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幾日間,每天都去廷尉署當值。從朝廷軍報中,逐漸落實早先陸家送給薛勇的書信,所言皆是實情。
不由暗暗驚服行一先生消息眼線,比吳國的軍報還要來得迅疾數倍。又或許是吳國朝廷不甚重視北方之事,故而遷延耽擱,以至晚了這許多時候。
這一日,楊元琳邀請陸英過府,在座還有王孝伯、王季明等朝中忠良。
楊元琳道:“會稽王已經任命庾楷為豫州刺史,假節鎮守歷陽。看來還是忌憚孝伯兄,想要樹藩鎮以自固啊!”
王孝伯道:“庾楷阿諛小人,借父祖之名諂事會稽王。如今驟然身登高位,有何可懼!”
楊元琳道:“王國寶雖終將為禍亂之由。但如今罪逆未彰,如果搶先發難,必定大失朝野之望!還請孝伯三思。
“況且君擁強兵竊發于京口,誰能說不是叛逆之舉。如果王國寶終不悔改,將來惡布天下,然后順眾心以除之,亦無憂不濟也!”
庾楷是前征西將軍庾亮之孫,與東陽太守庾廓祖父車騎將軍庾冰本出同門。但庾冰子孫繁盛,當年太過招搖,因此在桓大司馬當政時被誅除殆盡。
庾廓之父身為廣州刺史,自己飲鴆而亡,才保住了子息性命。而庾亮僅有三子,孫輩更是稀缺,早時都不在重要位置,是以庾楷能安然至今。
王孝伯聽到楊元琳言論,沉默有頃,許久才道:“近來視君,一似胡廣。”
胡廣是東漢重臣,歷仕六朝,七次出任三公重位。但他奉行中庸之道,一生謹小慎微,阿諛奸小之間,從來不敢堅持正義。
漢質帝劉纘在位時,胡廣任司徒,外戚梁冀拜大將軍,把持朝政,隨意廢立皇帝。九歲的漢質帝被立為皇帝僅一年,就因說了句梁冀是跋扈將軍,而被鴆殺。
梁冀想立蠡吾侯劉志為帝,也即后來的漢桓帝。太尉李固、司徒胡廣、司空趙戎共同勸阻,但梁冀一番恐嚇,胡廣等害怕而倒戈,只有李固仍堅持己見被害身亡。
梁冀命胡廣繼任太尉、錄尚書事。十余年后,梁冀被桓帝誅殺,胡廣因為黨附奸佞免官,但不久就重新啟用為太中大夫、太常。
當時洛陽人嘲諷胡廣,有歌謠唱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然而胡廣因為善于逢迎,一直到八十多歲才卒于高位。死后哀榮冠絕東漢一朝,無人臣可與之相比。
王孝伯說楊元琳看著越來越像胡廣,借此諷刺他明哲保身,依違于權奸之間以保祿位。
楊元琳道:“王陵廷爭,陳平慎默,但問歲晏何如耳!”
漢太祖劉邦死后,呂后當政,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皆是顧命重臣。呂后欲封呂氏諸人為王,在朝堂詢問大臣意見。
王陵切諫力爭,以為高皇帝當年有白馬之盟,非劉氏不能封王。呂后不悅,又問陳平、周勃。
陳平說:“高皇帝平定天下,封劉氏子弟為王。現在太后稱制,想封諸呂為王,也無不可!”呂后聞言大喜。
散朝后,王陵指責陳平忘恩負義,有何面目見高皇帝于地下。陳平說:“面折廷爭,我不如君。但保全劉氏以安社稷,君不如我!”
