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紅塵共百年,
何堪一日受分懸。
簪花記夢下江陵,
待到功成鴛鴦眠。
最是英雄紛斗處,
迷離撲朔雷雨兼。
邪魔外道妖風勁,
彈指一揮看青天。
兩人離船登岸,只得先回朱家別墅再做計較。
睡至半夜,窗縫中塞入一封密信。陸英起身看時,卻沒有任何人影。
想是那刺史府的暗子,他也未去深究。打開看時,上面只有一句話:郗暉快馬往江陵而去。
陸英看罷,就著燈燭焚毀,繼續倒頭睡了。
天明后,陸英找到琳琳與薛勇,商議留薛勇、賀丑娘在此照料朱旭,他與琳琳南下江陵,追及郗暉查清他意欲何為。
琳琳自無異議,唯獨薛勇建議他與大哥同往,留大嫂與賀丑娘在別墅。
琳琳少不了將他“訓斥”一頓,打消了他這番念頭。
此去江陵有三百余里路程,一路快馬南下,第二日午后便可到達。
陸英胯下白云烏,琳琳身騎棗紅馬,兩騎并駕直往南郡而去。
荊州南郡江陵城,乃是荊州治所,春秋時楚國都城。地理沖要,控扼長江與云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沿途村野一路詢問打尖沽酒處,果然昨日有十數騎豪客曾疾奔南下。
到了江陵,陸英與琳琳正要入城,繼續追尋郗刺史蹤跡,卻在離城門百步外望見一人。
那人青衫棉袍,頭上無巾無冠,坐在一方大石上,正與人賣卦卜問。
琳琳笑道:“申屠景純!這神棍又在騙人!你說他是不是早知我們要來,特意等候在此?”
陸英道:“那便找他卜上一卦,問問吉兇如何!”
兩人相視一笑,從馬上下來,牽著韁繩漫步而去。
申屠景純打發了買卦之人,隨意收了他幾文錢,便閉目坐在石上搖頭晃腦嘀咕起來。也聽不清他說些什么。
待陸英兩人走近,申屠景純并未抬頭看來人,而是裝模作樣將手中錢幣一拋,落在地上時卻是兩光一字。
他悠然撿起三枚錢幣,仍是不動生色,再次將錢拋在地上。如此三次,皆是兩光一字。
申屠景純再拋,第四次卻是兩字一光,第五次三枚皆字,第六次又是兩字一光。
申屠景純自娛自樂完了,哈哈笑道:“陸公子,朱小姐,在下卜了一卦,卻得個乾下坎上,乃‘需’卦也。二位可知何解?”
朱琳琳道:“我們可沒說要給買卦錢,你少在這裝神弄鬼!”
陸英也道:“申屠先生,你可知我們找你何事,這‘需’卦你要怎么解?”
申屠景純笑道:“‘需,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二位遠道而來,定然是吉卦。只是…
“上六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就怕于此地主人難言禍福啊…
“但九五爻是個變爻,一變而為泰卦,泰,小往大來,吉亨。就看主人如何取舍了!”
朱琳琳道:“少在這云遮霧罩的!看來你知道我們為何而來了,那第一個不速之客,可在城中?”
申屠景純道:“朱小姐,看你面帶春風,近日必有大喜!在下先恭喜嘍。”
陸英看朱琳琳受窘面赤,幫腔道:“申屠先生,不知你現在還施手段騙人財色否?上次若不是跑得快,恐怕嬴縣令早打折你雙腿了吧…”
申屠景純干咳一聲,終于正言道:“二位,請隨我進城去!郗使君已在殷荊州府中留下,南郡公遣我來此迎接二位。”
陸英道:“難為小公爺有心。我二人隨便找家邸店住下就是,不勞煩別人了!”
申屠景純道:“南郡公有大事相商,還請過府一敘。”
陸英笑道:“我一個閑散文官,小公爺有什么大事用得著和我商量?”
朱琳琳也道:“莫不是你又想耍花招?”
申屠景純道:“兩位誤會了!在下一向與人為善,絕不敢損害朋友。真是南郡公吩咐的。”
朱琳琳道:“看來你在此地混得不錯啊!達官貴人、公侯貴戚都將你奉為座上賓吧?”
申屠景純笑了笑,伸手相請道:“二位請隨在下同往龍亢園!”
陸英給朱琳琳使個眼色,拉起她手道:“既然小公爺厚意,卻之不恭!走吧!”
于是三人牽馬步行往桓氏別苑龍亢園而去,一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正好舒緩久坐馬背的疲累。
路上陸英記起一人,忍不住問道:“申屠先生,敢問貴府上是否有一小姐,閨名叫柔影?”
申屠景純開懷笑道:“柔影那丫頭呀,人是聰明的很,脾氣卻不好招惹。你沒得罪她吧?”
