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午間陸英正在西明門督戰,忽有人來報:東面城下來了三名斥候,如今已吊上城頭,堅持要求見陸大人。
陸英也沒問詳情,只道是吳軍信使,點點頭讓他們來此稟報。
片刻,聞聽一聲:“大哥!”陸英欣喜望去,竟然是薛勇、沮渠蒙遜與禿發延孤。
陸英上前拍拍薛勇與蒙遜肩膀,眼望著禿發延孤,笑道:“你們三人怎生來此?沒在荊襄游玩嗎?”
禿發延孤抱拳道:“兄長,你在洛陽苦戰,我們哪有心情去游玩!從你與嫂夫人走后,我們便一路北上,薛兄各處尋找,終于搬到救兵。我們三人怕你獨木難支,是以趕緊先來告知…”
陸英驚望向薛勇道:“不辟,你哪里找的救兵?”
薛勇道:“此事說來話長,還是先殺敵要緊!援兵今晚便至,屆時就知。”
沮渠蒙遜也笑道:“兄長,我們手癢得很,這便為你下去沖殺一陣如何?”
陸英開懷大笑,微一思索答道:“你們且聽我安排,管教三位殺個痛快!”
三人只得按捺住心情,立在陸英身旁看著城下秦軍攻城,細細琢磨陣列進退。
秦軍以沖車為矛,上覆鐵皮,周以盾手,邊放箭邊靠近城門。然后用巨木沖門,以圖突破。
再以大木造云梯,內藏甲兵,緩緩靠近城墻,然后居高臨下,羽箭齊施,掩護甲兵登城。
另有步兵掘坑挖土,如群蟻結隊搬運至壕塹填平護城河。
吳軍或在碟垛后放箭,或以長戟刺殺靠近城墻之敵。用火攻之法焚燒沖車,用滾木礌石打砸城下秦軍。
雙方互出計謀,你來我往戰得不分高下。好在秦軍來此日短,所造沖車云梯不多,否則洛陽城早就撐持不住。
看了半日,沮渠蒙遜對陸英道:“兄長,姚子略這人小氣得很,既要攻城又舍不得傷亡,如此怎能奏效?”
陸英道:“此人喜用智謀,謹慎求全。雖一時不能功成,長此以往城中久困缺糧,必將不戰自潰。而我想要擊退秦軍,也非易事啊!”
禿發延孤道:“兄長,若是我來守城,日日派游騎出城騷擾,讓他不得片刻安寧…”
薛勇道:“你沒見城外遍地都是陷馬坑嗎?當年鮮卑圍困長安,慕容永遍挖陷馬坑,連楊定軍那等勇將都兵敗被擒。此法雖笨,但頗有實效。”
禿發延孤一時不知如何對答,沮渠蒙遜笑道:“雖說我軍騎兵被限制,秦軍也自縛手腳。若是夜晚派精兵出城,借陷坑掩護,靠近敵營放火,敵軍追之不及,也算有利于我。”
陸英道:“我也想過此法,但姚子略治軍嚴謹,想要去他營中放火,絕非易事。”
四人討論許久,終于也沒有好法子。等到黃昏,秦軍鳴金收兵,陸英領著幾人入城內用膳。
席間,談起救兵之事,原來薛勇一路輾轉,找了之前結納的吳國諸將,但都以路途遙遠,難以發兵為由推拒。
后來還是在徐州碰到了申屠柔影,才在她的協助下湊起千余壯丁。
眾人走到潁川,又碰到郭漠所遣的一支軍馬,兩下合并直往洛陽而來。
郭漠其人也算忠心體國,知道洛陽受困,朝廷無力應付,派了跋拔大山與司馬雋率領二千騎兵來救。
陸英感嘆不已,想不到吳國軍國大事,最終竟須外人相助。
郭漠如今鎮守彭城,既不是北府軍嫡系,又因歸化未久,難得朝廷信重。此時能主動為國解難,也算沒有枉費了陸英當時一片苦心。
想至此處,陸英胸有一計,與眾人合議停當,只等半夜行動。
跋拔大山與司馬雋領軍奔波數百里,好不容易將至洛陽,但也知道秦軍勢大,貿然前往禍福難測。只得派薛勇等先去城中聯絡,屆時里應外合好一舉奏效。
到了約定的時辰,三千軍人噤聲馬銜枚,悄然靠近東城。此處秦軍故意空缺,本是給城中留條退路,弱其死戰之志。
但今時正方便了援軍,直到五里之外也無人知曉。跋拔大山與司馬雋放下擔憂,剛要發信號,忽見兩邊無數火把亮起,喊殺聲如潮涌來。
跋拔大山驚呼道:“有埋伏,快撤!”
