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心念飛轉,此人從不曾見過,他為何知道我姓名爵位,還專門在此阻攔?
當下輕輕點頭,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一躍下馬,躬身道:“馮邑人郭質,參見陸祭酒!”
陸英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蘇先生暗中結納的郭質。他年前傳檄三輔,聲言討賊保民,引得無數塢堡群起響應。想不到竟在此地相逢。
陸英也忙下馬,拱手笑道:“郭先生,幸會幸會!久聞大名,未見其人。今日一睹真容,果然英雄了得!”
郭質道:“不敢當英雄之名,慚愧啊!在下此來是有一事告知,以免陸祭酒蒙在鼓里。”
陸英奇道:“郭先生所言何事?”
郭質面帶三分苦澀,言道:“在下有一逆子,名叫郭珣。此子忤逆不孝,貪圖富貴,如今已經離家叛逃,盜取十余郡縣各堡聚行軍運糧之圖冊,投奔羌賊而去。”
陸英大驚道:“郭珣!可是那個…”
他昨日救了郭珣與表妹邵氏,還傷了追擊他們的十數人。此刻想來若是郭質叛子,那自己豈非助紂為虐?是以額頭冷汗直下,實在無法說出口來。
郭質點頭道:“正是陸祭酒一時義舉,卻錯放了逆子離去。本來我派人追趕,嚴令就地格殺,絕不允許其侮辱家門。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在您手中逃出生天!”
陸英愧悔不已,只得道:“郭先生,在下一時糊涂,不辨緣由就傷了你的人,還釀成如此大錯。真是百死莫贖!”
說著就躬身到地,向郭質賠罪。
郭質連忙扶起陸英,言道:“在下并非責怪陸祭酒,只是來告知一聲。如果此行我不能親手誅除逆子,他往后禍害良善,陸祭酒切莫再輕信!”
陸英聽他話中意思,應該是要去長安追殺郭珣,忍不住道:“大錯因我而起,就交給在下來辦。郭先生肩負重任,不可輕身赴險。陸英這就趕去長安,一定將郭珣生擒活捉,交到郭先生面前。”
郭質搖頭道:“萬萬不可!陸大人國之棟梁,蘇先生看重之人,豈可為了郭珣一人深入虎穴?還是我親自去滅了此子,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陸英道:“先生放心,在下龍潭虎穴走慣了,不差這一遭。郭珣欺我無妨,叛家叛國卻罪不可赦。我絕不肯放過他。”
郭質見他堅持,只得道:“既然如此,那陸祭酒便與我們同去如何?我等在長安有些耳目,混入官府禁地也非難事。”
陸英點頭道:“也好!我就陪郭先生走一趟,再會一會長安豪杰!”
兩行人并作一路,同往長安進發。陸英請郭質遣人往洛陽傳個消息,免得朱孚與沮渠蒙遜等人心焦。
待至長安郊外,已是夜深時分。郭質安頓隨行人馬分散入各村野,明日早晨分批入城,各扮作行商腳夫,省得引人注目。
一夜無話,第二天陸英與郭質稍做易容,混入城中先到隱密落腳點碰頭,又派出人手四下打聽郭珣與邵氏女下落。
陸英與郭質閑聊才知,原先慷慨赴義的堡主郭亮竟是郭質兄長,當真是忠烈之門。
不想卻出了郭珣這樣的子弟,郭質每每談起都愧恨不已。郭珣自幼聰明,卻嬌生慣養,吃不得半點苦楚。自從父親郭質起兵后,合族老小常常奔波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時間一長,郭珣與父親意見每每相左,不時流露出歸順姚萇,換取功名之念。郭質恨鐵不成鋼,不知訓誡了多少次。但他始終難以幡然回首。
自從與表妹邵氏女子相識后,更是只知花前月下,幻想富貴榮華。
前幾日,郭質當著眾人之面,將兒子痛責一頓,沒想到他竟起了歹念,偷取了郭質聯絡結盟的上百家塢堡行軍圖籍,帶著表妹趁夜逃走。隨后就有了陸英見到的一幕。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道前日在大街上,許多人看見南安公主車駕被當街攔住,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跟著去了公主府。
還說現在街上人人都在傳,皇帝陛下病重,正在乘轎趕回京師。
陸英略一思索,對郭質言道:“郭先生,南安公主與我頗有交情,不如在下入趟公主府,打探打探情況。”
郭質道:“陸大人,如今你與姚氏分屬敵國,縱然有舊,也不可輕身犯險吶!”
