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近了,才借著房內燈燭看清,來人除了盧月,還有三名男子。但此四人包括盧月都用黑布蒙面,一時也不知曉究竟是何人。
申屠景純被反剪雙手跪在地上,一名男子踩著他腳踝,另外兩人一背弓箭,一個看著盧月與人動手,老神在在毫不慌張。
陸英看了一眼二位女子,知道柔影暫時不會吃虧,便開口道:“來者何人?可知這是什么地方!竟然如此膽大妄為!還不快放了申屠先生!”
那踩著申屠景純腳踝的人瞅他一眼,冷笑道:“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可還記得恒山之事嗎?”
陸英疑惑地打量他身形,又聽聲音頗為耳熟,忽然恍悟道:“原來是鄭公子。難怪有這么大膽量。你們夜闖公府,意欲何為?”
此人正是鄭雷,只聽他又道:“我等膽量尚可,比不得你不知死活。桓家公爺都不在,你管的什么閑事?”
陸英道:“那另兩位想必就是崔公子和高公子了?既然都是熟人,何必遮遮掩掩,還是坦誠相見的好!”
鄭雷聞言,一把扯下黑布,怒道:“姓陸的,別以為仗著趙老道撐腰,就敢藐視我等。識相的快滾,否則休怪爺不客氣!”
崔岳急道:“伯蘇,不可節外生枝…”
鄭雷道:“今日這園中沒有旁人,只要殺了這兩對狗男女,又有誰知道我們來過!”
崔岳道:“這里仆人家丁甚多,難道你能都殺光嗎?”
鄭雷傲然道:“有何不可!”
崔岳氣急,一時也不知如何相勸,只得暗暗盯著盧月與人交手,先看看這戴竹笠的女子身手如何。
陸英笑道:“崔公子、鄭公子,我勸你們還是趁早離去的好,我保證今日之事權當沒有發生,半句也不泄露。”
此時盧月寒星劍突然被申屠柔影的銀鞭纏住,眼看盧月就要吃虧,高長素摘弓搭箭,箭去如流星,直奔申屠柔影面門。
陸英有心相救,但苦于功力尚未恢復,只能站在那里干著急。好在申屠柔影藝高人膽大,將銀鞭一抖,啪地擊飛暗箭,又向盧月身上兜去。
鄭雷惡向膽邊生,猛然拔刀撲來,刀鋒直指陸英胸口。
朱琳琳哪容他撒野,將陸英往后一拉,赤手空拳便擋了上去。琳琳避實擊虛,招招拳腳向著鄭雷空當施為,鄭雷雖有刀在手,仍然處處掣肘。不幾合便驚得他額頭冷汗涔涔。
他此時才知,原來這兩個女的如此厲害,個個不是好惹的。反倒是兩個男兒,姓陸的和跪在地上那人,好似不堪一擊。
崔岳看了一會,知道盧月和鄭雷都不是敵手,只得咬牙加入戰局,幫著鄭雷共拒朱琳琳。盧月那邊有高長素掠陣,應該不至于有什么危險。
申屠景純見身旁無人照管,悄摸的往一旁挪去。高長素也懶得看他,只目不轉睛盯著盧月身周。
陸英生怕琳琳不敵崔鄭二人,也顧不得上前救他。
一時間那邊銀鞭飛舞,寒星劍閃。這邊鄭雷刀勢狠辣,崔岳與琳琳雖赤手空拳,但拳掌綿綿,內力悠長。
尤其是琳琳一手功夫,身姿步伐妙到毫巔,在兩人夾攻下仍氣定神閑。細細看來,這一邊打斗驚險絲毫不輸真刀真槍。
陸英正緊張地看著琳琳,不防面前三尺外一點寒光襲來,如毒蛇的尖牙疾刺他的右眼。
只聽到兩聲驚呼:“小心!”“避箭!”卻是申屠柔影與琳琳出言提醒。
陸英要避早來不及,情急之際屈指就彈。這一彈指不自覺使出了平生能耐,含章拳意融合禹王洞內悟得的彈水之力,再加今日一直練習氣息倒走,此刻內力也是反常路而行。
悄無聲息的一指,申屠景純只看到陸英輕輕一抬手,那漢子的巨弓發出去如閃電一箭,竟被他拂到不知何處去了。