司馬雋以下各個心驚膽戰,撥轉馬頭就往東逃。
民勇之內一女子斥道:“休得驚惶!”
這一聲清清楚楚送入三千軍馬耳中,將無數男兒唬的一怔。
此女正是申屠柔影,只見她頭戴竹笠,翩然躍上馬背,手中銀鞭啪地一抖。
喝道:“眾將士,我軍遠來勞頓,今夤夜之中難辨敵我,若是驚惶逃竄,正中秦軍下懷。為今之計只有奮勇向前,不管埋伏多寡,只向城門沖去。
“城內陸祭酒聞訊,定然開門接應。如此才可戰而勝之,豈不勝過被追兵輕易斬殺?本姑娘誓殺羌賊,膽敢逃遁者,先過我手中銀鞭!”
說著銀鞭起處,將兩名從身邊馳過的騎兵次第打翻。
眾軍看時,那兩人連人帶甲身首異處,倒伏于地死得不能再死。
眾軍士無不凜然,跋拔大山暗暗慚愧,不由大吼道:“兒郎們,隨我沖陣殺敵!”
眾騎兵見主將一馬當先往城門而去,只得收拾信心,拔刀蜂擁跟上。申屠柔影領著民勇壯丁隨后護陣,悍不畏死奔向敵軍。
東城外沒有挖陷馬坑,秦軍斥候察知援兵到來后,早報了姚興得知。夜中派出一千精騎伏敵,輔以三千步卒搖旗吶喊,本想趁夜亂敵心神,追殺一頓撿個便宜。
豈料這伙吳人慌而不亂,突遇夜襲還能整軍來戰。一千騎硬著頭皮沖向東面,拼著死也不能在太子面前獲罪。
兩軍剛一接觸,人馬相撞刀槍互斫,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那三千步卒鼓噪聲勢,剛隨騎兵跑出百步,便有人見西方秦營火起。
膽小的忍不住叫喊起來,隨之更多人紛紛亂喊:“城中襲營了,城中襲營了。”
此處伏敵的秦軍前有強阻,后有偷襲,哪里還有斗志?騎兵大半繞過敵陣,轉身向城西奔去。
步卒們也顧不得虛張聲勢,皆恨兩條腿跑得慢,一時四千人倒有三千逃個干凈。
跋拔大山沖殺一陣,見秦軍敗逃,摸一把臉上血水,頗覺羞顏面對那女子。
申屠柔影上前道:“定是陸祭酒提前設計襲營,接應我等入城。事不宜遲,快到城門外等候!”
跋拔大山點頭遵命,一夾馬腹領軍向西門而去。還未等他們靠近,東城青陽門早開,一行援軍奔馳入城,無不有死里逃生之感。
陸英在城上望見申屠柔影,此刻也下得城來,上前道:“柔影小姐,辛苦了!”
申屠柔影轉頭望向身后道:“我等遠來勞頓,陸祭酒可有飯食犒勞?”
陸英忙命人準備粥飯,示意朱孚好生安排援軍。他領著跋拔大山、司馬雋往府衙而去。
申屠柔影借故巡視城防,不肯隨他們同往。而薛勇與沮渠蒙遜等人,自然是率斥候出城縱火,至今未歸。
等到慰勞罷諸人,天已將亮,陸英讓他們略做休整,只等明日傍晚再商討破敵之策。
第二日,本以為秦軍要加緊攻城,但姚興也不知打什么算盤,從早至晚都毫無動靜。陸英難得清閑,早早回朱宅與琳琳話些閑事。
申屠柔影此來,并非單單率民勇守城而已。她帶得有匠人木工,第二天午后便在城中叮叮當當忙活起來。
陸英見她態度冷漠,也不想主動去觸霉頭。過了一天,秦軍再攻城時,申屠柔影指揮民勇搬抬數件器物上城,找來陸英與跋拔大山等人,要他們觀摩破敵利器。
朱孚見到那些器物,忍不住叫道:“床弩!拋石機?”