陸英道:“既然柔影小姐真是先生的妹妹,那么你定然也認識蘇先生了?”
申屠景純身子一僵,答道:“有過一面之緣。妹妹自幼隨他學武,也算是我前輩尊長…”
陸英又道:“哦?申屠先生不是行一學院中人?”
申屠景純“哈哈”笑道:“陸公子誤會了!在下閑云野鶴,怎么會是那等規矩森嚴處出來的?”
陸英道:“我沒記錯的話,先生祖籍是錢塘人。那么柔影小姐也是生在錢塘了?”
申屠景純道:“我說陸公子,你已有朱小姐為良配,還一味打聽我家女郎做什么?我若是朱小姐,現在定要揪你耳朵了!”
朱琳琳道:“他跟我有什么關系,愛打聽誰便打聽誰,關我何事!”
陸英急忙道:“申屠先生,你這就不地道了!哪有挑撥人家吵架的?”
申屠景純笑道:“朱小姐放心,我家妹子眼高于天,他絕不會看上陸公子的!哈哈哈…”
朱琳琳道:“你是說我眼光不行嘍?”
申屠景純立刻閉上嘴,乖乖在前面大步而行,與他們拉開十幾步遠近。
陸英悄聲道:“好古怪…”
朱琳琳冷哼一聲,也大步朝前走去,留下陸英一人于北風中莫名其妙。
到了龍亢園,南郡公桓敬道攜葉奚公主迎出堂外,熱情把著陸英與朱琳琳手臂,將他們延入廳中。
不一時珍饈美饌、歌舞酒樂琳瑯部下。桓敬道只簡單道了兩句久別重逢的話,便連連舉觴相勸。
飲宴了半日,到傍晚時,陸英推辭不勝酒力,堅持要暫去歇息。桓敬道才命人將他二人扶至客房,暫時在此地安頓下來。
這是一排五間獨立的青瓦房,中間為廳,兩邊為臥房。
陸英告訴侍婢,晚上不用來伺候,無事切勿打擾。是以只留下他與琳琳兩人獨居。
琳琳問道:“你為何要來此處?想那西域公主了?”
陸英苦笑道:“你之前不是說,接應四名胡僧退走的人是弗沙提波嗎!要想知道他和胡僧的關系,以及誰是加害岳丈大人的主謀,還得從此地入手。”
琳琳道:“你懷疑是桓家做的?”
陸英搖頭道:“我不敢如此認為。那迦行事莫測,恐怕沒有人能指使得動!但這幾日遇到各方不同的人物,我現在誰也不敢輕信…”
琳琳道:“申屠景純說南郡公有大事相商,將我們騙來這里。白日席間桓敬道卻一言也無,這又是為何?”
陸英道:“恐怕這個所謂的‘商量’,只是看我什么態度罷了!”
琳琳剛要問究竟,忽然閉口不語,指指門口,自己起身往西廂去了。
陸英知道有人來此,只好正襟危坐,假意倒了杯茶醒酒。
剛啜了一口,便聽有人敲門,申屠景純在門外道:“陸公子,不曾打擾你休息吧!”
陸英呼口濁氣,將茶杯重重一頓,問道:“誰?”
申屠景純門外陪笑道:“請陸公子借一步說話,真是萬分抱歉!”
陸英起身拉開門,沒好氣道:“申屠先生,你怎么總有晚上敲人家門的惡習?”
申屠景純并未進房內,而是帶著陸英來到園中閑步,七拐八拐凈是枯草殘枝。
一路隱隱聽得竹管之音裊裊,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悵然。
到了湖邊,果然見前方水榭中有一個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對著湖光月色吹奏洞簫。
兩人來至水榭,陸英道:“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引來乘龍快婿。小公爺卻是為得哪般?”
桓敬道停簫笑道:“此間雖無乘龍蕭史,卻有當世之英—華亭侯當面,敬道怎能不欣喜鼓舞!”
申屠景純道:“公爺敬重英才,陸公子年少英雄,正是珠聯璧合也!”
陸英笑罵道:“胡言亂語!小公爺與我皆是男兒,讓你一說好似有斷袖分桃之嫌。那鳳凰兒做的事,我倆可做不來。”
桓敬道仰頭大笑,也道:“本公可不好男風,陸祭酒莫怕!”
申屠景純道:“前有劉關張桃園結義,后有祖逖劉琨聞雞起舞,男兒漢間便不能相互激勵,一起建功立業嗎?”
陸英道:“只怕如華子魚與管幼安,一為龍頭一為龍尾,尚免不了割席之嘆!”
桓敬道聽他說起華歆管寧之事,心中已經明白,兩人畢竟志向不同,陸英不可能相助于己。
但他向來城府,當下只道:“管寧見華歆志向不專,不肯靜心讀書,才割席以明志,乃是激勵之意。無奈世人以訛傳訛,皆貶損華太尉熱衷名利,褒揚管寧隱逸不仕,豈非大謬也!