申屠柔影吃驚尚小,朱琳琳卻是又驚又喜,高長素等人無不駭得后背發涼。
這小道士剛才藏拙,沒想到一出手就震懾全場。
高長素神箭雖不為外人知道,他們無異門中人卻久識其威。赤手空拳之下,除了那位玉英老前輩,誰也不敢直攖其鋒。
射虎射熊也一箭斃命,當真可謂百步穿楊,絕無半點虛言。沒想到姓陸的就這么輕輕一彈,便擋開了近在咫尺的一箭。而且那箭無聲飄走,誰都沒有看清飛向了何方。
唯有陸英面上雖鎮定,體內早沸如一鍋粥。含章拳的凝冰成雪之力,加上內力倒流的沖撞,好似一會嚴冬一會酷暑,折磨得五臟六腑好不辛苦。
他面上掛著微笑,極力放松心神,使氣息平復。也在思考剛才那一指,對高長素的箭發生了怎樣作用。
場中五人打斗漸緊,眼見盧月早就抵不住。龍亢園外流光乍起,暗夜中映紅了方圓數里之地。
高長素呼喝一聲,崔岳、鄭雷舍了朱琳琳,聯手擋開申屠柔影銀鞭,拉著盧月一溜煙跑了。
朱琳琳本不想與他們爭斗,陸英也樂得今日無事,于是沒有一人試圖攔阻。
申屠景純站起身,拍拍衣襟笑道:“陸公子好功夫,當真讓在下大開眼界!難怪朱小姐對你青睞有加…”
陸英道:“申屠先生,他們來這里干什么,你怎會碰到這些人?”
申屠景純咳嗽一聲,言道:“我也不知,大概是想偷竊財物,被我撞上了就惱羞成怒吧!”
申屠柔影收起軟鞭,對三人道:“既然此間無事,我告辭了!”
于是再不多留,轉身掠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朱琳琳問道:“你好了?”
陸英點點頭,笑道:“申屠先生早些歇息,我們也回去了。”
說著握起琳琳手掌,結伴同往客房中走。
待申屠景純走遠,陸英又悄悄踅回,在花叢中到處翻找。琳琳猜他是在找剛才射飛的冷箭,也懶得管他,只笑咪咪從旁望著。
天明時,陸英洗漱停當從臥房出來,卻見朱琳琳坐在胡凳上,手里擎著那支羽箭又在端詳。
陸英笑道:“還沒看夠啊?就一支箭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琳琳嘖嘖嘆道:“你說…這園中是不是藏著西域妖僧啊?”
陸英道:“此話怎講?”
琳琳道:“那幾個胡僧慣會玩火,這箭焦成這樣,難道是他們燒的?”
陸英笑道:“明明是你夫君燒的,卻賴別人?”
琳琳道:“可我以前沒見你會放火啊!你那個含章拳,倒是能結冰…快說,什么時候偷學的本領?”
陸英道:“陰陽互生,陰極生陽。為夫既然有結冰的本事,自然也有放火的手段…”
琳琳白他一眼,將那羽箭甩給他,譏道:“少裝神弄鬼!跟申屠神棍待久了,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半仙。”
陸英笑道:“娘子,你昨日喊的那幾聲夫君真好聽。再喊兩聲如何?”
琳琳道:“信不信我把你耳朵揪下來,讓你再也聽不見聲音!”
陸英望著她暈紅的臉頰,說道:“我不信!你怎舍得如此戕害為夫!況且,就算揪了耳朵,也照樣能聽到…”
二人正在玩鬧,門外申屠景純敲門道:“陸公子,今日天氣好,出去逛逛吧!”
陸英攤攤手,卻故意高聲道:“不去!”
申屠景純又道:“陸公子,聽說城中有熱鬧,帶著朱小姐一同去如何?”
琳琳道:“這個聒噪的家伙,你還是快隨他去吧。省得在此煩我!”
陸英道:“人家邀你一同去呢,你若不去,恐怕還是免不了聒噪!”
琳琳嘆息道:“唉!走就走,省得你又碰到什么公主小姐,跟人家跑了…”
陸英揉揉鼻子,開門道:“申屠先生,走,一起走!”
