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申屠柔影告知陸英,趙國段氏派了使臣前來洛陽,共商破翟魏大計。據她猜度可能還有刺探此間虛實的意思。
在趙國接收慕容永的版圖后,是劃河而治還是順勢直下,就取決于洛陽有沒有堅實的城防和必守的決心。
陸英詢問使臣何時到達,申屠柔影說剛才接到飛報,使臣已到城東三十里。陸英暗暗頭疼,這趙使真沉得住氣,到了城下才告知消息。
于是只得匆忙安排朱孚帶兵去迎接,又召集諸人在府衙共同議事。
一個時辰后,親兵飛馬來報,趙使已入城,正向府中行來。陸英本不欲親迎,倒非是瞧不起段垂。
而是覺得兩國之間素有戰事,現在趙國剛滅了慕容永,而吳國內亂紛紜,此時如果降階相迎,難免會讓趙使更加狂妄難馴。
申屠柔影卻起身道:“陸祭酒,我想您還是出去迎一下的好。”
陸英詫異地望了她一眼,不知此言何意。但又不忍駁了她面子,于是對薛勇與沮渠蒙遜道:“不辟,蒙遜二位賢弟,你們代我去迎一下趙使!”
兩人轟然應諾,大步出堂自去迎接。申屠柔影輕笑著坐下,也并未多言。
不一時,朱孚在前開路,身后一人亮銀輕甲,腰懸寶劍,腳踩戰靴,面白似初雪,金發如錦緞,昂首挺胸步上堂來。
陸英大驚離座,失聲叫道:“順平公主?你怎么親自來此?”
來人正是趙國順平公主白靈兒,他請了皇命出使洛陽,除了公事以外,卻也有幾分私心。
但見她像模像樣擺足架勢,面上不茍言笑,抱拳沉聲道:“趙國皇帝特使段白靈,奉旨來洛陽商榷國事。請問哪位是吳國國子祭酒,洛陽都督陸大人?”
堂上眾人沒見過她的暗暗贊許,皆感覺這趙國公主頗有一股英氣。熟識的人無不瞠目結舌,以往天真活潑的白靈兒,怎得連陸大人都裝作不認得了?
陸英忍俊不禁,但仍強忍著笑意施禮道:“在下陸英,見過趙使,見過公主殿下。請坐!”
言罷伸手將公主延入座席,命人奉上茗飲,不時瞥一眼正襟危坐的白靈兒,反復思量卻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申屠柔影來化解尷尬,出言道:“陸大人,趙使此來是有大事商榷,何不請趙使先宣讀圣旨,再行答復。”
陸英道:“對!嗯,說得對!請趙使宣旨吧。”
白靈兒起身清清嗓子,提高調門宣敕道:“陸華亭,朕是知道的。當年還在北漢國時,就跟你小子有過接觸。你在洛陽干得很好,朕沒有看錯人!
“如今朕撫有四州,帶甲百萬。而諸國相爭,烽煙不息。前者江東主昏臣亂,淮水以北恐怕就剩你一人尚能支應爾。
而姚氏弒君無道,自有天降懲罰,朕不與其較短長。故國已復,朕于愿已足。陸華亭文武英才,當可留與子孫為鄰。
“特著欽使加封為梁王,世鎮河洛。與我趙國守望相助。如果有人來欺你,自可借兵助戰。代國的拓跋小子朕都扶攜有加,何況是你陸華亭?”
眾人聽到封陸英為“梁王”,無不大為震驚。但想到段垂曾經派兵相助拓跋涉珪立國,將十五歲的他封為“上谷王”,又覺得情有可原。
段垂無非是送出一頂不花錢的帽子,套在別人頭上,等于給一匹野馬加上條繩索,什么時候想用就勒一勒,不想用了就把帽子摘回來。
但拓跋涉珪都不愿做趙國的“上谷王”,陸英又豈會為了一個虛號惹來潑天大禍。當即笑著搖搖頭,問白靈兒道:“趙使宣完了?”
白靈兒咳嗽一聲,又道:“告訴陸華亭,有空來中山做客,朕有寶物賞他!”
