的兄弟。”
焦七太爺冷聲道:“他們為什么要動手?是不是因為人家贏了錢,就不讓人家走?”
賈老板道:“那些兄弟,認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爺臉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腳,只要你們看不出來,就是人家的本事,你們憑什么不讓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著賈六:“我問你,你們那里是賭場?還是強盜窩?”
賈老板低下頭,不敢再開口,剛擦干的汗又流滿一臉。
焦七太爺的脾氣很快就平息了。
賭徒們最需要的不僅僅是“幸運”,還要“冷靜”。
一個從十來歲時就做了賭徒,而且做了“賭王”的人,當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話他卻不能不說:“就好像開妓院一樣,我們也是在做生意,雖然這種生意不太受人尊敬,卻還是生意,而且是種很古老的生意!”
這些話他已說了很多次。
自從他把這些人收為門下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們有了這種觀念。
——這種生意雖然并不高尚,卻很溫和。
——我們都是生意人,不是強盜。
——做這種生意的人,應該用的是技巧,不是暴力。
焦七太爺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暴力。
他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焦七太爺道:“那么你就該趕快去把老八叫回來。”
賈老板低著頭,賠笑道:“現在去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焦七太爺道:
賈老板道:“因為他把郭家三兄弟也帶去了。”
焦七太爺道:“郭家三兄弟,是什么人?”
賈老板道:“是我們兄弟里最‘跳’的三個人。”
他又解釋:“他們跟別的兄弟不一樣,既不喜歡賭,也不喜歡酒色,他們只喜歡揍人,只要有人給他們揍,他們絕不會錯過的。”
“跳”的意思,不僅是暴躁、沖動、好勇斗狠,而且還有一點“瘋”。
“瘋”的意思就很難解釋了。
那并不是真的瘋,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顧一切的去拼命。
郭家三兄弟都很“瘋”,尤其是在喝了幾杯酒之后。
現在他們都已經喝了酒,不僅是幾杯,他們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三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郭狼,老幺叫郭狗。
郭狗這名字實在不好聽,他自己也不太喜歡,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這么樣一個名字,他也只好認了。
他們的老子是個很兇狠的人,總希望能替他的兒子起個很兇的名字,一種很兇猛的野獸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詞匯并不多,生的兒子卻不少。除了虎、豹、熊、獅、狼…之外,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兇猛的野獸。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幺兒子叫“狗”,因為狗至少還會咬人。
郭狗的確會咬人,而且喜歡咬人,咬得很兇——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總帶著把用上好緬鐵千錘百煉打成的“緬刀”。可以像皮帶一樣圍在腰上。
他的刀法并沒有得到真正名家的傳授,卻很兇狠,很有勁。
就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時,也常常會死在他的刀下。
因為,他常常會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拼命。
因為他很“跳”。
現在他們都已到了平安客棧,趙無忌就住在平安客棧里。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個地方都幾乎有家平安客棧。
住在平安客棧里的人,縱然未必個個都能平安,大家還是喜歡討個吉利。
這家平安客棧不但是城里最大的一家,而且是個聲譽卓著的老店。
廖八爺一馬當先,帶著他的打手們到這里來的時候,正有個陌生人背負雙手站在門外的避風檐下,打量著門口招牌上四個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這人三十出頭,寬肩細腰,滿臉精悍之色,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衫、腳上著布襪草鞋,上面卻用一塊白布巾纏著頭。
廖八一心只想去對付那個姓趙的,本沒有注意到這么樣一個人。
這人卻忽然冷笑著喃喃自語:“依我看,這家平安客棧只怕一點都不平安,進去的人若想再平平安安的出來,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頭,盯著他,厲聲道:“你嘴里在嘀咕什么?”
白布包頭的壯漢神色不變,冷冷的打量了他兩眼,道:“我說我的,跟你有什么關系?”
