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十數里,路上行人越來越少,陸英與琳琳只得越落越遠。好在九靈真人一心追著前面兩匹奔馬,倒也沒有察覺他二人一路尾隨。
城東水泊縱橫,林木繁盛,田間阡陌交匯,天色也漸漸晚了。
那兩個騎馬之人不時回頭看看道人。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脫,只急得揚鞭催馬,不住腳往前馳去。
到了一處蘆葦蕩,兩人躍下馬來,飛奔躍上小舟往水中劃去。
九靈真人雖徒步追蹤,此刻也沒有絲毫馳緩。也看不清他如何移船駕舟,就跟著兩個漢子平地移去。
陸英對琳琳道:“我們稍微慢點,待會恐怕有埋伏。”
琳琳點點頭,刻意緩下步伐往水邊行去。才到半途,就聽打斗呼喝聲起,多是北方之人鄉音。
陸英拉著琳琳快步趕上,有心瞧一瞧這九靈真人究竟有幾分能耐。
待他們到水邊時,便見湖中不遠處有一片小洲陸地,雜草叢生,亂石堆砌。
數不清有多少青灰色衣袍的年輕漢子手持刀劍,將九靈真人團團圍在核心,正打得難解難分。陸英與琳琳借著草木掩護,仔細望去。
此時黃昏,好歹還能看到人影。數十人分列八方,按八卦生生之法流轉不停,陣中之人好似與幾十人同時相斗,本事稍差些就要應接不暇。
陸英看了片刻,已知這數十人陣法并非初見。再觀九靈真人一柄拂塵,袍袖飄飄如仙人,在這困境中游刃有余,一時倒也不見得落敗。
陸英道:“琳琳,你可知這些人來自哪里?”
琳琳道:“好像是恒山那個無異門中人,什么乾坤大陣!”
陸英道:“不錯!想不到除了崔岳、鄭雷,還來了這許多人…”
再看九靈真人,隨著陣法走了一陣,已知其中訣竅。
他一人一拂塵,站定生門,好似在江河中沉下一頭鐵牛,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
這乾坤陣雖巧妙,陣中少年人畢竟功力尚淺,若不是仗著流轉有方,如何是這老道敵手。
如今被他站住陣眼,起承轉合之時難免便瘀滯不通。九靈真人見計策得售,愈發來了精神。那柄拂塵如槍如棍,如劍如鞭,隱隱也有音聲槍法的影子,間或還有寒星劍的劍意。
看來倒虎山的絕學,在他手中早就融會貫通,招招勢勢盡是大家風范。
陸英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有一人拍拍手,幾十人大陣呼拉拉撤得干凈。
那人約有五十歲年紀,紗冠寬衣,一身書卷氣,上前拱手道:“九靈道長降臨,崔乾不勝榮幸。弟子們不懂事,失了待客之道,還請道長恕罪!”
九靈真人冷冷道:“崔乾?崔九天。你這陣勢倒也精妙,貧道開眼了!”
崔乾道:“三十六人乾罡陣,仍困不住九靈道長一人,慚愧慚愧!”
九靈真人道:“哼!我今日不與你們崔、鄭兩家齟齬,只找一個叛徒。把人給我,貧道轉頭就走。”
崔乾為難道:“道長,你說的叛徒是誰?可否明示?崔某不過帶著孩子們閑來在此游玩,可沒見過你說的貴派門人…”
九靈真人道:“崔九天,你既知乾坤大陣困不住我,又何必張口說瞎話!”
崔乾還未答言,身后其子崔岳早忍耐不住,上前抗聲道:“九靈道長,家父敬你是前輩尊長,已經不追究你擅闖之過,為何還要咄咄逼人?”
他本與鄭雷站在一處,此刻鄭家公子也上前罵道:“賊老道,你以為方才便是乾坤大陣?太小瞧我無異門了吧!