陸英瞪著眼睛看她半晌,問道:“宣完了?”
白靈兒才道:“宣完了!”
陸英起身施禮道:“多謝趙國皇帝陛下厚愛,陸英銘記于心。”
頓了一下又道:“陸英為國守城,自是十分愿意與趙國守望相助,共抗姚秦、翟魏。但‘梁王’之尊,萬不敢受!還請皇帝陛下收回此命。”
白靈兒點頭道:“知道了。陸大人忠于職守,令人欽佩。”
她才不在乎什么王不王的,不受就不受。就算封個王又能如何?還不是像有些人一樣斗來斗去。
陸英道:“在下聽聞翟魏之主已然病逝,其子翟釗繼位,曾經妄圖勾結慕容永,陰謀反叛趙國,可有其事?”
白靈兒道:“陸大人所言不錯。”
陸英又道:“翟魏故主翟遼多次攻打洛陽,本城軍民與之勢不兩立。既然貴國有意誅滅翟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白靈兒道:“如此甚好。”
陸英笑道:“既然相談甚歡,今日且先不議事。來人,上酒膳,我與趙使歡飲一醉!”
于是府衙大堂中擺下筵宴,賓主觥籌交錯,酒興到濃處,終于有了其樂融融的氛圍。
午后,申屠柔影安排白靈兒在府衙后園小樓中歇下,略醒醒酒后,再與陸英單獨議一議結盟具體事宜。
洛陽本有皇宮殿閣,鴻臚寺、官舍客邸一應俱全,但數十年間經歷無數戰火,這些所在早已淪為廢墟,一時無力修復。
只有這河南太守府因為常駐官員,還算拿得出手。
陸英與朱孚、趙蕃、薛勇等人商議了半天,就各國形勢逐一分析,絞盡腦汁思索鞏固防衛、增加兵力的事情。
到了晚間,申屠柔影派人來尋,說是公主有事要與他單獨密談。
陸英換了身衣衫,漫步來到園中,見小樓上燈燭明亮,樓下禁衛森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曾幾何時,想要面見段垂,還得喬裝打扮,翻墻越戶冒險前往。如今段垂登基為帝,卻派了愛女來此籠絡于他,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
陸英笑著搖搖頭,來到樓下朗聲道:“陸英請見趙使閣下。”
申屠柔影傳令請入,陸英直登二層,就見公主換了女裝,正坐在窗前皺眉沉思。
陸英道:“公主,不知夜晚召喚在下,有何要事吩咐?”
白靈兒聞言展顏一笑,起身笑道:“陸大哥,你來了!白日人多不便,我有些事情需要與你商量,所以請你過來一趟。快請坐。”
陸英笑著坐下,申屠柔影抱臂立在木梯口,好似侍衛一般恪盡職守。
白靈兒又道:“陸大哥,朱姐姐的事情我聽說了。本來你們新婚大喜,我應該送上一份賀禮的。可如今朱姐姐還未回來,我怕你心中難受,就先不道喜了…”
陸英從容一笑,只言道“無妨,無妨。”
白靈兒沉默一陣,接著道:“陸大哥,我在河北做了一些事情,薛勇去年來時,知道一些。但還有許多事,你們不知道詳情,今天我想跟你商議商議。”
陸英道:“先不談這些,我有一事想請問二位,不知方不方便?”
申屠柔影回頭詫異道:“問我?”
白靈兒笑道:“陸大哥有話盡管問,我與柔影姐姐知無不言!”
陸英笑望著申屠柔影,徐徐言道:“今日沒有外人,話出得我口,入得二位耳中,絕不會泄露分毫。柔影小姐,不知你究竟是姓申屠呢,還是姓賀?”
申屠柔影冷笑道:“陸大人明知故問。何出此言吶?”
白靈兒見情勢不妙,聰明地閉上嘴,只看著他們對答。
陸英又道:“在下一直不解,為何柔影小姐與賀丑娘總是相繼出現,卻從不曾碰過面。也不知賀丑娘若是戴上竹笠,會不會與柔影小姐有幾分相似?”