在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們,廖八認不得的很少,這人看來卻很陌生,顯然是從外地來的,說話的口音中,帶著很濃的四川音。
廖八還在瞪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經沖過來準備揍人了。
這人又在冷笑,道:“放著正點子不去找,卻在外面亂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頭已經打了出去,卻被廖八一把拉住,沉聲道:“咱們先對付了那個姓趙的,再回來找這小子也不遲!”
廖八爺雖然性如烈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老江湖了,仿佛已看出了這個外路人并不簡單,說的話中也好像別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煩。
郭狗子卻還是不服氣,臨走時,還瞪了這人幾眼,道:“你有種,就在這里等著。”
這人背著手,仰著臉,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們走進去,這人居然真的在門口一張長板凳上坐了下來,用一只手在腳上打著拍子,哼起川中的小調來。
他一支小調還沒有哼完,已經聽見里面傳出了慘呼聲,甚至連骨頭折斷的聲音都可以隱約聽得見。
這人皺著眉,搖了搖頭,嘴里正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跟著廖八進去的一共有十二個人,現在果然已只剩下六個還能用自己兩條腿走出來。
廖八雖然還能走,手腳似已折斷了,用左手捧著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這個人眼角瞟著他,又在喃喃自語:“看來這平安客棧果然一點都不平安。”
廖八只好裝作聽不見。
那行運豹子不但會擲骰子,武功也遠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三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樣打得爬不起來,三個人至少斷了十根指骨。
他本來對自己的“大鷹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鷹爪手”來對付他,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擰斷。
現在他就算還想找麻煩,也沒法子找了,這人說的話,他只有裝作聽不見。
誰知這人卻不肯放過他,忽然站起來,一閃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變色道:“你想干什么?”
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沒有斷的一只手反摑去,忽然覺得肘上一麻,連這條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動了。
后面有兩人撲上來,這人頭也不回,曲著肘往后一撞,這兩人也被打得倒下。
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腕,輕叱一聲。“著!”
只聽“格叱”一聲響,廖八滿頭冷汗如雨,斷了的腕子卻已被接上。
這人已后退了幾步,背負起雙手,悠然微笑,道:“怎么樣?”
廖八怔在那里,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這來歷不明、行蹤詭秘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請你喝杯酒?”
這人回答得很干脆:“走。”
酒已擺上來,廖八一連跟這人干了三杯,才長長吐出口氣,把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伸出來,大拇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來就不錯,可是你的運氣更好。”
廖八苦笑道:“這算什么鳥運氣,我廖八從出生就沒栽過這么大的斤斗。”
這人道:“就因為你栽了這個斤斗,才算是你的運氣。”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著道:“你若把那姓趙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這人又喝了兩杯,才問道:“你知道那龜兒子是什么來歷?”
廖八搖頭:“不知道。”
這人道:“大風堂的趙簡趙二爺,你總該知道吧!”
趙簡成名極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黃河兩岸、關中皖北,也都在大風堂的勢力范圍之內,趙二爺的名銜,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廖八道:“我若連趙二爺的名頭都不知道,那才真的白混了。”
這人道:“那個姓趙的龜兒子,就是趙簡的大公子。”
廖八臉色立刻變了。
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風堂怎么會放過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搖頭,道:“不對。”
這人道:“什么不對?”
廖八道:“他若真是趙二爺的公子,只要亮出字號來,隨便走到哪里去,要找個幾十萬兩銀子花,都容易得很。”
這人道:“不錯。”
廖八道:“那他為什么要撈到賭場里來?”
這人笑了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廖八道:“難道他存心想來找我們的麻煩,挑我們的場子?”
這人在喝酒,酒量還真不錯,連干了十來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風堂的規矩,一樣賭,一樣女人,這兩行他們是從來不插手的。”
這人微微一笑,道:“規矩是規矩,他是他。”
廖八變色道:“難道想來挑我們的場子這是他自己的主意?難道他也想在這兩行里插一腳?又礙著大風堂規矩,所以才不敢亮字號。”
這人淡淡道:“一個像他這么樣的小伙子,花錢的地方當然不少,大風堂的規矩偏偏又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來撈幾文,日子怎么過得下去?”