“告訴你,乾坤大陣是崔鄭兩家合稱,你破的只不過是崔伯伯小試牛刀之余,自創的三十六乾罡陣而已。真正的乾坤大陣該有一百…”
崔乾咳嗽一聲,止住崔岳鄭雷,仍然笑言道:“道長,小孩子無禮,請千萬勿怪!不過我實沒有見過貴派弟子,恐怕道長誤信人言了。”
九靈真人怒極反笑道:“便有一百兩百人,貧道何懼之有?今天不把步高子那個逆豎交出來,我就教教你們如何做人!”
鄭雷更怒,手向懷中探去,摸出一物沖后方蘆葦中隨意甩出。就聽遠處“吱”地一聲,原來是一支響箭。
聲落草動,又有幾十人持刀奔來,站在崔家乾罡陣之旁,隱約也列成了陣勢。
九靈真人瞥了一眼,輕蔑道:“無非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便再來幾百,又有何懼?”
鄭雷冷笑道:“賊道士,有種的你別跑,在這乾坤陣中撐上一刻,算你厲害!”
崔乾喝道:“伯蘇,不得無禮。還不退下!”
鄭雷有心反駁,但又把話咽了下去,冷哼一聲轉頭站在崔岳身后。
崔岳躬身湊到父親肩后,低聲嘟囔了幾句。
崔乾面色微變,再抱拳道:“道長,你說的叛徒步高子,是不是盧家侄女身旁的矮瘦道士?”
九靈真人面上無光,只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崔乾道:“原來如此,是老夫的不是了。來人,快叫素娥侄女把那個道士帶過來,交給九靈道長…”
崔岳領命而去。不一時,盧月怒沖沖當頭行來,一見崔乾便道:“崔伯伯,你也幫著外人欺負月兒?”
崔乾苦笑著道:“你身旁那個瘦道士呢?他是九靈道長的徒兒,如今師父來找,我們不能阻攔。快把他叫來,見過尊師!”
盧月道:“這個老道士才不是他師父,他師父恐怕早就被這老匹夫害了。如今又要來殺人家徒弟,簡直喪盡天良!”
崔乾滿目疑惑望向九靈真人,道長氣得面色鐵青,許久只憋出一句:“此乃我宗門家事,由不得你胡說八道!”
盧月道:“老匹夫,有種你連我一起殺了!不然休想欺負到我盧家頭上。就算盧家只有我一介女流,也不能任人宰割!”
崔岳鄭雷皆心內憋火,連同許多少年人,聽到此話,紛紛怒目相視九靈真人,生怕落一個同門傾軋,不助女流的名頭。
九靈真人道:“射我徒兒酋陽子那一箭的人在哪?今日一并出來,來個了斷的好!”
盧月道:“高長素,有人找你算賬來了!”
話音未落,破空聲陡起,一支羽箭直奔九靈咽喉而來。所謂人未至,箭先到,恐怕不過如此。
九靈隨手揮拂塵,將已至胸前的利箭裹在牛尾絲中,低頭看罷,高聲道:“高長素?名字不怎么樣,箭術更不怎樣!”
盧月氣急,寒星劍起處,人已經隨軟劍殺向九靈真人。
但高長素的箭比她更快,唰唰唰連珠六七箭,分攻九靈真人上中下三路。
九靈有心立威,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一手揮舞拂塵擋箭,一手袍袖鼓起橫在身前,阻住寒星劍的殺氣,腳下硬是半步也未動。
此時天色全黑,崔鄭兩家子弟點起幾堆火,把水洲中照得如同白晝。
崔岳鄭雷見了九靈真人這般手段,也不由心內暗暗佩服,他們知道盧月與高長素兩人也不是敵手。眼神一交,分別拔刀劍在手,左右夾擊攻入戰團。
陸英握著琳琳的柔荑,緊張的幾近忘了呼吸。九靈真人不愧是倒虎山首席傳人,面對崔鄭盧三家子弟中的翹楚,仍然臉不紅氣不喘。
那柄拂塵真得了音聲槍法的精義,別說隔岸觀火的陸英,就是場中三名對手也看不清他的套路。
時而飄忽,時而集湊,時而大開大合,時而如巧弄絲弦。就算還有高長素掠陣,時不時就想發支冷箭相助,但越到后來,越不敢輕易開弓。
因為九靈真人已經殺意甚濃,搞不好就禍水東引,落在蕭墻之內了。
崔乾暗暗心焦,他既不想得罪倒虎山,又不想讓子弟傷損。但九靈真人明顯不會善罷甘休,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沒法子,他只得悄聲吩咐自家弟子,去暗暗尋找步高子,交給九靈真人了事。萬不至于為了元象宗的事情,傷了自家人的性命。
正此之時,忽聽得身后馬蹄聲亂,有大隊人眾遠來。陸英與琳琳往草木中移了幾百步,以免被當先發現。
崔乾也聽到了馬蹄聲,他捋須沉思片刻,揚聲道:“道長,難道你還埋伏了幫手?”