“若是儒士皆不為國家效命,朝廷何以治,百姓何以安?如我輩者,正是當仁不讓,天下之盼耳!”
陸英道:“小公爺志氣深遠,非陸英所及!”
申屠景純道:“如二君者,自當宏志報國。不然,若天下蒼生何!”
桓敬道看他一眼,岔言道:“今夜春風雖寒,勝在星月清朗。我與華亭煮酒吟詩,不亦快事。”
說著輕輕拍手,自有侍婢呈上銅爐美酒,就在水榭中擺下杯盞。
陸英道:“白日已經多了,此時實不能再飲。”
桓敬道笑道:“聊以慰懷耳,不必多飲。”
陸英只得打起精神奉陪,又飲至夜半三更才休。
夜晚在居處時,陸英夢到與琳琳在江陵城中失散,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人影。急得他聲嘶力竭納喊,但周圍人聲鼎沸,只能被淹沒在洪流中。
他跑回龍亢園請申屠景純卜卦,卦象顯示琳琳在南方。他騎上白云烏,馬不停蹄向南疾奔。
可是直到洞庭湖畔,也追不上那一縷紅裙的影子。陸英痛徹心扉,無聲留下淚來,想叫喊卻堵住了嗓子,什么聲音也無。
好在雞鳴三聲,他才醒來覺是一夢。
天明時,陸英與琳琳早起來至江陵城中游逛,一者為看看殷仲康與郗暉兩位刺史密會,究竟要折騰出什么幺蛾子;二者也是不想在龍亢園待得過于安逸,被南郡公遮蔽了雙眼。
逛至將午,慢慢到了刺史府前,便見百姓從四處來聚,紛紛趕到大街東南的空地,好像有什么熱鬧觀瞧。
陸英緊緊拉著琳琳的手,片刻也不敢松開。上前施禮問過一位書生,為何不論士女老幼,紛紛到此地集聚,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書生告訴他倆,使君請了龍虎山張天師來南郡開壇祈福,而南郡公邀了慧遠大師來此講經。
南國佛道兩大宗師同聚,實乃百年未有之盛景,是以城中百姓紛紛來此觀瞻。
陸英喜道:“琳琳,慧遠大師曾與我有一面之緣,智慧深遠,道法廣大,今日能聆聽他老人家講經,真乃幸事!”
琳琳道:“我也久聞大師之名,知道他近年在尋陽弘佛,想不到在這里遇到。”
陸英二人擠入人群,卻還未見慧遠大師登座,圍觀的人群早密密堵了數十重。
忽然,聽得身后一聲炮響,人們急轉頭看時,卻是刺史府中高臺之上張天師施法。
原來,殷仲康請張天師在府中祈福,大費金銀筑臺供奉,又請了幾百天師道眾助陣,勢要祈求荊州風調雨順,江漢之水平靜無災。
此時天師早已登臺,焚符箓、燃香燭、祭三牲感應上帝。方才一聲炮響正是向天帝稟告。
人們還未回過身來,又是一聲炮響。便見風云突變,天空霎時烏云密布,呼號北風吹得百姓瑟瑟縮首。
第三聲炮響,嘩啦啦下起了雨來。雖說春雨貴如油,但廣場上人山人海,這一下便有許多人怕冷散去了太半。
陸英將袍襟扯起,擋在琳琳頭上。好在雨來的雖突然,但并不如何勢大。
琳琳道:“可惜了,慧遠大師今日未必能出來講經了吧…”
陸英笑道:“你要相信大師,區區風雨豈能阻擋真佛!”
這雨下了兩刻鐘,廣場上久不見慧遠大師現身,除了虔誠的信眾,其余看熱鬧的百姓走了個干凈。
眼看這百十人還在雨中苦苦支撐,陸英心內嘆息一聲,還是暫且跟琳琳尋個避雨處為是。
正想時卻見云開日明,轉瞬間陽光從云間開了一線,正落在廣場之上,雨也淅淅瀝瀝地停了。
有人忽發聲喊,周圍百姓像風吹麥浪一般倒伏于地。
陸英抬眼看時,慧遠大師身披黃色僧袍,腳踩麻屩微笑著從街心走來。
不知他方才在何處,也不知他見了什么人。只見大師一人獨步,拈指輕笑,微垂著頭緩緩行來。
陸英笑望著慧遠大師鞠躬一禮,大師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登上講壇。
場中寂靜無聲,只余眾人呼吸聲和僅有自己能聽到的心跳聲。
大師誦經講道,眾人如見彼岸凈土,無不歡欣舞蹈。
一時間,天朗氣清,再無烏云蔽日,但見百鳥翔集。
人群久不愿散去,慧遠大師對陸英招招手,轉身往街上行去。
陸英與琳琳跟著慧遠,三人消失于長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