他悠悠接著道:“想要出來撈錢,當然只有這兩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風堂在這里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這人道:“你怎么告?趙二爺在大風堂里一向最有人望。難道還想要大風堂的人幫著你來對付他的兒子?”
廖八不說話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聲道:“不行,不管怎么樣都不行,這是我們用血汗打出來的天下,我們絕不可能就這么樣讓給別人。”
這人嘆了口氣,道:“只可惜看樣子你不讓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么樣?”
這人道:“除非這位趙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只有死人是永遠不會找錢花的。”
廖八盯著他看了很久,壓低聲音問道:“你想他會不會忽然得重病?”
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讓他忽然生這么一場病?”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么?”
這人道:“看你有沒有五萬兩銀子?”
廖八眼睛里發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這人道:“那么你就只要發張帖子,請他明天中午到城里那家新開的四川館子‘壽爾康’去吃飯。”
他微笑,接著道:“這頓飯吃下去,我保證他一定會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發帖子請他,他就會去?”
這人道:“他一定會去。”
廖八又問道:“我是不是還要請別人去?”
這人道:“除了賈老板外,你千萬不能請別人,否則…”
廖八道:“否則怎么樣?”
這人沉下臉,冷冷道:“否則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開始喝酒,擦汗,又喝了三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這么辦!”
“壽爾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館,主人姓彭,不但是個很和氣很會照顧客人的生意人,也是個手藝非常好的廚師。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魚、醬爆肉、麻辣蹄筋、魚香茄子和魚香肉絲。
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從他手里燒出來,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魚,又燙、又嫩、又鮮、又辣;可下酒、可下飯,真是叫人百吃不厭,真有人不惜趕一兩個時辰的車,就為的要吃他這道菜。
后來彭老板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抱了孫子,算算自己的家當,連玄孫子、灰孫子都已經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壽爾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學手藝的徒子徒孫們,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開店,店越開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壞。
這里的“壽爾康”,卻是最近才開張的,掌廚的大師傅,據說是彭老板的親傳,一尾豆瓣活魚燒出來,也是又辣、又燙、又嫩、又鮮。
所以這家店開張雖然不到半個月,名氣就已經不小。
無忌也知道這地方。他第一天到這里來的時候,就是在“壽爾康”吃的晚飯。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唇烘蛋、一樣回鍋醬爆肉、一碗豌豆肚條湯。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賬。
一個單獨來吃飯的客人,能夠給幾分錢銀子小賬已經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剛走進大門,堂口上的“幺師”就已經遠遠的彎下了腰。
幺師是四川話,幺師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計、堂倌。
這里的幺師,據說都是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四川人,雖然聽不見“格老子”、“龜兒子”、“先人板板”這類川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土話,可是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正是標準川人的標志。
川人頭上喜歡纏白布,據說是為了紀念十月渡瀘的諸葛武侯。
七星燈滅,武侯去世,川人都頭纏白布,以示哀悼,以后居然相沿成習。
一入川境,只要看見頭上沒有纏著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腳底下的人”,吃一頓三十文錢的飯,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無忌請客。
所以他走進“壽爾康”大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兩位,賈六、廖八;客人只有無忌一個。
菜卻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盤和四熱炒,就可以看出這是桌很名貴的菜。
酒是最好的瀘川大曲。
無忌微微一笑,道:“兩位真是太客氣了。”
賈六和廖八確實很客氣,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客氣一點有什么關系。
到這里來之前,他們已經把這件事仔細討論了很久。
“那個人雖然來歷不明,行蹤詭異,可是他說的話,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對付趙無忌?”
