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姚子衿得空總是喚陸英去彈琴、圍棋、講經,衣食用度都盡心照顧,殷勤地實在過分。
陸英有意無意提及胡僧之事,公主卻總不濃不淡閑扯幾句。無奈,他只能尋個空當出府上大街,想從市井間再打探一番。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換了一身羌人常穿的長衫,扮作一個儒生模樣。
上得街來,但見百姓逐漸安定,商賈集湊,店鋪開張,透出一股太平氣象。
姚萇父祖世代為羌族酋長,畢竟不比段沖、郝奴小人得志之輩。再加上十余萬戶羌族百姓遷居長安,使得原先凋零的京師重煥生機。
陸英來到一間酒肆,雖然經歷兵隳后窗毀門壞,內中陳設的桌案椅凳高低不齊、新舊不一,也不知從何處東拼西湊而來。但好在拾掇得干凈利落,到處不染灰塵。
陸英入內就坐,見這里有幾伙南北商販正侃侃而談,不禁暗合心意。他要了一壺酒,簡單的羊肉、魚鮮,便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聽客人議論。
初時這些客商多談論些物價、運輸之事,言道兵戈戰亂,到處行路艱難,無非是發發牢騷,講講營生不易。
逐漸有人將話題引到軍國大事上,有從隴右來的講王廣、王統兄弟與毛興連連征戰,多被毛興所敗。
還有的說衛將軍楊定軍棄了蒲丕所封驃騎大將軍,自稱仇池公,向吳國稱臣。
只有竇沖聯合割據將領進攻秦國,其他隴右藩鎮雖然都聲稱要為蒲剛報仇,卻忙于內斗。
有從關東來的講,蒲丕發布征討檄文,兵至平陽,即將打進關中。西燕慕容永甚是畏懼蒲丕,請求借道東歸,卻被蒲丕拒絕,兩家即將有一場好斗。
還有從吳國來的講,燕國國主段垂領兵南下掠地,屢次擊敗吳軍,兗州已有多地淪陷敵手。
陸英也不知這些消息有幾分真假,但大略聽來已知天下戰火不斷,不僅關中生民涂炭,整個北方也都不得安寧。
他正低頭嘆息飲悶酒,卻聽得面前有一人言道:“兄臺!為何唉聲嘆氣?若是不棄,在下陪君同飲一杯如何!”
陸英抬頭看時,但見一位翩翩佳公子站在桌前,與自己年紀差不了一兩歲。一襲白衫,瓜子臉丹鳳眼,頭上頂著一方布巾,笑盈盈望著他。
陸英笑道:“公子厚愛,張某豈敢拒卻!快請坐!”邊說邊伸手相讓,請這位公子坐在對面。
那公子大方坐定,斟了一碗酒,舉向陸英笑道:“在下姚子略,兄臺原來姓張!敢問臺甫如何稱呼?”
陸英也舉起碗,答道:“在下姓張名安道,姚公子請!”
兩人碰了一碰,同時飲盡碗中酒。相視一笑,似乎是多年交心的朋友般親切。
姚子略問道:“安道兄仙鄉何處?可是關中人氏?”
陸英答道:“在下本是江東人,因得罪了官府,不得已來關中避罪。豈料遇到了連年刀兵,至今方稍得安穩!”
他猜到姚子略是羌族人,又是秦國國姓,說不定是哪家公侯之子,甚至是王室宗親。故而言辭之中加了幾分謹慎,以免無意間樹下強敵。
姚子略笑道:“原來安道兄是江東儒士,怪不得這般氣度嫻雅!在下雖是羌族胡人,卻自幼仰慕中國禮教,家父也頗尊崇儒生。我也曾為北漢太子舍人,一心輔佐蒲宏殿下治平九州。可惜…
“我看這秦國皇帝畢竟得位不正,到如今仍四面烽火,國都尚不能稱首善之地,何況九州四海!”
陸英忙使眼色攔阻道:“姚兄慎言!你雖是羌人,但畢竟如今主上已經做了皇帝,不能似往日言語無忌。還是心存敬畏的好!縱使你不怕,也莫要害了張某!”
姚子略大笑道:“想不到安道兄竟謹慎若斯!你放心,這長安城中絕不至于因言獲罪!方才見安道兄嘆息惆悵,可是有什么心事?”
陸英聽他說話,更證實所料不假。此人家世絕對顯赫。恐怕他是言語試探,察看自己態度而已,因笑答道:“姚兄心細如發,這都被你看破了!在下嘆息天下久經戰亂,百姓度日艱難,諸侯割據,華夷爭雄,故而心中煩惱。”
姚子略又道:“安道兄菩薩心腸,在下欽佩!倒令我想起一人…我還在新平時,便常聽人言,長安有一位陸神仙,專做鋤強扶弱之事,撫恤百姓,救助孤寡,關中百姓奉若神明。可惜在下無緣一見!不知安道兄知道這位陸真人嗎?”