三人在城中逛了半日,來回也只不過市井面貌。
陸英滿腦子都是殷仲康、桓敬道等人,一時想桓敬道利用傳國璽招來各方豪杰,恐怕有什么不軌圖謀。
一時想那迦阿周陀到底是在幫拓跋氏,還是桓氏。
一時又想王孝伯聯絡殷仲康起兵,那呂世明派蒙遜他們來此何意。
或者又為蒲宏、蒲巍受桓敬道所用感嘆惋惜。
用過午飯,申屠景純稱有一友人距此不遠,可上門拜訪。陸英本不愿去擾人清靜,但聽申屠景純把此人說得頗為神妙,忍不住也起了認識的心思。
來到一處官宅,看模樣也就是六七品佐吏,應該是荊州府各曹掾屬參軍之類。
入宅中請見主人,不一時就見一位比陸英大不了幾歲,身材中等,面容清瘦的男子出來,拱手道:“申屠先生,你怎么有空來我這里?”
陸英見他衣袖與手掌邊墨跡斑斑,儀容不修,神不在焉的樣子,猜度這人必是個書呆子,心思還沒從方才的紙墨中收回。
他與琳琳會心一笑,就聽申屠景純道:“顧長康,人說你是才絕、畫絕、癡絕,你可真沒負了這癡字!今日我給你引薦兩位英杰,你們加在一起恐怕能多湊幾絕!”
陸英驚道:“這位先生便是顧長康!”
那人望了陸英一眼,再次施禮道:“在下顧長康,敢問兄臺高姓?不知你們要來,真是簡慢了!”
陸英笑道:“在下陸英,這位是我娘子朱小姐。久聞長康兄畫功獨步天下,文才絕艷,今日拜會,真是幸事!”
顧長康道:“陸公子過獎了,實在不敢當。三位快請坐,我讓人奉茶…小菊,快上茶!”
申屠景純道:“顧三絕,最近有什么大作,可否讓我等開開眼界?”
顧長康道:“哪有什么大作!不過畫了幾幅小像,入不得幾位眼。”
申屠景純執意要看,陸英朱琳琳也頗感興趣,顧長康只得領著他們往書房而去。
書房極為僻靜,擺著兩三張書案,到處亂堆著書卷紙筆,陸英抬眼即見正中案上有一僧人圖像,緇衣芒鞋,微垂雙目,那神氣簡直就是慧遠大師身上落下來一般。
陸英喜道:“顧先生妙筆傳神,果然精妙不可言說!這慧遠大師的肖像,便如生活一般…”
顧長康微微赧顏笑著,也不知如何謙謝,或者對自己的畫獨具自信,本也不需謙謝。
申屠景純看了兩眼,贊嘆連連,又轉向旁邊案上一幅畫像道:“顧三絕,這位兄臺是誰?倒像是天竺人氏!”
陸英聞言望去,就見一名體態修長的男子身穿外國華衣,箕踞坐在榻上,一手搭在膝蓋,一手指著空中,微笑半瞇眼,嘴里好似念念有詞,正在與人論道。
陸英不覺莞爾,說道:“在下沒猜錯的話,這位是維摩詰菩薩吧…”
顧長康拊掌嘆道:“陸公子高才,確是維摩詰菩薩不假。你看…得其神韻否?”
陸英道:“形神兼備,骨骼飽滿,似寐似笑,似言似詈,當真難得的傳神!”
顧長康欣喜異常,面上生起一層超越俗塵的光芒,映襯得他的畫也更加圣潔。
申屠景純道:“維摩詰,維摩寺…顧三絕,這畫誰請你作的?”
陸英心頭咯噔一聲,不知申屠景純是有意還是無心。
他不由緊緊盯著顧長康,看他面上毫無波瀾,只笑答道:“當然是維摩詰菩薩請我畫的!”
申屠景純也笑道:“這么說,是維摩詰托夢給你,讓你給他畫幅肖像了?”
顧長康道:“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平生喜愛維摩詰菩薩,但世上并未有菩薩造像,于是便憑著領悟畫了這一幅。”
陸英微微一笑,這個顧癡活得倒也灑脫快樂。
三人離了顧宅,陸英問道:“申屠先生,為何這次沒有見到弗沙提波?難道他不在荊州嗎?”