陸英笑道:“無妨,我自有計較,絕對不會有事!”郭質見他胸有成竹,也不好阻攔,只得隨他自往。
陸英來到公主府門前,自稱龍虎山張安道求見。不一刻管事出來親迎,請陸英直入內院。
公主與五溪正在練琴講譜,陸英一上堂,公主就笑道:“華亭,還是你琴藝了得,快來指點指點我!”
陸英笑道:“殿下,我哪敢在方家門前賣弄,聽五溪先生所論,便知更在我之上遠矣!”
五溪垂首微笑,言道:“你倒是會夸人!可惜我老婆子見慣了花言巧語,不吃你這一套。”
陸英尷尬道:“五溪先生說笑了,在下豈敢!”
公主道:“華亭可尋到令夫人了?為何又來長安見我?”
陸英道:“勞煩公主動問。夫人暫時還未能相見,只是胡亂來長安玩耍一遭。不過此來,卻是聽說有一樁趣事,特向公主求證!”
公主道:“什么趣事?我怎不知。”
陸英道:“聽聞前日公主車駕回京,路遇民間男女二人喊冤,公主垂憐百姓,特意把他們帶回了府中。可有此事?”
公主道:“這事平常無奇,有什么趣處了?”
陸英道:“我可聽說,這對男女曾經路遇強盜,險些被殺身死。此來長安,能遇到公主殿下,真是他們的造化。我與他們也有一面之緣,說來真巧啦!”
公主道:“哦?還有此事?可惜他們已經去了東宮,面見太子哥哥,不能與華亭敘舊了!”
陸英心頭一沉,只得答道:“倒是也沒有什么舊情可敘,只是覺得過巧罷了!”
公主又道:“如此說來,華亭還曾出手搭救過他們,難怪對這二人如此用心。”
陸英道:“路見不平罷了,總是有些緣分。”
公主忽作恍然道:“對了,太子哥哥昨日吩咐我,若再見到華亭侯,一定要請你赴東宮少敘。他還說,如今父皇病重,不敢設酒宴款待,只能與你論論文,品品茗。”
陸英不知太子何意,是要報洛陽城外之仇,還是知道了點什么風聲。此時非要見自己何干?于是只得胡亂應承道:“承蒙太子殿下美意,若得清閑,一定去拜訪。”
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陸英辭別離去,一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心中不免愁悶,郭珣入了東宮,倒是不能輕易除之了。
走到丞相府巷口,想起曾經蒲丕與段沖當街叫板,如今卻已齊歸塵土,不禁心內戚戚。
又想起沮渠蒙遜剛來長安時,被安頓在鴻臚寺館舍中,而當年在姚子略席間初遇韓旭,他也住在鴻臚寺。那么郭珣會不會也在彼處,只有等夜深人靜時去探個究竟。
他無意間一轉頭,看到巷中有位身穿緇衣的老和尚笑望著自己。陸英只當是云游僧人,禮貌地點點頭,又繼續往前走。
走出數步,忽然驚覺回身,那老僧卻已轉身往巷中行去。
陸英在后面高聲叫道:“老伯,請留步!”