陸英淡淡笑道:“陸真人名號,張某也聽過,但我以為只是沽名釣譽,博取人心罷了!若是讓我見到,定要斥之以夫子之道,所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功成而弗居’。豈能以仁義之舉求名求利,不是狡詐是什么!”
姚子略搖頭道:“安道兄此言差矣!孔子是不贊成做善事不留名的,呂氏春秋有載,魯人為人臣妾于諸侯,有能贖之者,可取其金于府。子貢贖魯人于諸侯,來而辭讓不取其金。
“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可知孔子主張做了善事,非但不該隱姓埋名,還得大張旗鼓接受表彰。如此才能激勵后來人繼續行善。所謂見賢思齊,便是此之謂也!”
陸英暗暗贊嘆,此人果然熟知典籍,看來他說自幼崇儒,非是虛言。他不知姚子略是無意提起陸真人之事,還是有心試探,又輕描淡寫道:“姚兄說的有理,看來是在下所學有謬!”
忽然心念一轉,接著說道:“聽聞當今皇帝崇信佛教,宮中多有西域高僧講經說法。為何姚兄身為羌人子弟,卻推崇那姓陸的道士?”
姚子略笑道:“皇帝雖信佛,卻厭惡那些招搖撞騙的和尚。前兩日,聽聞南安公主薦舉了一位胡僧入宮。皇帝還以為有什么真才實學,對其倍加禮遇。
“哪知相處之下,胡僧立刻露了馬腳,只不過是些江湖把式,裝神弄鬼地蒙騙人。昨天皇帝龍顏大怒,已經將那胡僧斬首,斥責南安公主以后再不可輕信人言!”
陸英頓感失望,看來這個傳說中的胡僧,并非之前那位自己尋找的人。
又聽姚子略道:“至于在下嘛!儒道佛三家都有涉獵,雖不能融匯貫通,也不偏廢誰家。只要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在下都樂于結交。哪怕以弟子禮請教,也心甘情愿!”
陸英笑道:“子略兄如此好學重道,將來定能得皇帝青睞,出將入相,即使做個千古名臣也不過分!”
姚子略不免謙遜幾句,又問道:“不知安道兄之志如何?是以才學自薦,入朝為官?還是鉆研學問,著書立說?”
陸英笑道:“在下才疏學淺,哪里敢著書立說!若是有機會,還是希望能為國效力,為民造福!”
姚子略了然一笑,又道:“安道兄在長安可有門路,干脆就留在秦國,出仕為官吧!”
陸英故作神秘地說道:“實不相瞞,在下雖來長安日短,卻識得南安公主殿下…若是姚兄也想為官,我可以將你引薦給公主。”
姚子略一怔,笑道:“多謝安道兄!我日后若是沒有出路,一定請兄代我求公主提攜!”
陸英拍胸脯應道:“好說好說!都著落在張某身上。”
兩人閑扯了半天,姚子略忽然話鋒一轉,問道:“安道兄可知,為何蒲剛在世時,河東、河北、隴右諸藩鎮皆不遣兵救援?如今卻一個個匆匆登場,生怕忠臣孝子的名頭被別人蓋住!難道是當時力量不濟,等蒲剛身死,卻反而兵強馬壯了?”
陸英斟酌答道:“在下一介書生,對國事知之不詳…或許是因蒲剛自大,本以為段沖不足為患,并未召還諸鎮之故吧!”
姚子略哂笑道:“縱使蒲剛并未下旨,難道做臣子的就眼睜睜看著主上覆亡而不顧?況且段沖在關中肆虐一年之久,蒲丕卻一直苦守鄴城,直到長安不保,才從河北撤往晉陽。其父一死,便急忙稱帝,只是想掌握大權罷了,何曾真心替父報仇!
“再說毛興、王統、楊定軍等人,皆深荷重恩,手握重兵,如今卻互斗不休,楊定軍更是稱兵自立,又降于吳國…我觀這些人,都巴不得蒲剛早些死,好各逞異志!兒子想自己當皇帝,臣子想裂土封疆,分明早就拋棄了蒲剛!”
陸英靜靜聽他陳說,心中也有幾分默許。
姚子略又道:“蒲剛雄才大略,勵精圖治近三十年,并非亡國之君。為何卻落得這樣下場,安道兄想過嗎?”