“我有把握。”
“你看見過他的功夫?”賈六本來一直都抱著懷疑的態度。
“他不但功夫絕對沒問題,而且身上還好像帶著種邪氣。”
“什么邪氣?”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時候,總覺得心里有點發毛,總覺得他身上好像藏著條毒蛇,隨時都會鉆出來咬人一樣。”
“他準備怎么樣下手?”
“他不肯告訴我,只不過替我們在壽爾康樓上訂了個房間雅座。”
“為什么要選壽爾康?”
“他說話帶著川音,壽爾康是家川菜館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還有幫手。”
壽爾康堂口上的幺師一共有十個人,樓上五個,樓下五個。
賈六曾經仔細觀察過他們,發現其中有四個人的腳步,都很輕健,顯然是練家子。
等到他們坐定了之后,樓上的幺師又多了一個,正是他們的那位“朋友”。
“我們約定好五萬兩銀子先付三萬,事成后再付尾數。”
“你已經付給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給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經送給了那個姓趙的,還附了封短信。”
“誰寫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雖然只不過是個監生,寫封信卻絕不成問題。
信上先對無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無忌必要賞臉來吃頓飯,大家化敵為友。
“你看他會不會來?”
“他一定會來。”
“因為他天生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對什么事都不在乎。”
無忌當然來了。
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不管誰的邀請都一樣。
“他們準備什么時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鯉魚端上來的時候,只要我一動筷子挾魚頭,他們就出手。”
現在主菜還沒有開始上,只上了四冷盤和四熱炒,廖八手心里卻已開始冒汗。
他并不是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沒有看見過別人殺人,只不過等待總是會令人覺得緊張。
他只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讓趙無忌這個人永遠從地面上消失。
因為這件事絕不能讓焦七太爺知道,所以,一動手就絕不能出錯。
無忌一直顯得很愉快,好像從未發覺這件事有任何一點值得懷疑。
雖然他“白天從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話卻說得不少。
因為他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就不會發現他一直在注視觀察。
他看不出這地方有什么不對,幾樣菜里也絕對沒有毒!賈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們甚至連貼身的隨從都沒有帶,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難道他們真的想化敵為友?
惟一有點奇怪的地方是,這里有幾個幺師特別干凈。
他們上菜的時候,無忌注意到他們連指甲縫里都沒有一點油垢。
在飯館里做事的,很少有這么干凈的人。
可是他們如果真的有陰謀,也應該想到這一點,把自己弄得臟一些。
其中還有個堂倌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但是無忌卻又偏偏一直想不起來。
他很想看看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只在門口晃了晃,就下樓去了。
“這地方的堂倌,我怎么會認得?身材長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釋,因為他并不是真的想找賈六、廖八他們的麻煩。
他這么樣做,只不過因為他要用這法子去找一個人。
他認為,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夠找得到。
“壽爾康”遠近馳名的豆瓣鯉魚終于端上來了,用兩尺長的特大號盤子裝上來的,熱氣騰騰,又香又辣,只聞味道已經不錯。
屋子里一直有兩個幺師站在旁邊伺候,端菜上來的人已低著頭退下去。
廖八道:“有沒有人喜歡吃魚頭?”
賈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貓才喜歡吃魚頭。”
廖八大笑,道:“那么我只好獨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夾魚頭。
就在這時,桌子忽然被人一腳踢翻,無忌的人已撲起,大喝一聲,道:“原來是你!”
上菜的幺師剛退到門口,半轉過身,無忌已撲了過去。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直站在屋里伺候的兩個幺師也已出手。
他們三個人打出來的都是暗器,兩個分別打出六點烏黑色的寒星,打無忌的腿和背。
他們出手時,才看出他們手上已戴了個鹿皮手套。
和廖八談生意的那個壯漢,也趁著轉身時戴上了手套,無忌飛身撲過去,他身形一閃,回頭望月式,竟抖出了一片黑蒙蒙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里的賈六和廖八臉也變了,失聲而呼。
“暗器有毒!”