那老僧好似耳背不聞,仍不緊不慢走著。陸英凝聚心神,警惕周遭動靜,跟在老僧身后十步遠近,隨他一同走入巷中。
老僧推開一扇破門,當先走進破落小院中,陸英亦隨之而入,反手將門帶上。
老僧立在院中,仰頭看著屋頂瓦片,默然搖頭不語。
陸英恭敬施禮道:“趙老伯,別來無恙!”
那老僧轉身,手中持著一串佛珠,擠出個笑容言道:“你還記得我啊,陸小友!”
陸英笑道:“當年老伯放下塵緣,離開長安而去。如今為何又故地重游?”
這老僧正是前北漢國中書太監趙整,蒲剛在世時寵昵鮮卑,屢屢不聽勸諫,終至國破家亡。趙整獨身離去,遁入佛門不理世事,這些年也不知在何處安身。
趙整合十道:“小友,貧僧朽木之身,本已無牽無掛,只等灰飛煙滅之日。但自從陛下崩殂后,貧僧常常夢到他滿臉是血來找我…姚萇逆賊弒君犯上,我若不看著他得報應,縱死也不能瞑目…”
陸英見他手上青筋突起,連帶衣袖微微顫動,本來清明的眼中一片血紅,不由凜然生敬。
陸英緩緩道:“趙老伯此來是為了殺賊報仇?我聽聞姚萇重病纏身,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您何必再冒大險?”
趙整搖頭道:“貧僧少年時雖然習過武藝,但自從陛下有志于統一四海,便嚴令我不能以刀治人。是以貧僧早已發過重誓,此生絕不動刀!”
陸英道:“原來如此。那老伯找我的意思是?”
趙整盯著他眼睛道:“貧僧聽聞,陛下去時將神術寶刀賜予了陸小友,請你手刃羌賊,為天下鋤奸,可有此事?”
陸英被他盯得發毛,血氣一涌答道:“是!神術寶刀是先帝所賜。趙老伯,實不相瞞,我已經…”
趙整打斷他道:“陸小友,貧僧不是怨怪你,只是有一樁心事還需言明,否則寢不能安。”
陸英詫異道:“不知老伯有何心事?”
趙整道:“貧僧少年時曾師從‘河東刀王’玄野公學藝,還記得刀王的九式拿手刀法,特來傳與你,助你成此大功。”
陸英暗道,原來是這么回事,這趙老先生還真有趣的很。
于是笑道:“多謝趙老伯厚愛。不過,有件事我也要言明…”
趙整還道他不愿冒險殺賊,略帶失望道:“何事?”
陸英道:“在下數日之前,已于大散關內一刀斬下老賊首級,大仇得報,也對得起先帝了!”
趙整聞言呆若木雞,怎么也難以置信,仍忍不住問道:“城中都在傳,姚萇病重,正在乘轎回京途中,怎么…”
陸英道:“此事其中另有牽連。恐怕是秦國朝廷不愿社稷動蕩,故而秘不發喪,等乘與回了宮中,再發布遺詔,利于太子從容繼位。”
趙整道:“你可敢對天起誓,絕不欺弄老夫!”
陸英無奈,只得指天發誓道:“皇天后土共鑒,世祖先皇帝在上,陸英若有半句假話,必遭天譴!”
趙整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數個響頭,垂涕告道:“陛下…”
陸英連忙扶起趙整,慰撫道:“老伯不必如此,賊人已經誅除,如今滄海滄田,世道變遷,您不必執著于舊事,安心歸老吧。”
趙整泣道:“神術寶刀可否借給老朽一觀,祭奠陛下英靈…”
陸英道:“這不成問題。今日我出來不曾帶刀,等晚間取來給老伯便是。”
趙整道:“聽聞小友曾在洛陽城下力敗姚興,果然英雄出少年!”
陸英道:“不敢當老伯謬贊。只是憑一腔熱血罷了。”
趙整了卻心事,整個人變得輕松了許多,漸漸恢復了高僧神態,跟陸英暢談許久,才依依不舍放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