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蘇十三輕手輕腳走到崖邊,恭聲道:“先生,天黑了,要用些膳食嗎?”
陸英被此言驚醒,茫然看著他二人對話。蘇頌磯道:“不必了,你自去歇息吧。”
蘇十三領諾告退,又只留下他們二人。蘇頌磯忽道:“你以為十三武藝如何?”
陸英訥訥答道:“十三哥鞭法精妙,拳意威猛,當在我之上。”
蘇頌磯笑道:“那倒未必。他雖然自幼得授上乘武功,畢竟不如你天資穎悟,只不過空有一身蠻力罷了。”
頓了頓又道:“你跟隨李玄陽道長修道,雖沒學得高明武藝,但頗有奇緣。禹王洞破大手印,伊闕龍門遇兩位老前輩,加上自身悟性,此刻對武學的領會,當可自成一家。假以時日,定然能夠青出于藍。”
陸英暗暗思索,這蘇先生果然對自己知之甚詳,恐怕做過什么事都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
蘇頌磯又道:“老夫閑來無事,頗愛鉆研棋局,但卻從來不喜對弈,也不喜面對黑白棋子,只在心中布局…
“圍棋有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體,四品通幽。八品若愚,九品守拙。依老夫看來,若愚、守拙不該排在末等,應在具體、通幽之前。”
陸英剛要接話,他又道:“但這些無聊之事,世人以為然耳,老夫何必介懷?想奕棋之道,不免跟武學之道比較,老夫以為一文一武,一張一弛,不可偏廢。是以常思,為何武學沒有人定個品級?”
“人常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老夫以為,學武之人切忌爭雄好勝,為了壓別人一頭而擾亂心性。亂了心性,修為必不能日進千里。今日無事,老夫與你玩笑一回。你覺得,如果按照世間評定士子品級的方法,將天下武學也分為上中下等,可乎?”
陸英想起九品中正之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自己一認祖歸宗,立刻升官加爵。恐怕這分等之法絕難做到公正,又分得什么意義?
蘇頌磯不管他答不答,又道:“下品武士老夫不屑置評,中品若分三等,可借鑒棋道之‘坐照、具體、通幽’名號,曰‘上等鑒照、中等具象、下等通明’…
“十三馴鯨鞭、山海月拳皆得其大概,可稱為中品中等‘具象’。柔影雖然更有工巧,畢竟年歲尚淺,也算個中中吧!
至于中品上等之鑒照,當有一代宗師之境,如九靈、五溪、崔乾、許黃民等等人物可稱也。
中品下等曰通明,通曉一門武學,明白上乘內息導引之門,此等門檻低了些,就如步高子、盧月、源一郎之流耳。”
陸英聽他說的有趣,也忍不住道:“依蘇先生所言,晚輩頂多算個具象,可能還在通明了。”
蘇頌磯道:“你與令夫人皆是習武奇才,當在具象之上,即將入中品上之境也。”
陸英搖頭自嘲一笑,又道:“那先生之境自然是上品了。不知上品三等如何稱之?”
蘇頌磯道:“上品三等,老夫只想到了下等或可名曰‘入神’,二等一等還不曾見過,是以不知如何稱之。”
陸英聽他將棋道第一品“入神”,只放在武道第三等,還說上品一二等從未見過。
那么當今世上高手,最多也只能被他看作上品下等了。不由暗暗好笑,此人著實狂妄!
蘇頌磯道:“上品入神,當世寥寥幾人,已經羽化的元象山玄英道長,其師妹…,恒山道元和尚。老夫應該也勉強夠格。還有…”
陸英以為他要說天真道長,不由接話道:“自然是天真道長與檀飛熊老伯了!”
蘇頌磯搖頭道:“檀飛熊前輩老夫不曾見過,天真道長亦不在此列。老夫說的是,你師父玄陽真人…”
陸英驚道:“我師父!他老人家雖也頗習武藝,但絕沒有蘇先生這般境界,您過譽了。為何天真道長都排不上?難道蘇先生以為可以勝過他老人家?”
蘇頌磯笑道:“非也!老夫以為,天真道長獨成一境!至于比我高一等還是兩等,就不得而知了。他老前輩年逾百歲,數十年前就有通天徹地之能,如今不愿顯露真境,是以老夫不知。”
陸英恍然,笑道:“如此說,倒也不錯。”
他忽然又想起抱樸子仙師,但老仙長不愿世人知道他尚在人世,是以也無法言之于口。轉念一想,又問道:“蘇先生以為,胡僧那迦,當算上品否?”
蘇頌磯道:“其妖法不同武學,老夫亦不知該不該將其歸入。這些事留待華亭去印證吧。連同上品一二等,將來華亭若是有幸達到,也好名而稱之,教老夫體味體味,到底是何洞天。”
陸英笑道:“蘇先生如此人物,聰明才智超我十倍,尚不能突破上品下,晚輩如何奢望那一二等?恐怕,世上本也沒有那種境界吧…”
蘇頌磯若有所思,面上悠然神往,許久才又道:“你從姚萇手中救出毛氏,如今人家在洛陽宵衣旰食,可以說勵精圖治,專為報答你恩情。又是一樁情債啊!”
陸英臉上一紅,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蘇先生當年不曾負過人嗎?”
蘇頌磯道:“花期已誤何堪折,潦倒殘軀再幾年?天性薄涼沒人管,一朝故去憑誰憐。辛苦平生多無奈,輕狂年少負幾人…”
陸英聞此嘆息道:“恐怕那一面寶鑒,就是被…”
蘇頌磯苦笑道:“老夫立志興復,哪肯耽誤于溫柔之鄉。玉英道長由愛生恨,也是應有之義。只是寶鑒被她奪去,卻壞了老夫大事…”
陸英笑道:“若是旁人,蘇先生一定早就搶回來了,哪能等二十年!”