申屠柔影沉默半晌,將竹笠一把揭下,頓時滿室生彩,那光華照得白靈兒都再難獨秀。
陸英淡淡掃了兩眼,垂下眼簾又道:“我知道柔影小姐姿容秀美,并不是說竹笠用來遮丑。只是好奇為何這么艷麗無雙的俊顏,卻能變成賀姑娘那般…普通!”
申屠柔影道:“你已經認定賀丑娘是我喬裝改扮嘍?”
陸英沉吟道:“也不能說認定,這不是請二位幫我剖白嘛!”
白靈兒掩口偷笑,申屠柔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還問個什么!”
陸英道:“其實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誰都有自己的苦衷,所行之事并非件件都可昭之天下。我只是好奇罷了。
“柔影小姐說是申屠先生的妹妹,相處之時卻并不似兄妹。反倒是像…下屬。看來柔影小姐在蘇先生那里極受倚重,連申屠先生這樣的大才,都要看你眼色行事。
“對了,我以后叫你賀小姐,還是柔影姑娘?”
申屠柔影冷冷道:“無聊!”
言罷戴上竹笠轉身下樓而去,留下白靈兒與陸英面面相覷。白靈兒笑了一陣,才接著對陸英講明前因后果。
原來,趙國諸皇子明爭暗斗,燕王賀麟、遼西王厚農、高陽王和隆各個統領大軍,也皆立下過汗馬功勞。
但一碗水畢竟不能完全端平,遼西王初起兵時,轉戰各地攻無不克,可以說有開國之功。
燕王征戰燕代,近幾年也是風聲無兩。可惜年少時曾經背離過段垂與諸兄弟,與兄弟們素有嫌隙。
高陽王足智多謀,在父親身邊極受重用,隱隱也令其他人感到威脅。
太子段寶佑雖然一直坐鎮中山,但位兼大單于,與朝廷所治漢人百姓互不統屬,也有好大勢力。
行一先生蘇頌磯看破其中關節,派人試圖接觸各王,挑起他們紛爭,好從中漁利。當時綁架白靈兒,就是行一先生派申屠柔影與其兄長合謀。
但又因為某些原因,令申屠柔影化名賀丑娘,到了公主身邊,試圖再扶起一支力量,將這潭水攪得更渾。
白靈兒因為心氣頗高,又惱恨兄長爭斗,父皇年老智昏只知道和稀泥。于是也起了自保的心思,就是以防有朝一日,失去靠山時有所憑仗。
賀丑娘到了公主身邊后,漸漸受到重用,也講明了前事舊怨,便將主要精力放在輔助白靈兒身上。
如今行一學院在河北的朝野能量,大部分來自白靈兒一系。當初那個天真小丫頭,已經成長為手握兵馬,心腹眾多,謀略深遠,不可小視的趙國一柱。
陸英不知她做這一切為了什么,但見她無私地將掌握的力量和盤托出,不免極為感動。
白靈兒許諾,如果將來北方有事,她與陸英聯手,足以抗衡勁敵,保證為百姓留一片凈土。
陸英高興地肯定了她的作為,又聊了一些各地見聞,就辭別公主自回住處歇息。
第二日,有朝廷驛卒快馬送來一封公函,直接遞到了府衙之中。陸英讓朱孚打開查看,還道是平常俗務。
朱孚看了一眼,卻道:“陸祭酒,這是給您的。”
陸英好奇地接過,凝神看罷不由會心一笑。原來是朝廷尚書臺特意發來的任命,拜華亭侯陸英為河南太守兼領洛陽令,假節,都督上洛、南陽、河南、潁川四郡諸軍事。國子祭酒如故。
聽聞鎮守襄陽的郗暉,這次并未發兵應和殷仲康與桓敬道,引得殷荊州很是不滿。會稽王與其子任命陸英鎮守洛陽,恐怕是想再給殷仲康與桓敬道添個心事,從北方牽制二人,減少朝廷大軍面臨的壓力。
但陸英也不得不感嘆心想事成,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如此一來,他就可明正言順經營洛陽,將此城掌控在自己手中。南邊爭斗紛紛,暫時顧不得此地。若是派個別人來主軍政,那陸英的存在就很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