其后王陵被罷相,在家稱病不朝。陳平升任右丞相,呂氏諸子侄都獲封王爵。
呂后死后,陳平與周勃一舉鏟除諸呂,保存了劉氏天下,并立漢文帝為天子,終于沒有使大漢傾覆。
楊元琳看來立志做陳平,打算韜光養晦等待時機,而王孝伯究竟是做王陵還是做周勃,此時還難定論。
過了些時日,漸漸的京中傳言,大行皇帝駕崩當日,曾與張貴人在寢宮飲宴,酒后戲言曰“汝年將三十,亦將廢矣!朕今更屬意青春年少者。”
張貴人懷恨在心,當夜將寢宮太監等人全部灌醉,招來宮女將醉酒的天子壓在被中蒙死。放出風聲說皇帝魘崩。
此事不知真假,且太后、會稽王都不追究,外臣更難猜內情。
四十九日喪滿后,葬孝武皇帝于隆平陵。
王孝伯將還藩鎮,上門對會稽王孫玿道:“主上暗弱,宰輔之任,雖伊尹、周公亦有所難!愿大王親理萬機,納直言,放鄭聲,遠佞人!”
義正辭嚴,會稽王深憚之,王國寶等驚懼不已。
論語有云,“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鄭國的詩歌,多寫青春男女聚會私情,謳歌互感,故正直之士以為鄭聲是淫邪之聲。朝廷宗廟當奏雅樂,中正平和不媚不俗,是以孔子借音樂以諷奸邪。
襄陽回來的楊凌、石亮等人匯報,朱旭果真病勢沉重,恐將不久于人世。
陸英驚詫不已,想不到朱旭將軍正當壯年,竟然一至于斯。眼下只好上表朝廷,等待宮中決斷了。
好在如今會稽王、王國寶等人一心對付王孝伯、殷仲康重兵藩鎮,無心理會陸英等人。因順勢下詔免去朱旭罪責,不追究他擅離職守的事情。
薛勇從華亭返回,帶來陸萬載回書一封。陸英覽后心下稍定,命薛勇與孫安富一起,即刻出發往中原各地,尋機厚賂執政,安插獨立的暗子。
同時要他通知宇文兄弟、崔氏兄弟及石小川等人,就地投入趙國軍中,以備往后之用。如今可用的人還是太少,好在陸萬載同意派出陸氏遠宗子弟,協助他行事。
原來,陸英擔心陸家的情報線太過依賴蘇先生,便有心另辟蹊徑,在行一學院弟子之外安排自己人占據沖要,打入各國軍中府中。
陸萬載告知他,孫安富本是陸氏家臣,數十年來雖未給陸氏做過明處的事情,但一直暗地聯絡,默默潛伏在大吳典校署內。
陸英知道陸萬載并沒有完全失去自主,因而甚是欣慰,當即下決心與陸氏全力合作。
陸英受蘇先生與陸氏啟發,深感欲要成就大事,眼線耳目絕對不可或缺。不管將來倚靠誰家力量濟世救民,自己首先要有獨立而強大的勢力,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拓跋氏也好,姚子略也罷,終究是異族之人,其心其志難以揣度。
而江東眾大臣,王孝伯、殷仲康太過迂直,恐亦非成大事之人。楊元琳、桓敬道諸人皆是世家貴子,肯定先以家門興衰為念,也不是同道摯友。
宋昌明如今勢單力孤,就算日后能夠名聲鵲起,威震江南,過程中也少不了人鼎力相助。
是以如今能倚靠行一先生與陸萬載,不容他不心動。合適的時候還是親自去一趟陸家,與陸氏眾人當面懇談為上。陸英獨自苦思半日,又招來陸道隆,詢問之前吩咐的事情。
陸道隆稟報道:“大人,經過屬下近兩個月的暗中查仿,基本可確信先帝死于宮人之手。只是,到底何人指使,依然撲朔迷離。張貴人寵冠后宮,按理來說沒有動機去弒君。傳言的先帝那句戲言,恐亦難令人信服。要知究竟,還需找先帝寢宮中貼身內侍盤問,但皇宮禁內戒備森嚴,輕易找不到機會下手。唯有…”
說到這里看了看陸英臉色,見陸英不置可否,只得繼續說道:“先帝生前顯陽宮殿中少監馮鑒,如今去了皇帝生母陳太妃宮中伺候。這馮鑒事母至孝,隔三差五出宮服侍母親,若是能趁其出宮時,將他帶到廷尉署,或許能問明原由…”
陸英聽罷,“嗯”了一聲,讓他先注意馮鑒行蹤,是否有動作再等命令。陸道隆領命告退,陸英盤算片刻,出了官衙往簡靜寺而來。
這里倒是并未因先帝晏駕而門庭冷落,依然有許多善于揣摩的人來拜訪。陸英請知客比丘尼通報,那女尼不一時便回返,領他徑直入內。
周圍等候的眾官員,有認識陸英的嘖嘖嘆道,這華亭侯不愧是年輕俊彥,在妙音住持處也如此受禮遇。
見到支妙音,看她形容依舊,光彩照人,陸英笑道:“妙音主持,江山人物如流水,主持這里卻流水人物看江山啊!”