蘇頌磯道:“幾十年了,也該有個了斷。寶鑒得你與柔影聚合,感而生靈。若是再與另一鑒重聚,或許就能破解其中奧義。”
陸英聽到他說柔影,心中又隱隱不快,仍是不愿相信自己是蠻夷所生。
蘇頌磯道:“我已聯絡中原崔、鄭、盧、吳以及你們陸家家主,陸續遣人往洛陽助你開拓。
“另外,你此行離去時,讓景飛虎、胡順二人率五百兵士,化整為零,扮作百姓隨你同歸。再讓柔影揀選中院博學士子,經世濟民之才,充作你府中幕僚…”
陸英起身施禮道:“多謝先生!晚輩銘感五內,永志不忘。”
蘇頌磯又道:“你家朱夫人,或許去了南方…”
陸英聽到琳琳消息,不由急問道:“南方何地?請先生告知!”
蘇頌磯笑道:“你別心急。老夫只是略聞風聲。有人見她曾在建鄴露面,與兩個南蠻少女一道。”
陸英心念電轉,聽到兩位南蠻少女,不由想起曾在關中見過的綠裙黃裳女子,琳琳也是在關中失去蹤跡,難道竟是與她們一道?
因問道:“可是一著綠裙,一著黃裳,個子不高,皮膚略黑,說話口音古怪的兩少女?”
蘇頌磯見他如此反應,微微詫異,不由捋須笑道:“華亭,你可知姻緣聚散自有定數,強求不得。若該相見時,自然會見,若不能再見,你縱然尋遍萬水千山,也是無用!”
陸英低頭悵然,道理何嘗不懂,但挨到自己頭上,畢竟不能如此平淡處之。
他暗暗打定主意,離了郁洲山島,先往建鄴一行。縱然不能碰到琳琳,也要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那兩名少女看著天真爛漫,應該不至加害于琳琳。再說琳琳武藝精強,又豈是尋常人能加害的。只是不知她為何要與那二人同行,或許是有極為重要的事。
蘇頌磯口中喃喃道:“三江四海一仙山,攪動人間不能安。老夫在這郁洲山,何曾想攪動天下不安!世人誣我,為之奈何。”
陸英聽他說起這歌謠,忍不住接道:“東來寇,西來僧,南北幾個青袍客。九州同傾覆,四夷亂中原。”
當日曾從道元大師口中聽過,不想蘇頌磯也知曉這歌謠。正好此時與他探討一二,看他是否了解其中隱秘。
蘇頌磯道:“元象宗、無異門、維摩寺、四夷島、宙斯教,加上老夫行一學院,還缺兩個。卻不知所指何意!”
陸英道:“東來寇,當是指倭奴海寇。西來僧,是指西域維摩寺妖僧。那南北幾個青袍客,又是指誰人呢?”
蘇頌磯笑道:“此歌謠忽然傳布,不知誰人所造,意欲何為。華亭以后當用心體會,除患于未然,消弭于無形。護我九州華夏,萬不可致其傾覆!”
陸英鄭重點頭,算是答應接過蘇頌磯的使命。兩人忽然沉默,再不知談些什么。枯坐了許久,陸英辭別蘇頌磯,從神女峰下來,回到中院客舍中。
第二日,陸英決意辭別,找到賀柔影與她商量學子、士卒支援之事。
兩人定下大略,約定陸英先回洛陽,賀柔影與中院學子及景飛虎等隨后啟程。
末了,陸英踟躕良久,才問道:“柔影,你早就知道了?”
賀柔影一怔,盯著他望了片刻,忽地轉身,好似在擦拭眼角。
陸英心中極不是滋味,只得勸道:“若此事為真,你我重逢也算天可憐見…我自幼孤苦,無親無故,能得你為妹妹,本是幸事…”
賀柔影轉頭笑道:“誰是你妹妹,叫阿姐!”
陸英難得看她展顏歡笑,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竟從心底忽地涌出。終于不再糾結母親是不是蠻夷,父親為何會與賀蘭氏女子有染,此刻只想好好享受來自一母同胞姐妹的溫情。
他笑著言道:“想做我阿姐,總要文才武略皆勝過我,令我心服口服才行!”
賀柔影錘他一拳,揚起下巴道:“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在阿姐面前,不過爾爾。”
陸英道:“你第一次見我,就用毒箭傷人,第二次又使詐用靜女霏煙把我迷倒。還有你那馴鯨銀鞭,大陸澤詭計,宇文家力敵驚馬,雖說手段層出不窮,可卻沒有個姐姐樣!”
賀柔影仍笑道:“不讓你吃些苦頭,怎知道阿姐厲害!”
陸英道:“身為大兄,吃些苦頭也無妨。”
賀柔影嗤了一聲,自顧走到外間不再理他。陸英笑著跟上,兩人漫步水潭樓榭之旁,俯仰神山嘉木之景,再無須多言,自有深深親緣在彼此心內交融,此生再也割舍不斷。
走過水榭看到寇謙,仍是低頭默算,忽而皺眉忽而展顏。陸英忍不住道:“寇公子,可有所得?”
寇謙抬頭見是陸英,不由喜色涌起,上前道:“陸兄,你那本算書何時借我一觀?”
陸英無奈道:“那書我遺忘在了洛陽,現在實無法呈送于君!”
寇謙滿眼失落,又施一禮,自顧自坐在木廊邊發呆去了。陸英苦笑搖頭,只得繼續往前行。
走到海港邊,陸英看著船只欲言又止,還是賀柔影道:“今天就走嗎?”
陸英一笑,回身抱拳道:“后會有期。大兄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