申屠景純笑道:“他在荊州。只不過隨著公爺與夫人在城中府內,是以你沒有碰到。”
陸英道:“難怪!還想請教他一些西域的風土人情,不料竟緣慳一面!”
申屠景純道:“想見他還不容易,明日我把他約出來,陪你痛飲三升。”
陸英笑道:“哈哈,是你想騙我的酒吧!”
兩人玩笑走著,不一時已至城外。見東南角樓處百姓聚了一堆,申屠景純好奇心重,非要前往一察究竟。
人群中有一只怪獸,身形大如牛,象腳鼠尾,毛色灰亮,胸前一片白,整個長尾也為白色。
這怪獸走路雖緩,但氣力極大。大膽的人上前拉拽其尾,卻絲毫不能撼動。幸好怪物雖身強力大,但并未傷人。
眼看他往城墻根走去,一名屯將領著人埋伏在護城河邊,準備捉拿此物。
那屯將認得申屠景純,小跑上前施禮道:“申屠先生,這是什么怪物,不知先生可認得?”
申屠景純手中摸出三枚大錢,言道:“讓我卜一卦看看…”
說話片刻間便卜得一卦,掐指默算幾句。
眾人看著他俱皆屏息凝神,卻聽申屠景純道:“乃是一個遁卦,下體為山,二至四爻為巽,巽伏于山,變為蠱卦…
“艮下乾上,艮體連乾,此物壯巨。山潛之畜,非兕非虎…
“其身與鬼并,精見二午。法當為擒,兩翼不許。遂被一創,還其本塾…按卦名之,是為驢鼠也!”
話音剛落,怪物已行至河邊,埋伏的軍士一戟刺出,中怪物背部深及尺許,那怪物也不叫喚,也不流血,立刻消失不見。
眾人皆驚嘆不已。
琳琳問道:“陸郎,申屠神棍講得何意?怎么聽得云遮霧罩…”
陸英小聲道:“遁卦上為乾,下為艮,乾乃天也健也,艮連之,故知壯巨。以艮當所卜物者,世在艮二爻故也。
“艮為山,止也潛也,故曰‘山潛之畜’。‘身與鬼并’者,世為身,世爻值午,午火克本宮乾金為鬼。而上四爻仍值午為鬼,又曰‘精見二午’。故知此物為精魅鬼物。
“‘法當為擒’,艮止有擒獲象,艮化為巽,巽為雞,雞禽也。‘兩翼不許’者,遁二至四互巽,巽為雞,是一翼,蠱卦下體又巽,又是一翼。而巽為風,有順風而逝之象,故擒之不得。
“‘遂被一創’者,因邀艮二爻世午化為亥,亥水克午火,故知被一創。‘還其本塾’,艮為門庭,一變而居上,有躍出之象。
“又形五爻申變子,四爻午變戌,皆來生艮爻,故知其逃還也…乾為馬,艮為鼠,可云馬鼠而云驢鼠者,因乾變艮。馬為鼠,馬則小矣,小則驢也,故名‘驢鼠’!”
琳琳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你說得我更聽不懂了…”
申屠景純見朱琳琳嘆氣搖頭,忍不住大笑不止。
陸英道:“申屠先生易學通神,解卦精妙,更兼用納甲筮法,令人欽佩!”
申屠景純道:“你年紀輕輕,倒是也讀了不少書啊!哈哈哈…”
朱琳琳道:“無聊!還是回去罷…”
陸英正要點頭,卻見一名道長形色匆匆,追著兩個騎馬漢子往東而去。
陸英認得正是九靈真人,心中難免騷動,于是言道:“看來那里還有熱鬧,申屠先生,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申屠景純道:“算了,我本事低微,就不摻和你們江湖事了。”
朱琳琳也道:“管那雜毛老道干嗎?吃飽了撐的…”
陸英笑道:“我看九靈道長氣魄,今番定是去殺人的,你不想看看他要殺誰?”
琳琳道:“我管他…”想了一下,又轉言道:“看看也好,興許是我厭惡的人,就當替我出氣了!”
陸英道:“為夫正是此意。那便走吧!”
申屠景純笑著別過,只有他二人悄悄綴在九靈身后半里遠近,往城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