沮渠蒙遜也道:“久聞中華兵器威名,但這拋石機做的這么小,真是…巧奪天工啊!”
陸英問道:“柔影小姐,難得你們會造此等利器。但拋石機似乎與我在書中見到的不太一樣,床弩,難道能一次發這許多支箭?”
申屠柔影冷冷一笑,也不理會眾人疑惑。命匠人將床弩架起,上面依次排列五支鐵箭,每箭有一人長短。
匠人輕絞機簧,弓弦即被拉滿。申屠柔影一揮手,“啪”地一聲,一支鐵箭如電飛出。越過城墻直入推著云梯靠近的士卒之中。
眾人哄然叫好,鼓掌贊嘆不已。匠人撥動一圓盤,此圓盤周有一圈鋸齒,鋸齒旋轉,另一支鐵箭又上機括。又聞啪一聲,鐵箭再射出。
如此五箭在幾十息間發出,僅需一人操作,當真省時省力。
而鐵箭射中秦軍,則如長槍大戟,幾乎將人攔腰折斷。射在云梯之上,木屑飛揚,也如挨了一塊大石擊打一般。
陸英大喜,請申屠柔影多造床弩,到時不愁不能破敵于城下。
申屠柔影點頭應命,又道:“這種拋石機,另有用處,等到敵兵聚集得多時,才能事半功倍。若只拋擊小石塊,豈非暴殄天物。”
眾人雖不明其妙,也紛紛點頭贊許。床弩雖好,畢竟數量過少,尚不能與敵極大殺傷。
申屠柔影連續三日動員民勇,在城中大興制造。缺木材之屬就在府衙吏房中拆窗破梁,反正此時也沒有官署理政。
緊缺物資在武庫中舊物利用,總算沒有誤了匠人功夫。
一夜,城頭射上一只響箭,軍兵看時,卻是一封箭書。軍兵將箭書交由朱孚校尉,朱孚看罷,急忙來尋陸英。
陸英接過箭書,上面寫道:“一別經年,忽焉春秋。想長安把酒盡歡,嘆今日對壘河洛。愚弟素慕兄之風華,久盼承教。如蒙不棄,幸甚至焉。興頓首頓首”。
陸英笑道:“這個姚子略,給我下請帖就不能正兒八經派個信使,搞這些亂七八糟的。”
朱孚道:“姚興計窮,妄想賺姐夫去他營中,壞我長城。如此雕蟲小技,豈能得逞?”
陸英道:“無妨!諒他也不能把我怎樣,便去去何妨!”
朱孚驚道:“不可!姐夫你如今身負重任,怎能輕身犯險?”
陸英道:“放心吧,我與姚子略頗有交情,他不至于輕易害我。再說,就算他想對我不利,難道就能困得住我?”
朱孚道:“姐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千軍萬馬之中,一人武藝再高,也難自如來去。如今兩國交兵,你們的私交算得什么?怎能以此為信!”
陸英道:“當年我縱橫西趙十數萬軍前,如入無人之境。今天區區幾萬秦軍,還有皇太子在前,他們投鼠忌器,怎能奈何我?”
朱孚道:“若你執意要去,我帶一千鐵騎隨行,確保你安全返回。”
陸英笑道:“我又不是去打架,帶那么多人干什么?”
朱孚道:“不可,若是阿姐知道,定然不許你去…”
陸英道:“不許告訴你姐!這是男兒之事。”
朱孚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滿臉通紅。
陸英拍著他肩膀勸道:“放心吧,我一定會安然回來的。我比你更怕死。”
朱孚無奈,賭氣轉身巡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