他們雖然還沒有看出這就是蜀中唐門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斷魂砂,卻知道手上戴著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劇毒無比。
無忌的身子凌空,想避開后面打來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難如登天,何況前面還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門的暗器中,這斷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種。
這種毒砂比米粒還要小得多,雖然不能打遠,可是一發出來就是黑蒙蒙的一大片,只要對方在一丈之內、兩丈方圓間,休想躲得開,只要挨著一粒,就必將腐爛入骨。
這次行動的每一步驟、每一點細節,無疑都經過了極周密的計劃。
三個人出手的位置應該如何分配?
應該出對方的什么部位才能讓他絕對無法閃避?
他們都已經算得很準。
可是他們想不到無忌竟在最后那一瞬間,認出了這個頭纏白布的壯漢,就是上官刃那天帶去的隨從之一,也就是把趙標殺了滅口的兇手,和曾經在和風山莊逗留了好幾天的人。
無忌雖然并沒有十分注意到這么樣一個人,腦子里多少總有點印象。
就是這點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搶先了一步,在對方還沒有開始發動前,他就已撲了過去。
這壯漢翻身揚手,打出毒砂,驚慌之下,出手就比較慢了一點。
他的手一揚,無忌已到了他脅下,拳頭已打在他脅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頭破裂的聲音剛響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剛好迎上后面打來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當然知道這種暗器的厲害,恐懼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的組織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無忌將他拋出去時,他整個人都已軟癱,卻偏偏還沒有死。
他甚至還能聽得見他們那兩位伙伴的骨頭碎裂聲和慘呼聲。
然后他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摑他的臉,一個人在問:“上官刃在哪里?”
手掌不停的摑在他的臉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問話的聲音,卻已愈來愈遙遠。
他張開嘴,想說話,涌出的卻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這時他自己卻已聞不到了。
無忌終于慢慢的站起來,面對著賈六和廖八。
他的臉上全無血色,身上卻有血,也不知是誰的血濺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別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臉已經被幾粒毒砂擦破,還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頭。
可是他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現在毒性還沒有完全發作,他一定要撐下去,否則他也要死在這里,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濕的,連衣裳都已被冷汗濕透。
剛才這一瞬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令人作嘔的噩夢。
骨頭碎裂聲、慘呼聲、呻吟聲,現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里卻仍然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血腥氣和臭氣。
他想吐。
他想沖出去,又不敢動。
無忌就站在他們面前,冷冷的看著他們,道:“是誰的主意?”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承認。
無忌冷笑,道:“你們若是真的要殺我,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沒有人敢動。
無忌冷看著,忽轉身走出來:“我不殺你們,只因為你們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腳步還是很穩,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已將支持不住。
傷口一點都不痛,只有點麻麻的,就好像被螞蟻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頭已經在發暈,眼已經在發黑。
唐家的毒藥暗器,絕不是徒具虛名的,這家館子里,一定還有唐家的人,看起來特別干凈的幺師,至少還有兩三個。
用毒的人,看起來總是特別干凈。
無忌挺起胸,堅步向前走。
他并不知道他受的傷是否還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里,死在他的仇人們面前。
沒有人敢攔阻他,這里縱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嚇破了膽。
他終于走出了這家裝潢華美的大門。
可是他還能走多遠?
陽光燦爛,他眼前卻愈來愈黑,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黑影。
他想找輛大車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輛大車停在對面,他也看不見。
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忽然發覺自己竟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這人好像在問他話,可是聲音又偏偏顯得模糊遙遠。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他的對頭?
他用力睜開眼睛,這個人的臉就在他眼前,他居然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人忽然大聲道:“我就是軒轅一光,你認不認識我?”
無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個賭?”
軒轅一光道:“賭什么?”
無忌道:“我賭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微笑著又道:“我贏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的人就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