九靈真人冷哼道:“休得血口噴人!”
崔乾皺眉道:“岳兒,伯蘇,素娥,且先住手!”
三人一時斗不下九靈,只得領命跳出圈外。
九靈真人道:“你們無異門與荊州官紳走得近,想必是來請崔公去城中赴宴吧!哼哼…”
崔乾狐疑不定,只得命人嚴陣以待,且看來者何人。
待那行人馬近了,才見是府兵甲士,足有百人之數。領頭一名胡人,卻著官兵衣甲,幾名胡僧騎馬跟在身后。
崔乾認得來人,心下略寬,朗聲叫道:“弗沙將軍,怎得夜晚來此?不知小公爺有何見教?”
九靈真人也認得此人,依稀便是南郡公帳下偏將,名叫弗沙提波。
他生性孤傲,懶得應付官兵,只默默站在原地不言語。
弗沙提波勒住坐騎,將長槍橫亙在馬背上,從容笑道:“九靈道長,崔先生,二位行止高逸,連公爺也請不動過府相見。怎么如今卻在這荒郊野外,夜黑風高之時,自己操演起了武藝?”
崔乾道:“弗沙將軍,九靈道長突然造訪,有些微小事吩咐崔某去辦。本不需勞煩公爺動問。但將軍既然來了,崔某也不與你見外。還請過來一晤!”
弗沙提波笑道:“夜深人靜,打打鬧鬧有傷風化。還請二位老先生,幾位少公子不要動怒,凡事和氣生財…”
鄭雷插言道:“弗沙兄弟,你不在城中好好睡覺,跑到這里來干什么?明日我再去找你,可要好好叨擾你一頓!”
他本是故意說些親近話,顯得自己在南郡公那里地位不同,但落在此時的弗沙提波耳朵里,不免覺得刺耳難聽。
崔乾為首的無異門,本是為了那寶物而來,南郡公好生結納,原指望他們傾力相助,共成大業。
但是這幫人好像不識抬舉,滿心想著待價而沽,到處結交列國權貴,惹得小公爺好生不快。
至于九靈老道更加倚老賣老,在宴席上不辭而別先不論,還一直擺出一副清貴模樣,愣是氣得公爺咬碎牙根。
弗沙提波今日受命來此,顯然不是與他們敘舊的,聞言強抑怒氣,仍笑道:“鄭公子,公務在身,就不論這些閑話了…昨夜龍亢園中遭了竊,公爺大怒,我還要回去拿賊。你們快些散了吧,免得在此喧嘩驚擾本地鄉民!”
崔鄭諸人一聽,心中知道昨日之事已經敗露,今天肯定不能善了。
這南郡公也太霸道了些,又沒有拿他什么物事,也不曾傷了人。現在又不在他城中,躲到野地水泊中還不放過,手也伸得太長了。
弗沙提波見他們默不作聲,加重語氣道:“崔先生,九靈道長,南郡公有令:他請的都是貴客,絕不允許有任何人傷了一根毫毛。違令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