陸英搖搖頭,仍然等著他自己說來。
姚子略接著言道:“我以為,蒲剛平生就敗在寬嚴二字!寬者,他前二十年過分寬仁,敵國異族、叛臣降將都故示優容,只想以仁義虛名招徠天下豪杰,成其一統四海之志。
“嚴者,淝水敗后,他先受朱旭之害,又遭段垂之叛,已經全然失了理智。大將偶有小敗,便行誅戮。又嚴令約束諸子,逼迫蒲恢自盡,誅殺鮮卑舊臣數萬人。
“如此寬嚴失當,豈能服人心?是故大臣驍將都竭力遠遁,如當今皇帝與猛將張蠔,小敗之后便不敢回長安,唯恐遭了蒲剛毒手!”
陸英拊掌嘆道:“姚兄高論,令人茅塞頓開!想必是世家子出身,高官顯宦之后!不然怎能將興亡大勢看得如此透徹!方才在下還大言要替你干謁公主,真是貽笑大方了!”
他故意言語試探,看這姚子略如何接話。
姚子略仰首大笑,答道:“安道兄也莫再藏拙了!以我觀之,兄臺必然不是個迂闊書生。胸中錦繡暗藏,面上鋒芒不露,便如此信不過姚子略嗎?”
陸英也大笑道:“在下早年于南朝深受迫害,是以常心有余悸,不敢太過張揚!姚兄勿怪!”
又壓低聲音問道:“不知姚兄是誰家公子,難道是王孫宗室?”
姚子略微笑答道:“在下一見安道兄便覺親切,也不瞞你。安道兄方才提起的南安…便是在下親妹妹!”
陸英大吃一驚,實在沒想到眼前竟然是一位皇子。梟雄姚萇狡詐狠毒,竟然有如此溫文爾雅、知書達禮的兒子。
陸英又端詳他兩眼,問道:“聽聞公主長兄也才弱冠之年,難道姚兄是…太子?”
姚子略輕輕一笑,答道:“在下姚興,字子略。”
陸英心中百味雜陳,秦國有這樣的儲君,當是國家之幸。但姚萇有這樣的兒子,恐怕非天下臣民之福。看來秦國定然要興旺起來,又要引出多少戰火兵災。
陸英在座中一拱手,算是對太子施過了禮。望著姚子略言道:“殿下恕罪,此處不便全禮!待日后有緣再拜見!”
姚興見他突然間態度冷漠,心中不解,只得道:“安道兄不必如此!還當在下是一介布衣即可。在下今日結識兄臺,不勝欣慰,還愿往后多多賜教,萬勿因身份而生疏遠!”
陸英勉強點頭道:“姚兄抬愛,在下惶恐!”
姚興見亮明身份后,終究不能再似方才那樣言談無忌,少坐一陣,即起身告辭。言道:“安道兄目前在何處居住?有空時,在下邀兄一同對飲。”
陸英道:“鄙人寄居南安公主府中,權作教師之職。”
姚興喜道:“既然如此,再好不過!改日在下過府探望。先告辭了。”
陸英拱手回禮,目送姚興離去。世事當真奇妙,陸英仿佛與太子公主有緣,先是北漢國太子公主,又是秦國姚氏兄妹。
可惜蒲宏蒲珍已經飄零敗落,姚氏兄妹此時卻方興未艾。陸英并不想與他們過多糾葛,回到公主府收拾行囊,趁著公主不在悄悄離開。
一日,聽到傳聞河州牧毛興因連連征伐王統兄弟,引起氐族眾人不滿,合謀將毛興殺死,并推舉新主領軍。
陸英心憂朱琳琳安危,急急離了長安,往隴西而去。等他到了秦州時,才知王統、王廣兄弟二人已經降了秦國,此時的秦州刺史換成了姚萇胞弟姚碩德。
王統兄弟本是匈奴人,連連敗于毛興和姚碩德,抵敵不住便納地投降。又聽聞河州毛興的軍隊現在由其女婿蒲登統領,正東出隴郡,向南安郡殺來。
蒲登也是氐漢宗室,論輩分是蒲剛從孫,但歲數卻比蒲剛小不了幾歲,今年已四十有余。不知毛興為何如此看重此人,臨終時竟將愛女毛秋晴托付給他。
陸英心中深深替毛秋晴惋惜,父親橫死,又下嫁與自己差二三十歲的人,不知如今怎生悲苦。
南安郡屬于秦州管轄,如今防守秦州的重任在姚碩德頭上,他受封都督隴右諸軍事,正在調遣軍隊支援南安。
陸英繼續西行,走了兩日,還未到南安郡城,于路上多見潰兵奔還。既有匈奴人,也有羌人。
再往前一邊走一邊打聽得知,蒲登已攻陷南安,聲勢大振,華夷各族三萬余戶爭相歸附。
陸英來到郡中,正要詢問朱琳琳與毛秋晴下落。恰遇見一隊女騎士素衣素甲,跨馬挽弓。
居中簇擁一人,雪膚花貌,英姿颯爽,一身玄色戎服,外罩兩襠明光鎧,更襯得耀人眼目,不是毛秋晴還有何人。