支妙音白他一眼,冷冷道:“廷尉大人不在官署處置公務,怎得有空來貧尼這里拿我開心?先帝壯年駕崩,國家痛失梁柱。你們公卿大臣難道不該夙夜憂勞,報答先帝厚恩嗎?”
說著說著珠淚閃動,竟撲簌簌落了滿襟。
陸英道:“主持一心憂國,當真令人欽佩!難怪先帝信重主持,日日講經論道,原來主持還有這般大胸襟!”
支妙音聞言破涕為笑,罵道:“呸!當我聽不出來你在嘲弄我?貧尼一介女流,還是個出家人,有什么胸襟了!相王以皇叔之尊,尚知道秉承遺志,竭力輔佐幼弱天子。你這才俊英賢,先帝不次超擢于布衣,卻只會與小女子為難嗎?”
陸英再度語結,這支妙音當真口舌凌厲,自己無論如何說不過她了。
停了片刻,只得拱手陪笑道:“主持,陸英此來是有要事相詢,不知主持可愿如實告知?”
支妙音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盞,又舉起自己茶盞慢慢啜了兩口,才道:“聽說,陸大人向朱府提親,卻至今渺無音訊…
“那朱刺史既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不把陸大人放在眼里。如此可惡之行,陸大人何必念念不忘朱小姐?若是愿意,京師中世家嫡女隨便挑,貧尼保證給你做媒!即便宗室公主,也不是沒有可能。”
陸英無奈道:“主持,事關國本,望你念在先帝恩情,回答陸某之問!”
支妙音笑道:“貧尼只是一介女流,陸大人何必拿國事嚇唬我?我若是不答你問,又當如何?”
陸英道:“天下洶洶不安,朝中亂臣為禍,主持青春年華,當真不為自己著想嗎?”
支妙音一怔,良久才道:“陸大人,若他日天地變色,你能否從宋將軍手下救我一命?”
陸英心內大驚,不知她為何突有此問,看來這個漂亮女尼,以前還是有所低估。
于是他微微笑道:“主持放心,當時相救之恩,宋將軍絕不會輕忘!”
支妙音笑道:“陸大人要問什么?”
陸英道:“先帝駕崩,張貴人可有異樣?”
支妙音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陸大人想岔了…”
陸英又道:“陳太妃…其人如何?”
支妙音道:“陳太妃雖生了兩位皇子,但本心單純,不善權謀。難免被人利用…”
陸英道:“主持可知何人主謀?”
支妙音笑著搖搖頭,拿起一柄玉如意,言道:“陸大人,你說這如意之寶,饑饉之時能做何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燒火,總之是不如一碗熱粥來得體貼…”
說著伸手一拋,玉如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其聲清脆,其色慘白,讓人看了惋惜不已。
陸英告辭離去,回到富春山居。戴菊、翠羽看他連日辛苦,忙為他除去衣冠,準備酒食,又燒好沐湯,等候郎君沐浴去乏。
陸英木頭一般任憑她們擺布,心中只在思考,支妙音所言到底有幾分可信。若是她有意誤導,那后果不堪設想,若是她所言為真,自己又該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